寥寥数语,苏泛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苏湛从他的面上,并没有看到难过和痛苦的面色,好似那些过往都只是苏家大少爷做的一场梦罢了。
他并不知道,原来苏泛曾经过得这么苦。
想起自己当初不过是被他逼上了绝路躲进深山老林里头一个多月就要活不下去,苏湛无法想象,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该怎么吃得了那些苦头活下去?
他忽然有些理解,苏泛回到苏家后,一直隐忍的态度。
对着张扬跋扈的自己,苏泛是从来没有起来反抗过,虽然,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的反抗直接将自己杀死——这是不是就像那句老话说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倒是有些佩服苏泛了,一个人能够长久地忍耐这么久,还真不是池中物。
同是苏正刚的儿子,苏泛刚才的经历对比起自己从小到大过的好日子,苏湛也是甚觉吃惊。他一直以为,自己那个将军老爹虽然对他们俩母子不上心,但好歹也要给点钱让人活下去的。却没料到,苏泛吃过的苦,是自己想都想不出来的。
回忆起自打五六岁开始能打能闹,苏湛发现自己打压欺负苏泛一直到自己死之前。
第一次,苏湛甚至觉得,要是自己是苏泛的话,那么也不能让苏湛活下去。于是,心情复杂的某人听了苏泛的一席话沉默不语,难怪,昨天穆天璋喊他小要饭的,苏泛会那么难过尴尬。
苏泛说完,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弟弟,而后者正挑着长长的睫毛,湛亮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只不过神色复杂,秀气的小眉毛甚至有些纠结。
正以为弟弟是不是又要生自己的气了,却不料苏湛突然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摸摸自己的小膝盖,朝他走来。
苏湛伸手抽出苏泛手中的毛笔,扫了眼写到小手指泛红的苏泛,不甚自在地说道,“不用你抄了,我自己来。省得妈妈等下又说我欺负你!”
苏泛龇牙咧嘴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头,却还是笑着看着弟弟认真写字的侧脸,因为特殊经历从小心思敏感的他立马察觉到,弟弟对自己的态度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苏湛现在还是个瘦弱的单薄样儿,虽然知道自己以后绝对不矮,但是抽条儿晚的某人发现就连跪在椅子上趴在书桌上写字都十分费力——腿短手短的,真是伤不起。
看着苏湛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弯弯上翘的漂亮样子,苏泛很是高兴,“弟弟,你累了说一声,我帮你写!”
“不用!”
一会儿又在旁边侧着脑袋问道,“弟弟,你会不会口渴?我给你去拿汽水?”
“不渴!”
苏泛眼见苏湛认认真真地,不像是从前一样对付大妈的罚抄写,又不甘心就这么出门,他很想和苏湛呆在一起,又不死心地问道,“那会不会饿?我去给你拿蛋糕。”
“不饿!苏泛,你要烦死我了!”苏湛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了下一脸微笑的苏泛,小时候自己对他不好,苏泛还是很黏过他一阵子,直到自己十三岁那年,苏湛狠狠地骂了他一顿,最后甚至怀着最大的恶意冷笑着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叫我弟弟了!我一点都不想当你弟弟,我根本不会叫你哥哥。”
当时的苏泛已然隐约有了日后苏家大少的样子,听了自己的那句话之后,却是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却是一片看不透的清明,只嘴角依旧含着笑意,“好,好,好。”三个好字,说得苏湛当时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却也完全不将这个从小忽视的哥哥的话放在心上。
想来,苏湛知道,便是从那时起,所有的计划和复仇已经在苏泛心中植根,隐藏壮大。
没想到自己现在对他态度好了点,这个苏泛更粘着自己了。
见弟弟一脸不耐烦,但是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口出恶言赶自己走,苏泛觉得弟弟难得和自己能好好相处,更是不舍得离开。
只不过,他突然想到了件事情,“弟弟,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说罢也不看苏湛,急匆匆地就从书房跑了出去。
苏湛却是突然觉得松了口气,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这个苏泛。
明明上辈子,自己是被他亲手溺毙在水里,可想起自己上一世的所作所为,苏湛也知道自己十足是个混蛋;他能感受到,苏泛那种和上一世自己所熟悉的,那种带着心机和城府的接近讨好自己不一样,这个年仅十岁的苏泛一口一个地叫着自己“弟弟”,是真的想要和自己好好相处。并且不知怎地,想起苏泛的那些经历,却是有些心里泛酸。
几天前还能恨他恨得想要杀死他的苏湛,却又生了些别的复杂心思,某个暴躁的家伙捏着毛笔还是无法静下心来——这个苏泛,实在是让人自己费神了!
正一笔一划地写着,苏泛却是抱着一个玻璃罐子乐颠颠地跑了进来,一把将罐子放到了他面前。苏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见苏泛笑着对自己说道,“生日快乐弟弟!昨天就要给你的,后来你被关回自己屋子了,来不及给你。”
苏湛疑惑地拿起大罐子,却发现里头都是亮晶晶的各种糖果,放在透明的玻璃罐头里煞是好看——这是平时他们吃的那些,只不过老妈怕他们吃坏牙齿,每天得的分量都少的可怜。
他们俩兄弟都不出去,苏泛也没啥钱买这些进口糖果,而且在这混杂的缅北这样的糖果不是那么好弄到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苏湛放下毛笔,小手抚了抚玻璃罐子,心情却是更加五味陈杂。
“我攒了好久呢,不过,你要藏好了,千万别让大妈看见。”苏泛笑眯眯地说道。
第12章
他忽然想起,上一世的时候,苏泛好像也是给了自己这么一罐子糖?然后,他还随手打破了?那些陈旧的记忆忽然变得模糊起来,看着眼前笑眯眯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的苏泛,苏湛觉得恍惚。
他想起那时的苏泛,看着被自己随手打破散落了一地的玻璃和糖果,沉默不语地深深看了自己一眼,而后低头弯腰蹲下身子去拾起糖果,还一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当时的自己呢?好像根本体会不到那个眼神,只任性地哼了一声,“谁要你的东西!”就跑开了。而现在回想起来,苏湛突然明白了那个眼神的含义——是满怀期待之后的深深失望与难过。
苏湛默了一会会儿,望着苏泛柔软的、带着笑意的眼睛,没有像上一世那样随手将罐子甩到地上。他犹豫了会儿,却还是伸手将罐子拉到自己面前,眼里是复杂得无法看清的情绪。
苏泛以为他不喜欢,“不喜欢这个生日礼物?那下次哥哥给你补上。”虽然这是他好不容易存下来的。
苏湛瞧着这么一大罐子的糖果,没个三两月是攒不下来的,他们俩兄弟都爱吃糖,却没想到苏泛能攒这么多。
“你……你应该讨厌我,恨我才对,你不用故意讨好我。”苏湛深吸了口气,突然说道。
苏湛其实是个十足的直性子,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很容易写在脸上,心里头更是有什么说什么,是个藏不住的主儿。优渥的条件和家境,大人长辈的疼宠,让他上一世根本没学会什么叫委婉和含蓄,以及收敛自己的锋利和锐气。
虽然他现在知道,学会忍耐并不是上一世的自己所认为的懦夫行为,但是,瞧着这样子的苏泛,心里一直想要说的话还是忍不住了。
“我干嘛讨厌你?你是我弟弟,虽然你以前是太顽皮了点。”苏泛摇摇头道,而且他在外面生活了那么些年,比苏湛还坏还让人讨厌的富家子弟都见过。“再说了,”苏泛顿了顿,“我不是想讨好你,你是我弟弟,我是哥哥,对你好是应该的。”
苏泛清澈的孩子眼里,是触手可及的真诚。他才十岁,他还没学会成人之后的那套虚伪与隐藏。
苏湛隐隐约约觉得,上一世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小时候苏泛跟自己说话,对自己笑,想和自己一起玩,他都是不屑地冷冷走开,又或者直接冷嘲热讽一番。那时候,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或者说直接无视这个哥哥的——一来苏泛是个来历不清的私生子,二来他听下人们说,苏泛刚回苏府的那段时间自己的母亲很是伤心难过了一阵,还生了场大病。由此,他更加觉得苏泛就是个害人精。
所以,他和苏泛打小就亲近不起来,再之后俩人都长大了,苏泛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腆着脸同自己凑近。俩人各自有了朋友和圈子,对苏将军留下来的军队财产,也有了各自的打算。两个人南辕北辙,越来越远。
不仅仅是自己的妈妈,连一向偏宠自己的老爹见到他们兄弟二人的相处模式也是摇头叹气,甚至还劝过自己和苏泛好好相处。
苏湛突然心生一个想法,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试一试,试着和苏泛成为真正的亲兄弟。老天爷让他重新活一次,是不是想把这个遗憾也给补上?
倘若他和苏泛能够真的如同兄弟一般相处,自己的老爹那日就不会气得吐血,妈妈也不会因为担心自己和苏泛身体越来越不好,后来只能在轮椅上过日子;而自己和苏泛也不用闹到你死我活的境界……
他忽然想赌一把,与其每日活在对苏泛的厌恶和仇恨里头,为什么不能换个想法和他好好相处呢?如果再用同样的情绪和心情对待他,苏湛想到,那么自己和上一世活得又有什么一样,终究还是你死我活,也许这次是苏泛,也许还是自己。
只不过这个赌注太大,已经死过一次的苏湛觉得自己输不起,为今之计,真的只有看一步走一步,但像刚醒来那天直接气到想要杀死苏泛的事情,他是再也不想做了。太蠢了。
看着那一罐子五颜六色被玻璃罩着,晶莹发亮的漂亮糖果,他能感觉到苏泛对自己的好,起码这个时候,这个所谓的哥哥,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小孩子么,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望着苏泛清澈的眸子,苏湛点了点头,忽然开口说道,“我很喜欢,谢谢。”
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没办法叫苏泛哥哥,上一世根本没叫过,现在让他叫,某人只觉得别扭,很别扭,根本没法开口。长久以来的隔阂并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和苏泛好好相处的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苏湛根本不知道,这个赌,自己能不能赢。
即便是如此,苏泛还是很高兴,笑得眼睛弯了月牙,清俊的小脸上都是笑意。苏湛突然觉得,苏泛也没从前那么笑面虎的感觉了,也不是蔫蔫得让人讨厌的样子。然后他打开玻璃罐子,伸手抓了一把,递给苏泛,“你先吃,我接着抄。”
苏泛开心地接过糖果,他不知道弟弟为什么前后转变这么大,但是能和弟弟好好相处一直是他的心愿。苏泛剥了一颗,伸手递到苏湛嘴边,笑眯眯地说道,“是你最喜欢的橙子奶糖。”
苏湛垂眸看着苏泛细细长长的手指上捏的那颗糖果,犹豫了会儿还是凑过去,小舌头一卷,含进了嘴里。
苏泛只觉得弟弟嘴唇凉凉的,形状却是煞是好看,唇红齿白的,像是初生的小动物。小舌头带着湿润的暖意掠过自己的指尖,挠得他痒痒的,手上和心里。
苏湛含着那颗糖,鼓着一边脸若有所思地看着又剥了一颗糖丢进自己嘴里的苏泛。书房的窗户打开着,裹挟着热带雨林植物和果木清香的微风吹着窗帘簌簌而动,连带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水墨山水画随着清风飘动。
苏湛觉得糖果的甜腻一点点渗透进心里,好像,上一世二十八年加重生之后的这一个多月,和苏泛在一起从未有过如此安逸静谧的时刻。俩人似乎约好了似的都不想说话,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穆天璋站在门口,看着苏湛俩兄弟。
一个双肘靠在桌子上,支着脑袋看着弟弟;苏湛个子太矮正跪在大红木椅上,睫毛长得仿佛挑起了明媚的阳光,却遮住了那双明亮却透着漫不经心的傲慢与倔强的眼睛。明明小小矮矮的一个人,却偏偏努力地伸着小身子,想要离书桌更近点,好写字。
气氛倒是难得的温馨和睦。好像,苏家兄弟并不是传言中的不和?
此时的穆天璋并未将苏泛看在眼里,他虽不是原配妻子所生,但从小深得穆百疼爱,和苏泛是截然不同的境遇。
相反地,他对苏湛很有兴趣。
小孩儿长得漂亮不说,斜眼看你的时候,看过去骄傲得不得了,却是让人恨不得上去逗弄一番。大抵小男孩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和人都有挑衅的心理。
只不过,穆天璋还是个小男孩子,苏湛却是个九岁身,二十八岁心的家伙,全然不将苏泛以外的小孩子放在眼里。所以,对于穆天璋带着挑衅一般的接近,直接当做无视——
“你被罚抄了?怎么样,抄得完么?哎,你的字可真丑啊,苏湛弟弟。”穆天璋双手背后走到苏湛身边看了眼,老神在在地点评道。
第13章
苏泛在一旁却是皱眉警惕地看着穆天璋,只不过他知道穆天璋和他母亲是被大妈留下来的客人,而他们俩兄弟昨天刚刚和人打了一架,再起争执就不好了。
苏湛瞄了穆天璋一眼,决定无视,继续含着糖果写着毛笔字,只有嘴里发出含糊不明的咕噜声。
“咦?好多糖,苏湛弟弟,不要吃那么多糖,对牙齿不好。”穆天璋指着那个糖罐子说道。
苏湛只觉得穆威啥时候有这么罗里吧嗦让人讨厌的弟弟了!还一口一个弟弟的,怎么谁都想当我哥!苏泛却是压抑着内心的不悦,将自己送给苏湛的那个罐子又移了点过来,“这是我送弟弟的生日礼物,不能给你吃的。”
苏湛是他一个人的弟弟,他不允许别人来抢。所以听到穆天璋非常自来熟地站在苏湛身边,一口一个“苏湛弟弟”叫得很是亲热的时候,苏泛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阿湛不是你弟弟,不要乱叫。”
“我也没听他叫你哥哥啊,我干嘛就不能认他当弟弟了?”穆天璋霸道地回道。
“你——!”苏泛有点理亏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阿湛确实还没有开口叫过他一声哥哥,虽然他很盼望。
然而穆天璋昨晚明明先动手最后转脸就哭的手段让人历历在目,苏泛觉得和这人硬碰硬绝对没好果子吃,而苏湛想的是——他就想和妈妈过几天安生日子,所以忍耐着暴躁,就当穆天璋是耳边的苍蝇了,不然甩手在他脸上画个x的话,自个儿老妈又要生气了。
见苏湛没搭理自己,穆天璋也不再讨无趣,只围着苏湛看他写字。而苏泛见弟弟也没有要赶走穆天璋的意思,只好鼓着脸像只护食的小狗儿也站在苏湛一边,一边看着弟弟,一边看着穆天璋。俩人一左一右地跟守护神似地守在苏湛身边。
只不过苏湛写着写着,却发现了写毛笔字的好处——一笔一划,缓慢端正,让他连日来有些浮躁和复杂的心绪却是慢慢沉静下来。连旁边两个黏人的小鬼也不予理睬,只一心沉浸在抄写论语的乐趣里。只不过他抄到一句话,上一世他对这些东西根本没研究,就是连上学也上得乱七八糟,到处转学,好不容易才在泰国的一个大学混了个毕业而已。只不过见到这句话,苏湛扯了下眉头,停住了笔。
穆天璋见他停下来,眼神转向那几句话,轻声念道——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矣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苏泛见弟弟停了下来以为他是看不懂,立马跟着解释道,“这是司马牛问孔子,怎样做才能称得上君子。孔子就说:“做一个君子,从内心来讲,没有忧愁,没有恐惧。”司马牛说:“一个人没有忧愁,没有恐惧,就可以说是他已经达到了‘君子’的境界了?”孔子说:“自我反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有什么忧愁,又有什么恐惧?弟弟,你听懂了吗?要是没懂,哥哥再给你讲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