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祈霖被五花大绑。征南先锋属下包括完颜劾里钵所领数百女真兵士在内万余人马,一早已在南城门外集结,单等耶律熙领随身亲兵押着祈霖出来,遂将祈霖扔在一辆马车里,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着宋辽前线进发。
祈霖手脚被缚,在车里颠来倒去,绳索直勒进他肉里去。自到耶律洪础身边,他何曾吃过这样的苦?但此时竟没有一丝害怕,只浑浑噩噩挂念着不知道耶律洪础现在怎么样了。
耶律熙只怕耶律洪础从后赶上,难免多生波折,传令一路急行。但大队人马多数皆是步兵,怎及马匹行速快捷?尚未行出多远,前队忽然停步不前,一个卫兵急回身上报,道:“南院大王在前边拦住去路,请将军上前回话!”
耶律熙心中一震,脱口道:“他带了多少人马?”卫兵回道:“就南院大王单人独骑!”耶律熙松一口气,回头向随在身边的完颜劾里钵望了一眼。完颜劾里钵凑到近前,低声道:“他这个时候来,必是为着他这孩儿来的!”耶律熙道:“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完颜劾里钵故作沉吟,道:“如果是我,今日既是奉了圣上的旨意行事,他敢不让路,就休怪我无礼!不过大哥虽然勇武,毕竟官阶比他要小,何况连义父在朝中都要矮他一头,大哥还是恭恭敬敬上前参见的好!”耶律熙被他连捧带激,不由冷笑一声,道:“我官阶虽比他小,但我有圣旨在手,如何还会怕他?他要真不让路,我索性……”说到此处,虽然鲁莽自大,却也不敢往下再说。
完颜劾里钵见他眼中凶光闪烁,心中暗喜,嘴里紧跟一句,道:“大哥想要怎样?”耶律熙回过头来横他一眼,道:“我是问你的主意,怎么你倒问起我来了!”劾里钵微微一笑,道:“小弟的确有个主意,不过……终还得大哥痛下决断才好!毕竟小弟是个外臣,纵然受他欺压,大不了返身回我本族,但是大哥……错过今日机会,别说大哥,就算是义父大人,都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他这话避重就轻,更显滑头。但耶律熙本来已经生了歹意,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时间仍是忐忑难决。劾里钵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知他尚且下不了狠心,这番良机稍纵即逝,忙又笑道:“大哥倘若无此担当,也就罢了!”
耶律熙原是一个纨绔子弟,虽然仗着身高力大,颇会几招武功,胸中实无半点智计。他只知这位南院大王一直是他父亲耶律乙辛眼中之钉,当日草原灰狼偷施暗算,正是他父亲暗中指使,只可惜功败垂成!倘若今日真能借机将耶律洪础除掉,不单为父亲立了一个大功,日后朝中更是没有人敢跟他父子作对!至于女真人的祸胎私心,他竟是丝毫不去考虑,被劾里钵前后一挤,当时脖子一梗,道:“我有什么事情不敢做,我只是在想……如果真做下事来,皇上追问起来,却又如何?”
劾里钵道:“这个大哥尽管放心,此人不过是仗着跟皇上有兄弟之亲,这才压了义父一头。但你我今日原是奉圣旨行事,他敢恃强拦路,即是他欺君在先,那你我当然不能不有所应对。到时候皇上就算有些恼火,也难降罪你我;何况一旦少了这厮,皇上自然更加倚重义父,只要有义父一力保全,你我必可无虞!”
耶律熙听他说得有理,稍一踌躇,慢慢又问:“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劾里钵声色不动,又道:“若依着兄弟的主意,大哥还是先上前参见,兄弟在后边给大哥压阵。他好好说话就罢了,倘若他敢翻脸,咱们就……”
如此这般一番谋划,耶律熙前后一想,自觉毫无破绽,但心中终是有些胆怯之意。劾里钵察言观色,又道:“大哥要是怕了,只当小弟什么也没说过。这就赶紧将那孩儿乖乖的交还给他,亦可讨得南院大王一些奖赏!”耶律熙被他一激,禁不住血气上冲,道:“我是皇上亲封的征南先锋,要他什么奖赏!何况那奴才是钦命要犯,既然落在我的手上,断不能再交回给他!你且将弓箭手准备妥当,他敢依势相逼,大不了我就跟他一命换一命吧!”劾里钵心中大喜,脸上却是恭恭敬敬,道:“兄弟谨听大哥号令!”
耶律熙心肠一横,由随身的几个亲兵前后护侍着,抖数精神,拍马上前。
只见前方一匹油黑骏马,马上一个勇武汉子,当路一拦,千军万马不敢前行半步!遥想当年当阳桥头张翼德,长坂坡上赵子龙,亦难有此等威势!
他头戴王冠,身披朝服,神情阴翳,气度刚猛,正是大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洪础!
第八十八章
耶律洪础单人独骑拦在道中。他既是大辽国兵马元帅,征南先锋手下兵将虽不归他直接统带,然一见他面,就一个个屏声静气,不敢略发异声。
耶律熙策马上前,眼见耶律洪础头戴王冠,身披朝服,显是刚刚见过皇帝,心中难免又生疑惧,就在马上拱手做礼,道:“小将奉旨赶往前线,因事情紧急,不能下马参见大王,还望大王赎罪!”
耶律洪础冷哼一声,道:“我恕你无罪,但你从我府里掳走的人呢?提出来给我看看!”耶律熙没想到他张口就问这事,不由一愣,道:“这个……小将如何敢往大王府里掳人,实是奉了皇上旨意,要抓祈盛之子往前线迫降祈盛,皇上一再交待这件事十分紧急,还请大王让开道路,等小将办好此事,再来向大王请罪!”
耶律洪础点一点头,道:“你且把圣旨拿来我看看!”耶律熙见他不愠不怒,与先前所料全然不同,顿时不知如何应对,回头向着身后一望!不想劾里钵因怕事情不成,反跟南院大王结成大仇,早就留了个心眼,一边唆使着耶律熙上前,他自个却借着接应之名,一直隐身在众亲兵之后。耶律熙身材高大,完颜劾里钵却生得瘦小精干,杂在官兵之中,实在不甚显眼,耶律熙这回头一望,哪里就能够望得见他?
但劾里钵在后边已然听见耶律洪础的话,有心上前阻止,却不愿跟耶律洪础照面,就这么稍一踌躇,耶律熙事逼临头,不得不从怀里掏出圣旨,驱马近前,递到耶律洪础手上。
耶律洪础作势去接圣旨,忽然手臂前伸,已经抓住耶律熙手腕。耶律熙猛吃一惊,忙要挣脱,谁知耶律洪础几根手指竟如一道铁箍,这一挣直如蚂蚁撼树!反而耶律洪础见他挣扎,用力在他脉门上一捏,耶律熙但觉手腕上剧痛如裂,忍不住大叫一声,随即紧紧闭上了嘴,额头上瞬时间痛的冷汗直冒,却再也不肯呻吟出声。
耶律洪础倒没料到这酒囊饭袋竟然也有如此硬朗,冷哼了一声,手上略松了一松劲。耶律熙痛楚稍减,这才能够开口发声,叫道:“南院大王,我有圣旨在手,你想怎样?”耶律洪础冷笑一声,从他手上拿过圣旨,却不展开观看,仍然塞回他怀里,方又道:“我不见你什么圣旨,你敢到我府里抓人,我就不能饶你!”耶律熙一拧脖子,道:“我今日乃是奉了圣上旨意办事,你……你敢动我,且看圣上答不答应!”
话到最后,已是颇见示弱。耶律洪础不再理他,抬起头来,向着那一大队官兵一个个瞅了过去。众官兵不敢跟他对视,见他眼光到处,纷纷屏气颔首。耶律洪础这才冷声喝道:“完颜劾里钵呢?给我滚出来!”
劾里钵实未料到耶律洪础一上来就动手,先前想好的计较全不管用,心中正暗暗筹划应对之策,不想耶律洪础直接叫到他的面前,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滚鞍下马,拜伏在地道:“完颜劾里钵参见大王!”
耶律洪础明知这是一个狠角色,只怕今日自己落了单,耶律熙会在他唆使下对自己下手,这才一上来就使了一着先下手为强!这会儿自不愿跟劾里钵废话,只道:“我的人呢,你交是不交?”劾里钵心思急转,抬头向着耶律熙一望。不想耶律熙一向自负勇武,今日莫名其妙就被耶律洪础制住,在一众手下面前丢了一个大大的脸面,竟而羞恼欲死,厉声叫道:“劾里钵,那是钦命要犯,你敢私自交人?你不用管我死活,谁敢违抗圣旨,尽管格杀勿论!”
耶律洪础见他如此勇悍,倒也有些佩服之意,只双眼瞅定了劾里钵,冷笑不语!劾里钵眼见耶律洪础紧紧抓着耶律熙的手腕,只要顺手一扯,就是一面活生生的挡箭牌!他此时自然可以命手下乱箭齐发,就算大辽官兵不敢,他从本族带来的女真兵士却对他唯命是从。但如此一来,固然可以射杀了这位雄才大略的南院大王,为女真日后崛起去掉一个心腹大患,耶律熙更是难逃活命!那就把耶律乙辛一并得罪了。倘若契丹与女真即刻开战,他女真此时可还不是契丹的对手!
他心中瞬时间转过无数念头,但这位南院大王才智谋略绝不在他之下,此时即已抢得先手,他竟是难有解困良策。正踌躇不定,忽听后边喧哗声起,回头一望,只见远远的尘土飞扬,又有大队人马赶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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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莫阿一马当先,从耶律熙的人马边侧绕了上来,很快到了耶律洪础跟前。随他一同赶上的一小队官将迅速散开,护持在耶律洪础身周。耶律莫阿就在马上行礼,道:“回大王,属下先引骑兵赶来接应,大队人马随后就到!”
耶律洪础哼了一声,丢手放开耶律熙,一言不发冷冷的将他盯住。耶律熙脱却钳制,但听蹄声急响,回头一望,只见灰尘迷漫,不知有多少骑兵瞬时间已将他万余人马团团围定!
耶律熙本无急智,眼见情势逆转,此时再要翻脸,已不知鹿死谁手,慌忙间向着劾里钵一瞅,却见劾里钵牵马侍立,竟是牢牢低着头一声不出。
耶律熙心中恼怒,复从怀里掏出圣旨,就在手上一扬,道:“南院大王,我有圣旨在手,你……你当真敢造反了不成?”耶律洪础脸色阴沉,冷冰冰的道:“慢说你圣旨在手,就是今日见了皇上,也要把人还我!否则的话,我让此地顷刻间血流成河!”
耶律熙虽有一些血气之勇,却从未经过此等阵仗,眼见耶律洪础脸色阴森,心中不由一阵发憷,但当此之时,却也不能服软。正彷徨无计,劾里钵一直恭恭敬敬侍立在旁,但听耶律熙哑口无言,此时再不说话,只怕得罪了这位草包义兄,遂抬起头来陪笑道:“禀大王,我等今日……”
就说了这几个字,耶律洪础一声冷笑,道:“这里是我契丹人在说话,跟你女真人何干?我瞧着今日之事必跟你脱不了干系,来人,先把这女真逆贼给我捆了再说!”
耶律洪础身后骑兵答应一声,就有几个人跳下马背。劾里钵大吃一惊!他心中早知这位南院大王一直对他颇为忌惮,当时大辽皇帝要召他进京,他已知凶多吉少。但他女真族尚未壮大,不能跟契丹刀兵相抗,不得不忍辱偷生!这半年在大辽皇帝面前战战兢兢,尽显忠诚;甚而屈身在奸佞之臣耶律乙辛膝下,名是拜为义父,实为求一张护身之符。
不想今日弄巧成拙,未得除掉心腹大患,反要被耶律洪础抓住把柄。劾里钵心中念头急转,眼见那几个兵将已向他围了过来,他本族的女真兵士齐声呼喝,也有几个跳下马背,瞬时间将劾里钵团团护住。
耶律洪础一声冷笑,道:“很好,我瞧着是你女真人要造反了!”正要扬手再传号令,劾里钵一个闪身,躲在了耶律熙的马侧,当真危急之时,先要拿这个草包做个挡驾,一边嘴里高声叫道:“南院大王,你的人的确在我们手里,你要,我们还你就是!”向着手下一个女真头领使个眼色,那人即刻转身向后,将祈霖从马车上提了出来,复回身上前。
耶律熙喝道:“劾里钵,这是皇上钦命要犯,你敢随便放人?”劾里钵不去理他,单等女真族人将祈霖提至跟前,方从耶律熙马侧出来,伸手将祈霖从女真族人手上接了过去,抽出腰刀架在祈霖脖子上,道:“我等今日奉皇上旨意办事,还请南院大王让开道路!”
耶律熙至此方知劾里钵的用心,不由大喜,道:“不错,南院大王再不让路,休怪我们一刀砍了这小子!”
耶律洪础眼见祈霖被弓身曲腿捆得结结实实,劾里钵提在手里,生像是一只虾米一样,心中猛然一疼,双眼盯住了劾里钵,阴森森的道:“你敢动他一动,我将你女真族杀得鸡犬不留!”
劾里钵不怒不言,只是瞅着耶律洪础微微而笑。耶律洪础眼见他手上钢刀闪闪发亮,只怕稍一用力,祈霖就要颈破血流!一时投鼠忌器,不敢稍动。才占上风,又落下乘。
第八十九章
耶律洪础与劾里钵正僵持不下,忽听得远远的无数人齐声喝道:“皇上驾到!”
耶律洪础眉峰一皱,劾里钵却松了口气,将祈霖放在地上,手中钢刀一挥,刷刷几声,已将祈霖身上绳索尽数削断。祈霖被捆得久了,绳索虽断,仍然横躺在地上无法起身。劾里钵将刀插回腰里,双手将祈霖扶起。耶律熙皱眉喝道:“劾里钵你做什么?”劾里钵只当未闻,扶着祈霖径直走到耶律洪础马前。
耶律洪础一心牵记祈霖,顾不得多做考虑,眼见劾里钵走至近前,亦从马上跳下。劾里钵将祈霖送到耶律洪础手上,这才躬身施礼,道:“方才小人一心保命,不得已冒犯大王,还请大王恕罪!”
耶律洪础眼见皇帝马上就到,再要动手抓他,已有欺君之嫌。何况他恭恭敬敬送还祈霖,一时也难以对他恶颜相向,只好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一手挽住了祈霖,忙问:“你怎样?可有受伤?”祈霖摇一摇头,软靠在耶律洪础怀里,只是站立不稳。
劾里钵退了回去,眼见耶律熙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当即微微一笑,道:“皇上马上就到,大哥赶紧下马迎接!”
耶律熙重重一哼,跳下马来,凑在他跟前恨恨不已道:“你做的好事!”劾里钵压低了声音,道:“皇上马上就到,咱们押着这奴才不放,不过是让南院大王恨定你我。索性还了给他,让皇上跟他要去,他敢不给,正好咱们来一个隔岸观火!”
耶律熙这才明白,不由向他一望。劾里钵微微一笑,眼见皇帝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众将官簇拥之下,已渐渐走得近了。两边官兵纷纷下马跪拜,忙跟耶律熙迎上前去,齐齐叩首参拜。
这里耶律洪础明知祈霖绝不肯给他皇兄叩头,索性将他横放在地,自己迎上前去跪倒,口称:“臣弟见过皇兄!”
耶律洪基就在马背上向躺卧在地的祈霖瞅了一眼,淡淡道:“我都走到跟前来了,他连给我也不肯叩头么?”耶律洪础忙道:“他被捆绑半日,实是动弹不得!”耶律洪基冷笑一声,四面一瞅,又道:“你摆的好大阵仗!倘若今日我不赶来,你就要为了这个汉族奴才,跟自家人大打一出么?”
耶律洪础跪伏在地不语。耶律洪基素知他的性子,真要见责太过,一旦脾气上来,更是难以压服,遂轻轻一叹,又道:“我知道你对这孩子十分宠爱,必不舍将他怎样,这才瞒着你让耶律熙抓他赶往前线,不想……你竟是如此执迷不悟!这样吧,你把他交回给征南先锋,今天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仍然好好的做你的南院大王。你也说祈盛用兵如神,咱们倘若能够利用这孩子迫使祈盛归降,不单给我大辽添了一员虎将,到时候这孩子自然还是归你,我也算你大功一件!”
耶律洪础抬起头来,道:“皇兄,祈盛若是能够轻易归降,臣弟早有行动,又何用等到现在?前些日子臣弟就抓到过一个宋军探子,从他身上搜到一封密函,原来祈盛早已亲传命令,宁愿将自己的儿子杀掉,也不能使他受我利用。皇兄此时再把他押往前线,不过是徒伤他性命而已!他是臣弟……这辈子唯一心爱之人,他若有个好歹,臣弟……绝难独活!”耶律洪基大怒,道:“好一个决难独活,你这是在威胁我么?”耶律洪础伏地不语。耶律洪欣随在皇帝身后,眼见他皇兄震怒,忙也上前跪在耶律洪础身旁,道:“这孩子救过臣弟性命,皇兄倘若定要抓他,臣弟亦愿代他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