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基愈发恼怒,咬牙道:“很好,我自己的两个亲兄弟,居然都一心向着这汉人奴才,你当我就真不忍心动你两个么?”
耶律莫阿跪在一旁,眼见皇上已气得满脸红透,忙叩头道:“皇上息怒,咱们要胁迫祈盛,却也不必真拿这孩子前去。微臣手下有一位异人,极善妆扮易容,前次我让他假扮于我,连我随身的亲侍也未能认出。咱们不妨让他假扮了这孩子,战场上远远一瞅,祈盛未必就能识得出真假!”
耶律洪基正骑虎难下,听耶律莫阿一说,一时咬牙不语。耶律洪欣赶紧也道:“是了,臣弟也曾见过此人,由他出马,一定可以以假乱真!皇兄若是不信,不妨让他装扮了给皇兄瞧瞧!”
劾里钵跪伏在地,偷眼瞧一瞧皇帝脸色,忙也跪前一步,道:“回皇上,倘若枢密使真有此等异人,小人倒有一计,当可令祈盛难辨真伪!”
耶律熙猛听劾里钵出头为耶律洪础求情,实是大出意料,忍不住向他偷瞧一眼。耶律洪基怒火难消,却也不能真将他两个兄弟如何,心中念头转得一转,终于重重一哼,道:“很好!你们且照此行事,祈盛真个难辨真伪也就罢了,如若不然,我将你们几个一起砍了脑袋!”
劾里钵忙叩首应“是”,耶律洪基气怒难宣,阴沉沉的勒转马头,向着南京城方向返回。一众官兵跪伏在地相送,耶律洪基随身护卫紧随其后,浩浩荡荡而去。
劾里钵等皇帝一走,复向耶律洪础道:“方才些些误会,还请大王不要放在心上!”耶律洪础刚在皇上面前,又欠了他一个人情,就算知道他未必能有好意,却也不能再跟他反目,只得重重的哼了一声,道:“你好自为之吧!”
将祈霖送上马背,跃身骑到他的身后,勒过马头,绕过耶律熙的人马,向着南京城方向而回。耶律莫阿向着耶律熙拱一拱手,道:“我回城以后,即刻令那位异人赶来听将军调遣!”
耶律熙赶紧回礼,等枢密使追着耶律洪础走远,方回身问劾里钵道:“你干嘛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情?这下可好,皇上把事情推到你我身上,且看你怎么收场!”劾里钵道:“你没见皇上已有退让之意?毕竟他手握兵马大权,真要逼得他翻了脸,连皇上也下不来台,到时候只怕都要拿你我出气!所以我做个顺水人情,其实是给皇上递个台阶,再则这样一来,他不能不记着咱们的好处,就算心里再怎么恨咱们,脸面上也不能太过不去!”
耶律熙恍然大悟,不由双眼瞅着他,道:“怪到我爹爹说你心机灵巧,行事周密,果然不假!”劾里钵微微一笑,道:“咱们还是赶往前线,大哥放心,我自有办法对付祈盛,包管大哥立一大功!”
耶律熙此时已对他十分佩服,不由大喜。眼见时间不早,先让工兵埋锅造饭,稍事休息,等到耶律莫阿手下那位善于易容装扮之人赶上,方指挥兵马,续往南行。
第九十章
耶律洪础与祈霖双人单骑,耶律莫阿紧随在他两个身后。将至南城门外,耶律洪础心中装着一件大事,回头让耶律莫阿走至身侧,低声吩咐道:“这女真人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留着他早晚是我大辽心腹之患。你向萧东暗传我的命令,一有机会,立刻取了他的性命!”耶律莫阿赶忙答应。耶律洪础微微一想,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又道:“除非皇上痛下狠心,否则……连我也制他不住,萧东更不会是他的对手,咱们……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祈霖听着他们两个谈论,他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虽然一窍不通,但这位南院大王素来行事高人一等,如今日这般束手无策竟是自到他身边第一遭得见。何况祈霖方才虽然被捆缚着难言难动,但耳中所听眼中所见,耶律洪础与劾里钵几番交锋,以耶律洪础南院大王之威势,竟是一点上风未曾占到,反倒最后让劾里钵做了个顺水人情。想着爹爹将要对付的是如此可畏可怖的一个人物,尤其劾里钵最后在皇帝面前夸言必可令爹爹难辨真伪,一颗心不由得魂牵梦绕,尽为他父兄担忧牵挂。
当日回到南院王府,小小得知消息,早已守在临松轩内,看见祈霖安然返回,方安心回去伺候耶律洪欣。祈霖心中虽然牵记父兄,但见耶律洪础郁郁寡欢,不愿给他多添心事,只得强作笑意,投怀承欢。
之后一连几天,耶律洪基竟然没再召见二弟。耶律洪础知道皇帝心中恼恨,每天都去行宫参见叩拜,皇帝不见,他再回来处理公事。那皇帝此来本是为着祈霖,不曾想在耶律洪础面前碰了个钉子,一时又不能将之奈何,心中寡然无趣,没几日就转往中京大定府巡视去了。皇帝一走,耶律洪础每日照常处理公事,晚上也仍然在临松轩与祈霖缠绵厮守。关于皇帝的事情,两个人都不提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祈霖时常挂念,不知爹爹能不能识破乔妆成他的那个人,明知说出来不过徒增烦恼,也不将此事跟耶律洪础提起。
如此这般平平静静过得十余日,偶有一天,耶律洪础从外边进来,明显感觉十分烦躁。祈霖问他怎么了,他只说为了公事,叫祈霖不要多问,祈霖也就不再多问。谁知到了第二天,眼瞅着更是坐立不安的起来,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几圈。祈霖静静的一声不吭,直到耶律洪础自己忍不下,将祈霖拉到一张椅子上坐下,道:“我有一件事,本不想跟你说,但是如果不说,你早晚也会知道,那时候……你只怕要恨我!”祈霖见他面色凝重,一惊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莫非……跟我爹爹有关?”耶律洪础道:“我慢慢跟你说,但是你先答应我,不能太激动!”祈霖愈发惊疑不定,忙点了一点头。
耶律洪础方道:“那天在皇上面前你也听见了,莫阿为了替我求情,将他身边一个善于易容改扮之人献了出来,劾里钵将其带到战场之上,谁知……!”说到这儿,微微停了一停。祈霖急忙插口道:“莫非我爹爹……真个中了计?”耶律洪础道:“那人身材比你要高一些,本来不易欺瞒,但他们从官兵中找到一个跟你身材长相都差不太多的,再经由那人一番细致妆扮,战场上远远一瞅,如何能够分辨真伪?谁知你爹爹……居然真个亲手一箭,将假扮你的小兵射了个当场身亡!”祈霖“啊呀”一叫,道:“这……这……我爹爹倘若当真以为是我,这亲手一射,只怕……只怕比射在他自己身上,还要痛上百倍!”说到此,想象爹爹心中的苦痛,再想想倘若没有耶律洪础将自己半道截下,现在被爹爹一箭射死的真就是他自己,禁不住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耶律洪础轻轻一叹,又道:“你爹爹怎样我不知道,但……劾里钵心思阴狠,他将那小兵颈子里挂上‘祈盛之子’的条幅,然后将他浑身衣服剥光,倒挂在城楼之上,你大哥激愤之下,趁着黑夜来抢,结果……正中了劾里钵的埋伏,已被劾里钵生擒活捉!”
祈霖跳起身来,张口瞪目,不言不动!耶律洪础吓得一把将他抱回怀里,一边用手揉着他的胸脯,一边连口唤道:“小霖,小霖,你别这样!”祈霖喉咙里咕噜一响,一口气回了上来,却不哭不闹,只是睁着眼睛发呆。
耶律洪础愈发担心,软语又道:“都说了叫你别激动,你还这样!”祈霖回过脸来瞅他一眼,又回过头去,嘴里喃喃道:“是我害了我大哥,都是我害了他!”
耶律洪础紧紧搂抱着他,一时却找不到好话安慰。祈霖自言自语几句话,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滚落下来,道:“那我大哥……现在在哪儿?”耶律洪础道:“耶律熙已经亲自将他押送到了南京城,现就关押在大牢里!”祈霖道:“那么……那个劾里钵呢?”说到“劾里钵”三字,已是咬牙切齿!耶律洪础道:“这厮明知我放他不过,趁着打了这一个大胜仗,借口本族有事,已经逃回女真地界去了!耶律熙这个草包,巴不得他一走,正好占个头功!”
祈霖默默的流了一阵泪,方回过头来看着耶律洪础,道:“那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我大哥?我知道……会让你为难,可是……那是我大哥,你让我去见见他好不好?”
耶律洪础一声长叹,俯下头来温温柔柔吻着他的嘴唇。祈霖偎靠在他怀里,承受着他的亲吻,眼中只是不绝淌着泪。
很久,耶律洪础离开他嘴,道:“你先答应我,跟你大哥见上一面,就要跟我回来,不能赖在牢里陪他!”
祈霖哽咽点头。耶律洪础用手替他抹了泪,又道:“还是先吃了饭再去吧,不要等见了面,回来连饭都不吃了!”一边说,先站起身来,吩咐小厮摆饭。
祈霖哪里有心思吃饭,但明知耶律洪础心疼他,还是勉强吃了半碗。耶律洪础又逼着他喝了半碗汤,这才丢下饭碗,出得门来,各自一骑,另有张冲延虎等人随着,往大牢的方向而来。
耶律洪础在牢门口就站住了脚,令牢头引着祈霖进去。这牢祈霖自己也曾进来住过,不曾想牢头所引方向,居然就是之前祈霖所住那间独立于其他牢房之外的单间牢房!想必这间牢房本来就是关押重刑犯人所在,又或者耶律洪础有心照顾,特意将他安排在此处。
牢头开了牢门,哐当一声将铁门推开,随着进来伺候的张冲,将手上提着的一个灯笼往里方一张,屋子里陡然间传出一声霹雳大喝:“爷爷正在睡觉,又来打扰爷爷干什么?凭你什么阴谋诡计,休想爷爷投降!”
祈霖刚一听见这声音,已禁不住浑身颤抖!灯影恍惚中,只见一个汉子正从地上站起身来。他头发蓬乱,面带血渍,虽然身材并不十分高大,然双目一瞪,双脚一踏,却是巍如山岳,猛似虎狼!
祈霖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他同胞兄长,祈霈!
第九十一章
牢头等祈霖张冲进到牢里,复将牢门锁上。祈霖眼见大哥浑身血迹斑斑,不知遭受过多少拷问,想叫一声“大哥”,喉咙里却哽住了说不出来话。
祈霈一声喝过,猛然间盯住了祈霖,脸上现出大喜若狂的神情!但也不过一瞬之间,他的眼神就变得冰冷而锋利,冷然问道:“你是祈霖?”
祈霖道:“是,大哥,我是祈霖!”一边放声大哭出来,直扑到祈霈怀里。祈霈浑身僵硬,任由他扑在自己身上哭了一阵,方慢慢忍住。祈霖从兄长怀里退出,瞅着兄长浑身上下,眼眶中仍是泪水汪汪,道:“大哥,你身上……是谁打的?”祈霈不答他话,只是两眼盯住了他,冷冰冰的再问一句:“你为什么没死?”祈霖忍不住又哭,道:“是,我没死,在战场上的那一个,根本不是我!”祈霈道:“我知道那不是你,起码现在我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你没死?”
祈霖愕然不知所对!祈霈上下瞅着他,又道:“你即被贼兵掳走,就算不当场以死殉国,也该跟贼兵周旋到底!为何你会身着华丽,你这身衣服是契丹王族服装吧?什么时候我祈家堂堂儿男,成了贼族的后裔?”
祈霖呜咽道:“大哥,我何尝不想死,可是……可是……”祈霈一声大喝,道:“可是什么?我听那拷问我的贼首胡言,说你以男儿之身,甘做契丹贼王的宠侍,我本来不信我祈霈的手足兄弟,会如此的不知廉耻,而今看来,一切竟是真的!那你还有何脸面做我祈家儿孙,又有何脸面再叫我一声大哥?”说到此,一阵心疼上来,虎目中涌满热泪,随即用手抹掉,双目瞪着祈霖,等着他的回话。
祈霖直被骂得羞愧难当,呆呆望着大哥,两行泪水不绝涌出。祈霈心肠刚硬,只是怒目以瞪!张冲想替少爷说一句公道话,毕竟身份低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很久,祈霖方伸手抹一抹泪,道:“大哥骂的是,我此时再死,已然迟了,但是……我也只有一死,以求大哥原谅!”忽然低下头来,向着墙壁重重撞了上去!
张冲大吃一惊,叫得一声“少爷”,慌忙间伸手一拉,“哧”的一声,祈霖身上的衣服被撕下一片。就这么缓得一缓,祈霈窜步一跃,挡在了祈霖身前,祈霖这全力一撞,正撞在他大哥胸腹之间,直撞得祈霈向后一个踉跄,跌在身后墙壁之上。他原已在牢里受尽苦楚,再被祈霖重重一撞,禁不住弯下腰去,嘴里咳嗽不止!
祈霖慌忙搀住了大哥,扶他在地上坐下,哭道:“大哥,你又何必拦我!”祈霈见他这一撞用足力气,确是真心求死,就算心如铁石,也不由抬起头来,道:“不是大哥想逼你,可是……你可知道,在你被掳之后,爹娘有多着急,大哥……又有多着急?若不是爹爹病卧在床,军中无人领袖,大哥早已经孤身前来契丹,不找到你,大哥也活得无趣!可是……可是……你却让大哥如此失望!”说到最后,已是疼心疾首,不住向后以头碰墙,直碰得墙壁嗵嗵作响!
祈霖心如刀剜,叫一声“大哥”,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张冲实在忍不住,轻声细语道:“将军有所不知,少爷他……何尝没有寻过死,可是一次次的寻死,一次次的……被那个南院大王救活,那个大王对少爷……真的是恩宠无极,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毫不动心!”
他这话刚一落音,祈霈“咄”的一声,怒声喝骂道:“你住口!你是谁,我兄弟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说什么恩宠无极,我好好的男儿,稀罕他什么恩宠无极?何况那贼王居心叵测,怎么能凭他的恩宠无极,就置忠孝大义于不顾?”
张冲被驳的无言以对,何况以他的身份,也不能跟祈霈争讲,只好闭上嘴不再多说。祈霈回过头来,看见祈霖只是哭个不住,心肠终于软了下来,伸手替祈霖抹拭满脸满颊的泪,道:“别哭了,我并不想骂你,实在是……唉!”禁不住长长一声叹息。祈霖得他安抚,再叫一声“大哥”,更是哭得抽搐不止。祈霈等他哭得稍微歇了一点,方温言又问:“那个……南院大王,真个儿对你……恩宠无极?”
祈霖不知他为什么会问,流着泪只是点头。祈霈又道:“那好,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大哥,那就帮大哥做一件事情!”祈霖心中一喜,方要答应,猛然间明白了祈霈要他做的是什么事,一双泪眼大大的看着祈霈,既不点头,也说不出来话!
祈霈压低了声音又道:“你替大哥……杀了这个贼王!我知道以你的本事,无论是下毒还是用其他的什么办法,必可轻易要了他的性命。只要你能除去他,辽国必然大乱,对我大宋国实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不单洗清了你的耻辱,爹娘反要以你为荣!就算我们兄弟俩死在此地,也能含笑九泉,无愧于我祈家列祖列宗!”
祈霖明知他要说的就是这件事,瞅着大哥呆呆的一阵,方又哭道:“大哥,我也想……可是我真的……下不了手!”祈霈将他重重一推,道:“你若下不了手,就别再叫我大哥!”祈霖央求道:“大哥!”祈霈回过了脸,道:“等你做了这件事,再来叫我大哥不迟!不然,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兄弟,只当……爹娘命苦,没有生一个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