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突然,门开了,析叶颤悠悠端着一个大托盘站在门口。一眼看到了钟弦在右腕上就要划下去的刀刃,脑袋“嗡”的一下,手中的托盘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47.
钟弦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来早了。”
析叶不管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和汤汤水水,一个箭步扑到钟弦身上:“公子!你不能死啊!”
“……”
钟弦不想和他纠缠下去:“把地收拾干净。”
“公子……”析叶抽噎着伸手过去要抢过那把刀,“你不能……把刀给我!”
钟弦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随手把刀放进析叶手里,疲倦道:“你眼花了。”
“可是你刚刚明明……”
钟弦没再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么做。不过他并不觉得析叶需要反应这么大。对他而言,死与不死没有太大分别,更不干无关者什么事。
他只是不知道南宫离究竟想要做什么,南宫离扑朔迷离的面貌和突然转变的态度,第一次让他觉得迷茫。
也许,南宫离和他一样,在要杀他的一刻,感觉到了那仿若冥冥之中的牵连。好像被一条线牵扯着,屡屡想割断,却控制不了决断的手,无论怎么妄图了断一切,终是不想……失去。
理智上,他不想再次信任他。但南宫离的态度让他不得不相信,他也许是真的想救他。
也许……是真的。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声音。接着,一个公公模样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福顺用细尖的声音道:“钟弦,皇上命你移居宛和苑。”
析叶一愣,不顾抹干净脸上的眼泪,疑惑道:“宛和苑?那不是容神医的地方么?”
钟弦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归于平静,转头看向那人,问道:“为什么?”
福顺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的男宠,但能对皇后的病有帮助的人他不敢惹,便生硬地答道:“容神医对皇上说,要治愈皇后娘娘的病,需要你这个人。”
说话间,几个侍卫走了进来,到了床边,要把钟弦抬到外面的轿子上。
钟弦抽回被抓住的左手,漠然道:“我自己能走。”
析叶忙要上前扶他,钟弦已经下了床,披上外衣,独自一人向外走去。那步速和姿态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右臂软软地垂坠着,看上去已了无生气。
福顺惊讶地张了张嘴,--这人不是病得快死了么?
析叶追到门口,福顺想也不想拦住了他。析叶才想起自己不能随便跟去,立刻转过身弯腰求道:“公公,让我和公子一起走吧!”
福顺拧着眉头正打算一口回绝,蓦地想起南宫离好像说可以让他把屋里那个小奴才也带着,盯着他一脸委屈样琢磨了一会儿利弊,还是扭头让他过去了。
析叶兴奋地追了出去,跟着跨上了轿子。轿子正好抬起,他差点在里跌了个跟头。
析叶站稳,开心地对钟弦道:“公子,我也可以陪着你去了!”
钟弦对他的跟随没什么反应,没有做声。
析叶还沉浸在能继续跟在钟弦身边的喜悦里,凑了上去,往他的身体贴近了一点。
析叶不知谪仙哥哥还记不记得自己,但八年过去了,不说自己已经长大,即便容貌没怎么变化,他估计也不记得了罢。自己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不经意遇到的小孩子罢了,尽管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钟弦一直是析叶心中的一个憧憬。自从第一眼看到,他便觉得那个人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虽然冷是冷了一点,但他知道那个人的心是好的,因为他救了他。
从小到大只有一个人这么帮过他,那个人对他而言却又那么遥远而神圣,想要触摸却消失了,再也寻不见。如今终于能呆在一起,能服侍、照顾他,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析叶觉得内心已经无比满足。
因为不过是送一个男宠,抬轿人根本没放在心上。轿子抬得不稳,一晃一晃,钟弦有些头晕,闭了闭眼,也没有好些,索性睁开。
终于到了宛和苑,轿子摇晃着停了下来。门帘被掀开,却见南宫离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
钟弦的目光漠然穿过他,独自走了出去。下一刻,南宫离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横着将他抱了起来。
钟弦只觉眼前的东西忽然都竖着转了个圈,双眸冷冰冰地转过来看向那张戴了人皮面具的脸,一字一顿道:“放我下来。”
南宫离微微一笑,蓦地俯下头,轻轻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道:“弦儿,你现在是我的病人,不可以逞强。”
钟弦的脸色青了青,一刻间脑中从叶嫣然想到论剑大会那群缠人的白痴想到那个大脑发育不全的萧植再想到容镜,忽然觉得这些令他烦不胜烦的家伙们比起南宫离来要生生好上一千倍。
他究竟是为什么当初会觉得和这个人在一起感到宁静而安心了?!
钟弦盯着南宫离的嘴,暗想下一次一定要把这人的舌头也咬下来。
南宫离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得愈发不怀好意:“不可以,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咬到的。”
“……”
南宫离完全无视钟弦可以冻死人的目光,抱着他进了内室。
床很大很宽,上面铺着白绸软缎的床褥,看去十分干净柔软。轻轻把钟弦放到床上,脱下外衣,盖好了被子,柔声道:“弦儿,这里暂时就是你的房间,你先休息一会儿。”
钟弦并不领情:“我已经睡了六个时辰了。”
南宫离道:“吃完药便要休息。等你身体好一些才可以随意走动。”
南宫离说完正要离开,转身的一霎,敏锐的目光忽然注意到钟弦右腕白色的绷带上,多了一道细细的划痕。
眸色蓦地变深,他的目光倏尔变得危险。钟弦察觉到了什么,别开了目光。下一刻,南宫离突然欺身到钟弦身上,手狠狠捏住钟弦的下颌,强迫他的脸转过来,压低声音道:
“弦儿,你就这么不听我的话么?”
钟弦不答。
“你早上喝药了么?”
依旧是沉默。
话已至此,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想死?”
南宫离的目光瞬间凌厉似刃,语气忽然变得冷如寒霜,将前一刻空气中残留的温暖全数冻结。
“钟弦,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你没有权利选择死。”
钟弦抬眸,定定地看着他。复杂的目光被重重掩盖着,看不出半分情绪。
“你不是觉得父债子偿么?”冷漠的笑渐渐蔓延在他的脸上,带走了前一瞬,还如暖风般的温和。没有感情却残酷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我告诉你,一死了之太轻松了,你断了这个念头。”
钟弦的表情一点点变了,从未有过的,模糊着仿若绝念的表情。那平静的目光中渐渐划过一抹疼痛。
那表情瞬间刺痛了南宫离,他忽然惊醒了一般,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得知钟弦又一次要死的一刻,他一瞬间被愤怒和失望冲尽了理智。他冒着内心的谴责放过了他,还费尽心力去救他。而钟弦,却在打破了他一切原则之后,还想要死。一想及此,他的心莫名地一阵剧痛,陌生的感觉让他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冷漠的笑还映在脸上,南宫离的心里却慢慢痛得僵硬了。
他第一次在钟弦的目光中看见那么清晰的情绪,他知道,他把这些日子的一切都毁了。
他终于让钟弦开始信任,而转瞬,却又亲手毁了它。
南宫离什么都没有说,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48.
钟弦喝完药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屋顶。一片柔和的白色却刺得他眼睛疼痛酸涩。他一度以为南宫离留着他的性命或许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觉。那种牵扯的感觉。每每想斩断,却又无论如何下不去手。钟弦一直以来感情很淡薄,虽然从不缺少无微不至的关心,没有理由的溺爱,甚至千万人的仰视,但他一直没有什么感觉,心淡如水,这一切的存在与否影响不到他分毫。
可是忽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莫名的感情在他漠然的情绪中涌现出来,并且愈发清晰。并不强烈,却足够震撼他的淡漠。它一点点蔓延,渐渐渗入他的胸口,缠绕住他的理智。他清醒依旧,却唯独面对那个人,再无法保持应有的冷静。
他亲吻他,眸中带着未见过的温柔。那偶尔带着戏谑促狭的神情,让他觉得仿若回到了云岫山庄偏远的那个小房间里,面前的是寒靖羽,而不是南宫离。
然而寒靖羽又一次刹那间消失,南宫离寒彻入骨的声音终于残忍地打碎了虚假的温情,冷笑着亲口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报复。
一瞬间,一切都冷酷地清晰起来。
亲吻变成了狎玩,抚摸变成了猥亵,诺言变成了嘲笑,一切不过是救了他的肉体,改成精神上更残酷的折磨。
而他一生中唯一打破他的淡漠,让他终于开始信任的一个人,却冷眼在一旁观赏着他一步步沉陷,嘴角带着轻蔑而无情的笑意。
钟弦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越发白得刺眼。他合上双眸,隔绝了光亮。
思来想去,终究是自己欠南宫离的。他想做什么,他奉陪下去就是了。一刻,十年,二十年,痛苦过去了,其实再没有什么分别。
何况,凭这副身体,他也不会活太久了。
南宫离消失了几天,没有再来过。钟弦每日依旧如在太子府一般,吃饭,喝药,然后躺在床上,却什么都不再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朝中又渐渐传出流言,盛帝的身体似乎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尽管太医院和宫廷内部一直在压制此事,却依然抵挡不住流言的扩散。何况每日上朝,明眼人都看得出盛帝脸色渐渐大不如从前,说话也竟有几分沙哑。盛帝已五十有余,虽一直看上去强壮无疾,如今忽然染恙,众臣都心道皇上此番气数可能将尽了。
忙着向太子示诚的人多了起来。太子党在暗中越发猖獗。皇子之间此番并没闹出什么动静。
盛帝虽专宠,景后身体却不好,所以皇子还是很多。但东方玄义在朝中权势太大,有封相的制掣百官,又有封檀运筹帷幄,其他皇子相比之下气焰弱了很多。
然而东方玄义那边却似乎没有什么动静。盛帝的具体状况太医也不敢轻易泄露,事情似朦胧模糊,流言却越传越广。
析叶在外面听来这些有的没的,回来对着这些当成轰动性事件一个劲地描述。
“皇帝快死啦!”
“……”
“那个遭天谴的太子快继位了,真是可恶!他一定会早死的!”析叶气呼呼地道,还加了个翻到天上去的白眼以示相当地不屑。典型的出了太子府,就以为隔墙无耳,说话那叫一个童言无忌口无遮拦。
钟弦躺在床上一点点消化着这些消息,休眠很久的大脑渐渐苏醒。良久,嘴角划过一丝冰冷的笑。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手心。他想报复,即便对方是皇宫中守卫重重,牵扯天下的皇帝,他也能天衣无缝地控制着一切。
二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国师亦轩一族尽灭,究竟牵扯了谁?东方渊极为什么会是主谋,又为什么留下南宫离的性命,却将他一个没有丝毫威胁的孩子锁在狭小的书房中,整整十年像监牢一样囚禁?
钟弦尚且对东方渊极没有任何认知。但血浓于水的直觉让他觉得东方渊极至少不是阴狠之人。二十四年前的事他全然不了解,甚至他自己为什么会是景玥和东方渊极的儿子,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穆衍明显对他隐瞒了一切。而武林中自十四年前便悄然开始的暗杀更是无法解释。从少林方丈玄论、峨眉掌门秦萧瑟一直到前几个月暴死的佟鹤阳,每个人的武功都于武林中数一数二。暂不提亦家灭亡如何和武林中人扯上联系,后几年陆续被杀死的高手,动手的是南宫离应该没错。而十四年前被一掌震断心脉的玄论方丈和秦掌门,又是谁下的手?南宫离当年不过十岁,又刚脱离监牢一样困了他十年的地方,半点武功也不会。即使一个普通的成年人都未必打得了,杀死两个登峰造极的武林高手更是笑谈。
曾经的种种阴谋和仇恨像一团麻,在他的眼前越织越密。渐渐形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将他牢牢纠缠住,他不想与过去有丝毫牵连,却被迫在网中越陷越深。
然而南宫离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没出现过。
49.嘱托
湘德宫。
景玥靠在垫起的几个软枕上。亚儿一手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景玥的长发整洁地挽成发髻,看上去似乎精神了许多。她安静地一口一口喝着,亚儿不时用白绢拭着她唇上的药汁。
亚儿道:“娘娘,你有没有觉得好些?”
景玥点点头。
亚儿服侍她喝完药,把药碗收走,回到内室。景玥用手示意她掩好门。
亚儿来到景玥身边,听她说道:“容镜多久没来了?”
亚儿道:“有半个月了罢。容神医吩咐说这二十日只要安心喝药调养,二十日过后回来给娘娘再诊,然后就可以进一步治疗了。”
景玥忽然笑了笑。
亚儿压低声音,认真道:“娘娘,你好好养病,这样才能等王爷找到世子啊。皇上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说不定……”
景玥叹了口气:“衍儿失去音讯二十年了。江湖何其大,想要找到他们哪有那么容易。一旦脱离了皇宫,再联络便是危险。如今风险小了,却早已联络不上了。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亚儿连忙道:“娘娘不要这么说!小公子从小行事稳重,又福命在天,一定不会有事的,也一定会保护好世子的!”
“亚儿。”景玥的声音很轻,“你跟了我二十余年,现在也二十六七岁了。除了渊极我只信任你一个人。我此番定然活不成,如果将来找到我的儿子,你一定要护好他的安全。”
亚儿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娘娘,您说什么呢?您怎么可能会死!”
景玥平静地道:“他不是容镜。清王失踪,东方乾身体毫无预兆地渐渐衰弱,容镜突然自揭黄榜出现于皇宫……”
亚儿微微张开嘴,震惊地看着景玥,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是亦离。”
半个月过去了,钟弦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灭影”既使人起死回生,生命便不会有碍。再加上这些日的精心调养,已经恢复了很多。
析叶看公子的脸渐渐有了血色,细得吓人的手臂也有了些肉,哭哭啼啼的频率终于从一天十次骤降到十天一次,钟弦顿觉世界安静了许多。
这日,析叶从外面收拾完碗筷回来,钟弦忽然开口道:“宛和苑有多少下人?”
析叶一愣,想了想,道:“不知道啊。好像没有多少人吧。我出去的时候只去厨堂,一路上从来一个人都没有,跟死宅似的。不过厨堂里倒是有人的。嗯……不过远没有太子府的多,有两个厨师……四个洗碗的丫鬟……三个打扫厨堂的嬷嬷……一个在厨堂守夜的老头……一个老头养的狗……一个采办米肉菜的大叔……还有……”析叶皱眉想着,突然一拍脑袋,“啊,还有胖厨师他老婆!”
“……”
钟弦耐着性子道:“没再看到过别的人?”
析叶立刻道:“没有。”话音刚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渐渐惊悚起来,“有一天晚上我去茅房,这个地方下人的茅房实在是离得太远了,我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一路上风阴森森的,天黑漆漆的,一点灯火也没有,半个守夜的人也没碰到,我回头一瞅,竟然找不着自己的影子……就听四周树叶在那儿哗哗哗乱响,我就觉得鬼在我头上满天都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