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摇曳。
恍惚间,露出了一副令人惊叹的,绝美的脸。
倾世的容颜。
一朵鲜红似血的四瓣樱花妖冶地蔓延在白皙的额角上,在昏黄的烛火中明明暗暗,妩媚而魅惑。
盛帝双目刹那间瞪大,支离破碎的句子从口中惊出:“亦……亦轩的儿子……你……你是……他那个儿子!”
“没错。”南宫离轻轻笑道。那笑却异常冰冷,冰冷得令人浑身僵硬,“就是『那个』儿子。”
“你……你是来报仇的?!”
南宫离笑着道:“盛帝以为呢。”
“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真相!你不是被十四弟一直囚禁在深府的书房里吗!”
“啊……是啊。”南宫离轻声道,“确实是不太可能。我十岁之前除了东方渊极和映兰,还没见过第三个活人呢。”
“谁告诉你的?难道是十四弟?!”
南宫离娆然一笑。
“我不喜欢多费口舌。所以这个问题……我还是为你留到地狱吧。”
纤细的手指捏开盛帝的口,一颗绿色的药丸瞬间送进他的口中。盛帝拼命挣扎着,那手却像铁钳般夹得他分毫动弹不得,似乎下颌骨都要碎裂了。
渐渐,盛帝的动作慢下来,不动了。
昏黑的双眼圆睁着,暗红色的血从七窍中缓缓流出来,将灰败的脸染上一片惊心的血红。
南宫离站起来,轻轻弹灭了烛火。
黑夜依旧。浓浓的黑暗中,只余缭绕的血腥。
52.
第二日清晨,犹记得南宫离昨日的话的福顺心下惊惶地进了皇帝的寝宫。
“呃--”
看到龙床上的景象,福顺惊恐的一声厉叫硬生生憋在喉中,几欲昏厥。
暗红的血遍布了脸和床褥,凝固成深色。灰红相间的脸狰狞万分,僵瞪的双目已全然被红色覆盖。黑白不分。
“有一种名为观音灵果的慢性毒药,日服可使人身体日渐衰弱,十五日后七窍流血而亡。”
『容神医』的话在他脑中一遍遍回荡着。
福顺双腿发软,浑身颤抖着从皇帝的寝宫退出来,凄厉喊道:
“皇上驾崩了!!!”
******
盛帝二十四年,盛帝驾崩。
经查,是因太医院中负责盛帝日常药茶之人未用沸水淬尽观音灵果之叶的慢性剧毒,而是将其叶直接晾干,染成了暗绿色。导致盛帝中毒身亡。
相关的太医和药童如论如何逼问,都说确实不知有此事。大理寺逼问不成,严刑拷打之下,终于有一干人屈打成招。
由于此事有碍皇家之颜,大理寺将负责日给观音淬的太医及药童二十余人全部暗中处死,对外只道盛帝染疾,病发身亡。
五日之后,盛帝下葬。太子东方玄义继位,号为绝帝。
******
钟弦靠在床上,静静地听析叶讲着盛帝突然驾崩的惊人消息,脸上淡静如水。
“据说是因心疾突发而暴死。东方玄义继位了……公子,我们呆在这里还会安全么?”析叶声音突然变得惊慌。
钟弦未答。
他未想过--南宫离的动作竟如此之快。
短短二十日,竟毫无纰漏地杀死了盛帝……
下一个,就是东方渊极了。
析叶道:“公子,要不然等你右臂好了,我们逃走吧。”
钟弦终于抬起双眸,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怎么逃?”
析叶对于领会钟弦的眼神完全无能,闻言低下头,认真思索起来。
“嗯……我们可以先杀死一个丫鬟,然后把她的尸体埋了。公子你装成尸体躺进棺材,我再打扮打扮混在送棺人中,连夜送你出宫……啊,不行,装尸体太不吉利了,杀人也是不好的。嗯……啊!公子你还可以吃假死药,让大家以为你死了,然后把‘尸体’送到城外,等风波过去之后,我悄悄潜入墓地,再用盗墓锄头把你挖出来……啊啊这个也不好,会闷死的。”析叶苦恼地歪着头,细细的眉紧锁着。突然,他双眼蓦地一亮,“对了!可以吃缩骨丹哎,缩成十岁小童的模样,哪怕再火眼金睛也没人认识我们是谁了嘛!”
“……”钟弦冰冷的眼神让析叶下意识一哆嗦,“你宫廷野史和上古神话看多了吧。”
析叶:“……”
半晌,析叶小心翼翼道:“公子,你不是彻涯谷的……那个,那个……钟谷主不能救你回去么?”
一阵停顿。
钟弦忽然沉默了。
他……还是那里的什么?他还和那里有牵连么。
钟晋已不再是他的父亲,穆衍……又是谁呢。
他在彻涯谷生活了二十年。从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在那里。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安静地呆在谷内,永远不必接触外面的纷扰纠缠。
如今,所谓的『过去』,两个字,轻巧地改变了一切。
不知道……父亲和穆衍他们如今又怎样。
自彻涯谷和云岫山庄一别,已经三个月过去。外界一点音讯也无,南宫离不会食言,那么父亲和穆衍、叶嫣然回去后,一定会焦心如焚地寻找自己。而自己却被芮蘩暗算,回彻涯谷的途中被劫到朝廷。
如果当初顺利地回到彻涯谷,一切又如何?
他会这么任凭真相颠覆自己的过去,为人制掣至此;
他和南宫离又会像现在一样,不明不白地纠缠么。
南宫离从头至尾似真似假,似虚似实。以寒靖羽的身份得到他唯一一份信任,随即转瞬间废了他的武功,毁了他的右手。然而他竟留下他的性命,下一刻变得从未有过的温柔。诱惑,迷障,步步紧逼。当他要再一次沉沦,却忽然顿住,残忍冷酷地挑明了一切。转身离去,又在十五日内赶回落月宫找容镜,给他取治臂骨的……钟弦止住思绪,他不能再去想,南宫离变幻不定的态度让他混乱,甚至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可笑地再第三次信任他。
他是钟弦,一直以来冷静和理智使他清明地洞察一切,却唯独栽在南宫离的手中--两次。两次,他简直要怀疑练《澜镜心经》之人有摄魂术的本事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仅仅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一类。除此之外,时间一如既往流过,连景后那儿也没传来什么意外的消息。
时间似乎静止了。
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日子一点点过去,钟弦的右臂下端渐渐有了知觉。
又过了五日。傍晚,天已经渐渐黑下来。析叶知道钟弦不喜欢早眠,便来点上了烛灯,才退回自己的小房间睡下。
钟弦半卧在床上,研究着皇宫的地图。这份地图是他还没有病重的时候在太子府书院的密匣所取,上面详细绘制着皇宫的各处宫殿分布以及守卫之处。渊王府地处最南,距此极远,而防守周密,毫无破绽。十日前夜他确是想去找东方渊极,他并不关心清王东方雅和盛帝在二十四年前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只是想知道东方渊极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唯独留下亦离的性命。又为什么,用毁灭性的方式塑造了南宫离渗入骨里的冷漠无情。
他那么做,不只是摧残一个孩子,更是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钟弦不知道东方渊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完全没有了解。但自这个名字从南宫离口中冰冷地吐出,仿若一支猛箭,一瞬间刺在他的心上。
他那一刻竟不知觉中有一种罪恶感,让他刹那间原谅了南宫离对他做的一切。血缘关系的牵连和背上的麒麟印记,第一次让他有了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对为父二十载的钟晋从未有过的血缘感。
血浓于水。
忽然,紧闭的门开了。
钟弦没有抬头,依旧研究着那份地图。
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脸,如预期般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想离开?”
钟弦淡淡应道:“嗯。”
诡异的对话。
微妙的气氛蔓延开来。二人心中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却各自不动声色。
南宫离道:“你终于为自己想出路了么。”
纤细的手指强硬将钟弦的脸面向自己,那双幽黑的眸淡漠依旧,清明的目光顺势扫向他的脸。
“不。”钟弦道,“我想将彻涯谷的事做个了结。”
南宫离的眸色缓缓变深,又一点点漫上笑意:“也好,彻涯谷的人快把中原搜一遍了,再找不到你,那个穆右使若是聪明一点,就真的要潜进皇宫了。”
钟弦双目蓦然定住:“你知道穆衍是谁?”
南宫离笑道:“如果不是他认出了我,还以你的身份妄图阻止我对你下手,我又怎么会想到……他是谁呢。”
钟弦左手徐徐攥紧。
“前朝宰相景行止有二子。长女景玥,次子景衍。”
唇角的弧度玩味地变深。
“也就是说,他还算是……你的舅舅呢。”
“没错。”
门再次被打开,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站在门口。
53.
钟弦滞住了。
南宫离放下了扳住钟弦脸颊的手,微笑着转过头。
“不错,身为景玥的弟弟……还勉强算是有头脑的。”
“是么。”
穆衍谨慎地关上门,容色沉稳,一步步走近南宫离。双目却一动不动地向钟弦看去。
三月不见,钟弦的脸更加清瘦了,面色苍白,带着几分病弱。然而那对幽黑的眸却宁静依旧,似乎三个月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见到他的时候,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愕。
钟弦浅浅笑了:“穆衍。”
穆衍看着钟弦少见的微笑,神色渐渐复杂:“弦儿……对不起。”
“没有必要。”钟弦道,“该面对的,永远无法逃避。”
穆衍的眸中的焦虑更甚:“弦儿,他把你怎么了?!”
钟弦一脸平静:“你多想了。”
“不可能!”穆衍很清楚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刚刚冒着生命危险潜进皇宫,在阔别二十年的亲姊景玥那里震惊地得知了所有的真相。如果一切真的如景玥所说,那么以南宫离无情至此的冷酷,绝对不可能放过钟弦。
他紧张地打量着钟弦的全身,从发丝,脸,身体,一直到露在锦被外的双臂。
忽然,目光在右臂处停住了。
纤细的手臂僵直地横在钟弦的身侧,上臂白色宽大的中衣衣袖下,隐隐露出深色平直的形状。
穆衍一惊,俯下身体向钟弦的右臂探去,震惊道:“弦儿,你的右臂怎么了?”
钟弦淡淡道:“没什么。就要好了。”
南宫离注视着穆衍满脸的错愕,轻轻一笑,毫不留情地道出事实:“臂骨粉碎,右手也废了,完全治愈的可能性为零。--怎么,心疼了?”
穆衍刹那间瞪大了双目:“你说什么?!你--弦儿只以右手持剑!右手废了,他怎么--”
南宫离颇为好笑地看着他:“你的弦儿一身武功早已被我废了,还持剑做什么?”
时间凝固。
穆衍怔住了,浑身像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他看了一眼钟弦,又难以置信地将目光转回南宫离冷漠中带着淡淡嘲讽的双眼,衣袖下的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你说什么?”
南宫离微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么。穆衍。”
穆衍胸腔中的震惊一点点转化为积聚的愤怒和绝望,他低哑着声音吼道:“你做了什么?!无论弦儿是不是东方渊极的儿子,好歹他救过你的性命!弦儿本来体质极弱于常人,你废了他的武功,又废了他的手!你这是毁了他!!”
南宫离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消失,语气变得冷如寒冰:“你太天真了,穆衍。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你应该很清楚,对我而言,一切恩情都没有丝毫意义。”
穆衍的胸口依然微微起伏着,眸中满是疼痛、悲怒和自责。景玥太了解南宫离,当听说自己自以为保护而失口说出弦儿的真实身份,而弦儿失踪数月,可能真的也在皇宫的时候,她的脸刹那间失了血色。
他一直低估了南宫离的无情。二十四年前他才六岁,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只知道亦国府一夜间被焚毁,亦家全族葬身于火海,唯独剩下国师亦轩刚刚满月的儿子,亦离。当时朝中盛传此惊天骇人的灾难皆由活下来的祸子所咒,传言亦离左额角上有一个血色的四瓣樱花的胎记,逼真如天兆,极为不祥。
所有人都觉得留下这个婴儿是个祸害,而渊王却不顾众议,将亦离收为义子,更名为东方亦离。
景玥和渊王从小青梅竹马,他自然也和渊王熟如姊夫和幼弟。他一直对那个亦离十分好奇,许多次对渊王提出想看看那个传闻中不祥的小孩子,却都被渊王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他在渊王府的时间不少于宰相府,却竟然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个东方亦离。
直到带着景玥和渊王的儿子潜逃出皇宫,再无朝中的音讯。
他一直以为渊王对亦离有恩,在他被所有人暗中叫嚣着杀死以绝后患、抑或将广得人心的亦国师之死全然迁恨于他的时候,从不纳妃的渊王收养了他做自己唯一的儿子。然而当他得知正是渊王参与一手策划亦家的灭亡、并将其巧妙地嫁祸于亦离,又在收养他之后将他从一个连话还不会说的孩子在一间只有书没有人的房间里囚禁了整整十年,他震惊了。
原本,皇族之间为了皇位而互相残杀,甚至牵连到各自势力、嫁祸、灭三族九族的事情并不少见,然而国师亦轩在朝中广得人心,又深为仁帝所信任,没有半点把柄。渊王却留下了自己亲手制造的“祸子”,然后用十年的时间彻底扭曲了他的性格。
他还来不及接受这一切真相,就得知他二十年来唯一想要庇佑的人,那个武功承东方渊极之根而傲于武林的钟弦,已在短短离去的三个月内,被那个南宫离毁了。
“穆右使,只能到此为止了。”
南宫离带着笑意的冰冷声音响起,纤长的手指划过穆衍的前胸。瞬间,穆衍像被冰封住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安荩不知从何处出来,闪身到穆衍身前,一手扳住穆衍的肩。
钟弦道:“你要做什么?”
南宫离轻笑:“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打扰罢了。”
穆衍狠狠瞪着南宫离,却发不出声音,安荩双臂轻巧一扭,便转瞬之间,带着穆衍消失不见了。
南宫离像是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事,脸上冷漠的表情已不见踪迹。他俯下身,撩起钟弦的衣袖,将绷带一圈圈解下,解下夹板。
肤内的淤血已经散尽,上臂变得直挺如初。南宫离将其用药水拭净,一边道:“下臂有感觉了么?”
钟弦不答。
南宫离微微一笑,又从怀中取出另一只玉瓶,打开瓶塞,瓶中溢出一股刺鼻的香气。
钟弦蹙了蹙眉。
南宫离狭目轻弯:“含烟九叶草。你不是背过么。”
瓶中倒出蓝色的半凝固膏体。南宫离细细将药涂在钟弦的上臂,又用窄薄一些的木片固定住,重新缠好了绷带。
“十五日之后,臂骨便可长好了。”他道,“但右手耽搁太久,已经没有办法复原如初。”
钟弦没有应声,左手掀开被子,取过枕边叠好的外衣,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然后从床上下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