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米的情况很好,打开包裹的布,可以闻到软甜的香味,随手抓起一把,那外硬内软的滑溜触感让杜师非常满意。
蒸米与制麴每天都要进行,麴米包裹起来放置一昼夜之后,要重新摊开在制麴台上,用手仔细将麴米揉开,然后逐升放入麴盖中,这道工序称为盛麴。
几十个麴盖在麴室里堆叠起来,盖上白布,麴室要一直烧着暖房,室温如同炎夏。在这个环境里,麴米中的微生物会活动起来。
麴盖堆好时,天已经亮了,由于才开始酿造第一桶酒,酒藏相对清闲许多,藏人们这个时候才开始吃早餐。
夏越也跟着大家一起挤在酿酒场旁的屋子里,喝粥啃馒头。藏人们都住在藏里,这座两层的屋子算是藏人们的宿舍,楼上睡觉,楼下有厨房和大堂小间,吃饭都在大堂,晚上晚酌就都到小间里去。
藏人们其实都已经慢慢熟悉了这个与寻常印象不同的少爷,藏里对夏越说话不用敬语的人也多了起来,夏越实在太融入藏人当中了,吃一样的食物干一样的活,平时也能嬉闹在一起,有时候藏人都会忘记这位是酒藏的少藏主,只当他是个普通藏人。
夏越很喜欢这样的气氛,这种相处让他觉得很自在。来到骆越,成为云家少爷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不顾斯文无视礼仪,与什么人一起放声大笑过了。宅子里的家仆对他毕恭毕敬,只有跟着他的小厮比较跳脱,但到底也还是上下关系。
夏越自己很清楚,在这里,不可能像上一世那样,偶尔做出些出格的言行也无伤大雅。他本身就是个注重形象的人,在骆越当个优雅贵公子倒是不难,他也并不讨厌,可是心底还是有些冲动,很想肆意一回,粗鲁一回。
藏人们原本因为他少藏主的身份,对着他也是很拘谨的,夏越倒也没有刻意去打破这种氛围。酿酒讲求速度,一旦开始干活,藏人也好夏越也好,都是一门心思专注在手上的活上,旁边的人就是同行,不管是怎样的出身,总之大家在一起是为了酿酒。加上夏越学得很快,人又仔细,连续干了几天活,熟练程度就能赶上加入酒藏三四年的人了,慢慢地便也得到了所有藏人的认同。
吃过早饭,藏人们各自闲聊了会儿,便去清洗工具。临近午时,夏越与负责制麴的藏人再次进入麴室,改变麴盖叠放的位置,原本堆叠在上面的麴盖,换到下层,这样能让所有麴盖的温度均匀。
到了午后,申时过半时,要再次调整麴盖的位置,这一次,还要拨弄麴米,拨散后重新堆成小丘状,让麴米破精的情况变得更好。
第二次调整麴盖后,夏越暂时离开酒藏,回到云家与夫郎一同用晚饭。这是他坚持的,一天至少要陪着式燕吃一顿饭。到了戌时,他便再次回到酒藏,跟着麹师及其他藏人进行第三次麴盖调整,这样,第一批的制麴便进入了最后阶段。
次日午时,出麴。
将制好的麴米从麴室中舀出来,放到麴架上摊开使其冷却干燥,麴架有八层,每一层都平摊着麴米。这些麴米将要用来制造酛。
出麴的那一天,酒藏洗了三十公斤的米,经过一夜的浸泡后,上甑蒸煮,之后用布包裹起来。
这一日,夏越在傍晚时分回到家中,正好碰到式燕送知府家的小公子出门。
“云少爷。”小公子看到夏越,露出个微笑,行了个礼。
夏越也笑着回礼。
那小公子也不多寒暄,行了礼后便道:“云少爷你回来得正好,快把式燕扶回屋里去吧。我让他不要送了,他非得出来。”
式燕蹙起了眉:“哪有不送客人出门的道理。”
“哥哥,这又不是往时,你现在可怀着身子呢。”小公子眉头蹙得比式燕还高。
夏越在一旁看得笑了,他走上前揽住式燕,然后对一脸担心的小公子道谢:“谢谢其羽公子来陪式燕,我会把他扶回去的,请放心。”
小公子还是第一次被云少爷叫了名字,他怔了怔,而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又对式燕说了有空再来看他,便告辞了。
目送客人出了大门,夏越便扶着式燕转过身往里走。
“不用扶,”式燕无奈地看着丈夫真的搀扶着自己的手,“才三个月呢,都不显怀,哪里需要这么紧张?”
夏越不管,还是扶着,边走边说:“不显怀也不能摔着捧着啊,你要不愿意,我就把你抱起来。”
那他还是宁可被扶着了,式燕心想。
看夫郎不吭声了,夏越满意地一笑,又道:“今日其羽公子过来陪着你,不那么无聊了吧?”
他知道式燕不至于一整天闲闲没事可做,虽然现在宅子里事务不多,但式燕已经开始给孩子做衣服了,只是整天都在穿针引线的,夏越也担心式燕会闷。自己不在家,能有个朋友来陪着式燕,他也是安心的。
“嗯,他来陪我聊了一下午,”式燕笑着点头,“对了,其羽可能年后就要成亲了。”
“咦,这么快?”夏越有些惊奇。
其实不是很快了,从六月知府设宴到现在,都快过去半年了,这期间就是谋人给介绍个郎官,互相认识相处一下,培养感情也是足够了的。只是夏越在夏天过后就很少听到那小公子的消息,连人家有对象都不晓得,现在乍一听到要成亲了,便觉得有些突然。
“我也觉得是有些快,”式燕歪了歪脑袋,“夏天我跟他不是都没怎么见面么,好像是那时候有人给介绍的。相公,他邀请了我们出席成亲筵席呢。”
夏越点了点头:“是要去的,别说你跟我,就是父亲和爹爹也是要去的。”
即便对方不邀请,云家一家也都是要去送贺礼的,毕竟是知府家的卿倌要许人,还是正夫郎的孩子,这亲事自然会办得比较风光。
式燕抬头看向丈夫,有些苦恼地道:“相公,那这贺礼……该备什么?我不懂这些,若是给相公丢脸了可怎么办?”
若是对方未邀请,夏越和式燕也就算是跟着云老爷和云爹爹一起出席,作为陪席的,贺礼就不需要特别准备,云家备上一份大礼,代表了一家四口就好。不过对方既然邀请了,到时就会有帖子,他们夫夫俩就是单独出席的了,这贺礼自然也得另备一份。
式燕烦恼的就是这个,不管是身为云家少夫人的,还是身为其羽的友人,单独备一份礼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昏仪的贺礼是要唱出来的,这贺礼若是准备得不好,不仅对不起朋友,更会丢云家的脸。一想到这个,他就有些着慌。
夏越却是笑了,也不回话,扶着夫郎一个拐弯进了东院,然后一把将人抱起,快步走进了房里。
进了房,把式燕放在椅子上坐好,他蹲下身,歪着脑袋,笑眯眯地仰视着自己的夫郎。
“怎么了?”式燕被他看得有些忐忑,忍不住问道。
蹲着的人摇了摇头,眼里的笑意像是要溢出来。
“我就是觉得,云家有个很棒的少夫人。”
式燕瞪大了眼睛,脸上觉得有些烫,他不明白丈夫怎么突然这么说。
夏越也不解释,只是对他说:“贺礼这件事,式燕决定就好。我的式燕这么细心周到,备的礼不会比别人的差,又不是要攀比谁送的礼更贵重,旁的人说些什么有什么相干的,重要的是,你的好朋友会不会喜欢。他喜欢,那便是体面的好礼,不是么?”
丈夫的话给了式燕不少信心,他觉得心里也没那么慌了。也是,还有两个多月呢,总有时间慢慢想,想个最妥帖的礼单,式燕心想,大不了,拟好单子之后,再让丈夫看看。回门的那份礼单,给式燕印象很深,他也希望能像丈夫那样,给友人备上一份能让对方开心的贺礼。
哄好了夫郎,夏越便让人准备上晚饭了。明日要开始酛摺,这是酿酒最重要的一环,他心里非常重视。式燕也翻看过酒书,也明白丈夫的心情,便陪着丈夫早早用了晚饭,待消食后,也一起早早上床歇下了。
57、制酛
酛摺的前一日,藏里将放置了半天的蒸米、干爽的麴米,以及清冽的泉水,按照比例倒入半切桶中,藏人们弯下腰,用手将这些制酛的原料搅拌均匀,然后放置一晚。
酛摺分为三櫂,第一櫂在早晨进行,负责酛摺的藏人,包括夏越在内,都一脸严肃,如临大敌。
时隔一年,再次进行酛摺,说起来这只是他第二次酛摺,夏越却觉得十分的怀念。他仍然牢牢记得年初学酛摺时被教导的,不可以太用力,酛摺讲究的是节奏,不是用櫂棒碾碎麴米,而是让麴米自己溶化。用固定的节奏,一直重复一个单纯的动作,便是酛摺所要做的。不论问哪个藏人,都会得到酛摺非常枯燥的回答,但却没有一个藏人对这道工序厌烦,相反,人人都很用心。
酛场里,只听得到木櫂来回搅拌酛的单调声响。
第一櫂很重要,杜师手里执一炷细香在旁边看着,酛师看着差不多了,先请示杜师:“老爹,可以了吧?”
杜师看了看手中的香,点了点头。
藏人们便都停下酛摺的动作,有学徒上来接过木櫂舀去清洗。
夏越蹲下身,用三角形的木推子将酛推平整,经过第一櫂酛摺的酛暂时放置在酛场,半切桶上用木盖盖好,一个半时辰后进行第二櫂,再摆放一个半时辰之后进行第三櫂,酛摺便完成了。
酛摺的第二日便要集酛。
将三个半切桶中完成了酛摺的酛集中在一个大木桶里,用木櫂轻轻搅拌,此时,桶中之物便不再叫做酛,而是已经变成了醪,这个木桶便是醪桶。醪要暂时静置,等待桶中形成各种微生物的战场,直到乳酸一统天下,消灭掉所有杂菌,酒藏中存在的天然酵母便会降临,吞食掉麴制造出来的糖分,不断繁殖增加。
在等待醪液发酵的过程中,酒藏开始着手酿造第二桶酒。
此时,冬风已经悄然吹遍了胤城。
夏越让卧房早早开始烧起了暖房,怕冻着夫郎,只是今年不能烧得太旺,沈大夫说了,温度太高对孕夫不大好。
式燕也不再闲得大白天直打瞌睡了,入了冬,他要跟着公爹开始张罗各种云家内务,除了准备过年,还要清算家里的账,云家可不只是酒藏和酒馆子,在城东还有好几家铺子租了出去,到了年底,便要去收租,顺道要看看有哪里需要修缮的。
趁着自己还未显怀,活动还很自在,式燕跟着云爹爹去走了几趟。夏越和云爹爹都没拦着,这也是为了让租户认得这位少夫人,以后这些家务可是要交给少夫人掌管的。
云爹爹原就打算渐渐放手让式燕多接管一些事务的,只是式燕这时候怀了身子,便不好一下子让他接触太多,不过,不需要太过劳累的那些东西,他还是很积极地教给式燕了的。
式燕现在肚子里有一个,面上又越来越灵活了,食量便理所当然地越来越大,一天要吃四五顿不说,正餐的量都已经赶上夏越了。夏越在吃这件事上对夫郎简直是无条件宠溺,只要不超过大夫限制的度,他就随便式燕敞开了吃。偶尔去喜久醉,夏越也会绕到街市上去给式燕买些小吃回来。
喜久醉在北风刚刮起时就推出了烫酒。如今已经不需要少当家时常来看了,胤城爱酒的人渀佛都盼着降温似的,烫酒一推出,喜久醉便天天客满。
因为式燕跟着云爹爹学了看账,夏越便把喜久醉往年的账本也给了他看,待他熟悉之后,便告诉方管事,如果自己在酒藏里抽不开身,账上的事情可以找少夫人。
在越京,夫郎帮着丈夫管账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那里商贾多,比起政治中心,越京商业中心的形象在夏越心里更为深刻。虽然只在京里待了数日,但夏越觉得自己受了不少影响,加上他自己是穿越过来的,本来就没有多少谁主内谁主外的思想。式燕有能力,夏越就愿意让他参与到自己的事业里。
他不想跟夫郎之间分得太清楚。
只是越京的风气还未吹到胤城来,式燕本身也比较传统,丈夫这种类似放权的举动,让他很有些受宠若惊。他心里一边觉得这事传出去又得招来闲话,一边下了决心要好好做,不辜负丈夫的信任和期望。
夏越就喜欢他这样,自己做的事再怎么与习俗相悖,式燕也不会提出异议,不只是顺从自己,还会努力支撑自己,很积极地为自己把一切做好。
于是,夏越非常安心地专注在了酒藏里。
他用了十二万分心思在藏里酿造的第一桶酒上,因为,那第一桶酒,是云起。
夏越对云起有着特殊的感情,不仅因为它是今年的贡酒,为云家带来了无上的荣誉,也因为当初酿造云起时,夏越几乎参与了全程,云起是他两辈子第一次参与酿造的酒。正是云起,让他学会蒸米,学会了酛摺。今年的酿酒季,他要跟着云起的整个酿造过程,式燕非常喜欢云起,夏越希望能够告诉夫郎,这一年的云起,是他酿造的。
集酛后第四天,开始给第一桶酒的醪进行第一次加暖。
加暖樽是用骆越的特有需石做的,外形看起来很像夏越上一世用过的暖水壶。这个樽传热很好,将热水注入樽中,提起加暖樽放进桶中搅拌,提高醪的温度,制造让乳酸菌更为活跃的环境。
第一次加暖后,每一天都要给醪加暖。加暖到第五次之后,醪液开始散发出气味。那是一种带酸的气味,混合了另一种无法道明的诡异气味,成了一种特殊的臭味,飘荡在醪场中。
夏越头一次闻到那气味时,脑子里只有恶心二字,但他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他知道,这股酸臭正是乳酸菌在活跃地制造乳酸的证明。
接下来的日子,夏越和其他藏人一起,一脸平静地继续给醪加暖,搅拌,渀佛闻不到那浓郁的酸臭味。
七日后,有小泡冒出,醪液开始膨胀了。
杜师和藏人们围在大桶周围,注视着桶中十分活泼的泡沫,面上都是放松的笑意。藏中的酵母已经降临在了醪中,开始在没有了杂菌的醪液中活跃。
醪膨胀后反应会十分剧烈,在最初的小泡变成巨泡之后,必须有藏人轮班守着醪桶,隔一段时间便要用长杆的木推子推平泡沫,以免醪泡漫出大桶。藏里如今的酛师曾经在藏人时代值班时偷懒,靠着桶睡着了,结果被漫出的泡沫浇了一身,弄得全身都黏腻腻的,这件事一直被杜师他们当作酒后笑谈。
云起的醪液膨胀后,夏越便稍微轻松了些,除了早晨蒸米、制麴,以及轮班值守之外,倒是空出了些时间。有时候早晨蒸好米之后,他便能离开酒藏,这时候他会带着自己用新蒸好的米做的捻饼回家,用七寸烧炭炉将捻饼表面烤到微黄,然后给式燕吃。
过了几日,醪场被如临大敌的严肃氛围笼罩。
这日,要对云起的醪液进行温取。
所谓的温取,同样是要用装满了热水的加暖樽提高醪液的温度,不同的是,温取时,樽中热水的温度极高,这道工序的目的,是要大量杀死醪中的酵母。当醪液被加热到一定程度时,酵母便会急剧涌出,然后渐渐死去。
在上一世,听混血合伙人讲述酿酒工序时,夏越对温取曾经十分不解。为什么要将好不容易降临在醪中,繁殖起来的酵母杀死?没有了酵母,要如何酿酒?
听了友人仔细解释,夏越才明白,温取并不是要杀死所有的酵母,要消灭的只是一些较弱的酵母,以及残存的杂菌,这样,醪中最终存活下来的,便是强壮的酵母。应该说,只要强壮的酵母才能熬过温取带来的高温,顽强地活下来。
虽然这样一来,醪中的酵母数量会减少,但是残留的都是精锐部队,这些优异的酵母大都耐酒精也耐酸性,能够酿出非常美味的酒来。
温取是酿酒过程中最为危险的环节,若是时间太长,醪液温度过高,只要出一点差池,都有可能不小心将所有的酵母都杀死。云起的温取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期间不断地更换水樽。本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醪液又开始冒泡,看起来很像是酵母在垂死挣扎。
在温取之后,醪液需要被冷却下来,之后,便进入枯干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