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出了我爸的书房,我们家足够大,足够让我走来走去也不被人发现。我回到我自己的卧室里一个人待着,一直到太阳落山,我姥姥才来看我,我跟她说我要睡一觉。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靳昶卧室的灯突然亮起来,我立刻打开阳台门走出去,从阳台上跳了过去。我的手刚敲上他的阳台门,他就把门打开了,“谢佳树,你特么再跳一次,我绝对饶不了你。”
“我再也不跳了。”我低声说。
靳昶愣了一下,伸手抚着我的脸让我抬头,“苗苗,怎么了?”
我推开他的手,“你第一次跟我妈谈的时候,就答应她,以后我们两个各自结婚了吗?”
我看着他的脸,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默认了。
我笑了笑,一定笑得很难看,“我从来没问过你,我都没想过要问你——你想要结婚的吗?”
“苗苗,我不会跟任何女人结婚的。”他低声说,伸手放下窗帘,柔和的冷蓝色遮住了外面墨蓝色的天幕和远处的群山,外间的屋里有欢笑的声音,靳昶家今天有很多客人。
我在他的床上坐下,疲惫又沮丧,很想大吼大叫大哭大闹。他锁上了门,就好像预知了我要干的事,隔绝了所有的干扰,隔断了我会突然逃跑的路线,我想是那天我发脾气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的事让他对我的行为都有了戒备。他走回我身边坐下,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我没跟你说,是因为你一定会大发脾气。”
我没有吭声,只是无意识地看着对面他的书柜,我看到了一套很旧的七龙珠,我记得那套书,我小时候对他不多的记忆,就包括我曾在一个哥哥家里看过这部漫画。
“苗苗。”他着急了,急促地低声唤我,以为我不信他,急躁地低声说,“苗苗,我怎么可能跟别人结婚?我也不是说你就一定要去结婚,但是苗苗,我不希望他们再逼你了。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你不能这么看着我,苗苗,求求你。我宁可忍受你结婚,也不能忍受你答应分手。”
“你估计到我一定会忍受不住,跟你分手的,是吗?”我问他。
“苗苗,你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我不是看低你,确实是你父母太难搞了,他们会不停地逼你,从各方面打击你,你会越来越痛苦。我不想看你痛苦,更忍受不了你跟我分手。”他抓着我的胳膊,可能是我沉默,他越抓越紧。我也不是想要沉默,只不过我没有想到,他确实是这样看我的。
“你也跟他们一样是吗?你眼里的我,跟他们眼里的我,没有什么分别。就是一个很无能,很无能的小男生。”我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不是的,苗苗,我……我怎么可能?你比你自己想的都要好,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又想抚我的脸,我摇头躲开了他。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伸过来的手又缩回去了,他的眼睛里有恐惧在涌动,“苗苗,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猜对了,我确实忍受不住了。我觉得没有意思了。”
79.
“你听明白了吧?”我看着没有反应的靳昶,“你真的很了解我,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自己,我确实不想再撑下去了。那些实际的问题,我根本就解决不了。都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让我父母知道,太多人掺和在爱情里,爱情也就没有最初那么快乐了。”
我的话都说完了,站起身想离开,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他坐在床上低着头,我只能看到他的头顶,看他缓慢地摇头,一言不发。我的手腕被他攥的生疼,我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着,抓着我手腕的力气终于渐渐流失,他松开了手。
卧室里沉默压抑,我听见一门之外的笑语几乎近在耳边,小女孩咯咯的笑声顽皮动听,不知道是他小妹还是小侄女。
我打开了门锁,走出走廊就看见一大家人。我想我对靳昶还是不上心,这么些人,多一半我都不知道是他什么亲戚。他妈不在,也许是在厨房忙活,屋里的大部分人看见我都愣了一下,他爸爸从沙发上站起来跟我打招呼,靳昶的眼睛跟他长得很像,不过他的眼睛没有靳昶那么的黑亮。
“叔叔,”我勉强笑出来,“我被表弟锁在卧室里出不去了,跳窗走个捷径。”
“哦,哈哈。”他爸也不像他那么严肃,看起来超级爱笑,“别走啊,来了就坐一会。靳昶,靳昶你干嘛呢?”
我没有停步,直奔着大门就出去了,进了电梯回到一楼,又开了我自己家的大门。我妈和我姥姥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姥姥回头看见我就吃了一惊,“怎么出去的?”
我摇头,“妈,你过来一下。我爸还在书房吧,我想跟你们谈谈。”
我妈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顾虑地看了我姥姥一眼,总算什么都没说就站了起来。
我们走进书房的时候,我爸正坐在桌子后面发短信,听见我们进来本来很不高兴,不过看到是我立刻就收起了那种神情,“苗苗啊,你怎么这么严肃。”
“有些话我早就想好了,想跟你们说。”我知道有些话早说晚说都是一样,早一点说,我还不至于丧失勇气。
“跟靳昶有关的?”我爸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那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
他话说得很是讽刺,我咬着嘴唇,忍了半天的难受。我知道他是想把我激怒,让我再像个孩子一样连吼带哭,最后我什么都得不到,只是再一次被教育。
我不知怎么自己也笑了一下,原来我把他们当成永远不会错的监护者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敢说,可是当我发觉应该依靠自己的时候,他们想什么会怎么做就都很清晰了。
“爸爸,还有妈,我向你们坦白我跟一个男人的事,不是在问你们我做的对不对,也不是让你们修正我未来的路,甚至都不是让你们评价我的。不然我坦白这个秘密还有什么意义?”
我爸哼了一声,在椅子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等着我继续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我带他回来时,我的心里是当自己是丈夫的。他是男人,可是我也是男人,所以我的心不会跟别人的丈夫有什么区别,我绝不会让他委屈,不会让他牺牲自己,更不要说把他变成我婚姻里的第三者——就算他同意了,我也不会同意,那简直就是开玩笑。爸妈,你们不要觉得我过分,但我真的不是来求你们答应的,我只不过带他来让你们看看我选择了跟谁过一辈子,我既然是人家丈夫,就不会把人家藏着掖着,让他提心吊胆,患得患失。”
“幼稚!”我爸听得脸都变色,断然大喝。“说这些狗屁不通的话,养了你二十几年,不知道回报,只知道回家来气老子。”
我妈在旁边似乎想拉我,我猛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又停住了,叹了口气,“苗苗你太冲动了,世间的事哪有这么理想主义的。”
“黄毛小子,知道什么丈夫不丈夫?还跟男人扯在一起说丈夫,简直荒诞可笑。”我爸气得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就飞过来,我站着没躲,那东西有块板砖沉了,砸在我的肩头和上臂,我顿时觉得一只胳膊都酸软地失去了知觉,烟灰缸摔碎了一半,飞起来的碎片划破了我的脖子。
我妈吓坏了,过来把我往后推,“老谢,你疯了,你要打死他吗?”
我一把推开我妈,还是站在原地,“我知道你们会这么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爸你当然无法理解我说的丈夫是什么含义,你对谁尽过做丈夫的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年三十自己躲在书房里是在跟情妇聊天吗?这么多年,你左一个小三右一个二奶,你以为我都听不见别人怎么说吗?你不能理解我是一定的,所以我从来也不要求你理解我。”
我爸愣在了桌子后面,我不能形容出他的脸色,也不愿意再逼他。可是这股压着很久的火就是发泄不完,我转头看着我妈,“还有你,你什么都知道,你比我知道的还多。可是你在乎吗?只要他拿得回钱来,只要他还不愿意离婚,你会在意吗?我问过你,你是很通达,你说像我爸那样的男人,人人都在那样享受,为什么我爸不能享受?”
我摇头,我忽然明白,我们都无法理解彼此,也许永远都无法理解。每个成年人都有自己对人生的看法,每个人都坚定不移,每个人都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爸,你今天说过,男人的爱情都是在婚姻之外找到的。如果你的意思是说,那些年轻得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能让你感觉更年轻更有活力,也更快乐,那么那种感觉,可能也确实近似爱情。如果你就是喜欢那样的生活,作为儿子我也很乐于看到你很快乐,很乐于看到我妈不在意这些事,能够自得其乐。但是,我就是不明白,难道就因为包二奶不是问题,我就得把我自己爱的人弄到二奶的位置上去?就因为不在乎爱情,我就非得娶一个体面女人在家里生孩子?这太可笑了。”
我一口气说完,又喘了一口气,“我说完了,命是你们给的,看不过去就打死我。打不死明天我还是这样,我不会离开靳昶,也不会再让你们看到靳昶了。我不会回来工作,即使你们介绍女朋友给我,我也不会见,妈妈你也就省了很多功夫不用想尽办法挑拨。此外你们要是还想做什么别的,记着我是他的丈夫,我也有保护他的心,不要让我真的永远都无法原谅你们。”
我说完了,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有些虚脱,却第一次在这间书房里感觉到内心平静。我转身往门口走,手触到门把手的时候,我听见我爸在身后说,“苗苗,爸爸就算……可是也只有你一个儿子的。”
我咬着嘴唇没吭声,拉开门走出去,顺着楼梯走上三楼,我姥姥就在我们的书房里,看到我就惊呼了一声过来翻我的衣领,我摸了一把衬衫领口,手上沾了些血。
我姥姥哆嗦着就要哭了,我赶紧安慰她没什么事,就是划了道口子。我洗了伤口,姥姥帮我消毒上药,我看见她的手一直在抖,突然觉得心里的难受再也挡不住了。我靠在一张椅子里,像是卸去了全身的力气。“大过年的,让姥姥不高兴了。等到过完年,我跟姥姥出去玩,咱们两个过完寒假再回来。”
我姥姥还像对小孩一样摸了摸的额头,“苗苗,姥姥去给你煮几个饺子吃,好不好?”
我疲惫地摇头,什么都吃不下去。
我姥姥突然就哆嗦着嘴唇哭了,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吓得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听见她问我,“苗苗,你是不是不要姥姥了?”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心里难受得没有办法缓解,我实在没有办法面对老人的心,一下就跪了下去,“姥姥,我知道你都知道了。我没有不要姥姥,是姥姥你不能不要我。我求求你了姥姥。姥姥你不要我,我还怎么有脸活着。我要接姥姥过去跟我一起住的,姥姥你知道靳昶人有多好,又比我懂事,他对你会比我对你还好。”
我姥姥拉我的手让我站起来,一边搂我,“谁也没有我大孙好,姥姥不会不要大孙的。姥姥搂着你,睡一觉好不好,你躺下歇一歇,姥姥从来也没见你这么难受过?”
我知道姥姥的提议什么用都没有,老人家一急就拿出小时候哄我的架势,只是我今天已经没有故事书可以读。可是我还是顺从了她,姥姥坐在我的床上,我就躺在她的腿上,被她慢慢地抚弄着头发。
我的手机响了,是靳昶的来电铃声,我躺着不动,手机铃就一直在响,足足响了五分钟,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我的房门开着,我听见我妈上楼来。屋里没有开灯,窗外远远的烟花腾起在夜空中,仿佛流星转瞬即逝,我妈站在门口,身影还像年轻女孩一样纤细。
“苗苗。”她低声叫我,我一声不吭地装睡,她就像是自言自语,“我们知道你理解不了我们,所以可能是这个缘故,我们也理解不了你。不过,你将来后悔的时候,怎么办呢?会不会埋怨妈妈当年没有帮过你?你觉得别人爱你,难道妈妈就不爱你吗?妈妈比任何人为你考虑的都多。”
我没有说话,我犹豫了那么久才跟靳昶在一起,其实把什么都想过了。他们都太蠢了,还在这里说这种哄小孩的话,靳昶也是,一样蠢。
80.最终章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家的氛围变得越来越有意思。大年初一我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一楼客厅背对着门的沙发上看书,我妈和我爸都对我视而不见,甚至还有点躲着客厅。我猴子大王一样占据了我们家最重要的位置,拿着书真有些小人得志的快感,如果我懦弱求全,现在还耷拉着脑袋躲在卧室书房,或是翻墙头藏在靳昶怀里。
靳昶……
啐,老子也他妈是男人。
“苗苗,”姥姥坐在我对面,似乎忍了很久,小心翼翼地瞅我,“你不接电话,还把它插这里充电是为了什么啊?”
我瞥一眼茶桌下面的电话,靳昶的照片一直亮在屏幕上,我赶紧转开头不去看,“姥姥这歌不好听吗?放这儿听歌不是挺好的。”
我姥姥还认真点头,“日本的小姑娘唱歌都像小猫叫一样。”
我用力翻了一页书,纸张划拉一声响,我姥姥又愁苦地盯着我,“宝贝,拿这么厚一大本的英语福尔摩斯,是不是看不懂啊?”
“姥姥你什么意思?”我崩溃了,“我认识的人里,可只有姥姥你瞧得起我,连你都不守底线了!”
“你都在这坐一天了,就翻了一页书。”我姥姥说的我哑口无言,她又再接再厉,“姥姥给你做点饭吃吧,好不好?吃着吃着就不觉得嘴里疼了。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不吃。”我一口回绝,答的恶形恶状。
姥姥没招了,沉默了半分钟,突然说了一句无敌至极的话,“要不我叫靳昶过来让你吃饭吧?”
我花了挺长时间,才能接受这句话,并且发现我姥姥还真是认真在考虑。这就是丢人丢到姥姥家。
“我看你只有在他面前才乖。”
“我才不……”我的脸热了起来,赶紧低头避开我姥姥,“不要提他了,他其实也是个傻逼。姥姥,要不我现在就订机票吧?”
“苗苗你不是要……”姥姥惊讶地看着我,我特别害怕她把后面的话说完,幸好我妈正好下楼路过客厅去厨房,她也就没说下去。
“以后再说吧,”我烦躁地低声说,“我现在不想理他,等寒假过去,开学我还要搬回宿舍去住,擦,挤兑死他。再说我都跟姥姥说了,我决定考研究生了。虽然我从没想过要读硕士,可是如果我现在离开大学,脑子里还是空空的,完全浪费了在大学里的机会。想想这些年浑浑噩噩也很可惜,以后一定会后悔。而且,我也不想比靳……比那个傻逼差太多。我爸虽然嘴损,有些话说的也对,以我现在那空空的简历去找工作,恐怕只能去看大门。虽然他在同业的交情不少,明年想给我推荐一份工作也不难,可是我又不是白痴,得到好工作要使多少银子我都听说过。现在这种状况,不要说我爸不给我钱了,就算他给我钱我也不会要。我也不会要靳昶花钱给我办工作,擦的,丢人现眼。”
我姥姥认真听了半天,“我真是没法理解年轻人了。苗苗,你这到底是打不打算跟他在一起了,姥姥都糊涂了,要在一起就好好的,这是干什么?你不理人家,要是人家一生气就断了念头结婚了呢?他又不是没人要。到时候你可不要回家来哭,姥姥的心脏可受不了你要死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