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山山水水四百八十四有余,山山不同,水水有异,除了此间原住民,没有一个汉人能全全整整走进大山再走出来;这里的民众不通汉话,不懂诗书礼仪春秋,他们只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他们却并非愚民,他们始终信仰,这里是他们的母神阿姆赐予给他们最富饶的土地。
“如果有一天他们生存的土地被践踏了,他们会第一个站出来保卫她,直至被逼无路时,遁入山林,秦大人觉得,如果大圣的铁骑荡踏至此,即便真正掌控了这里,只是收获了一片荒芜的无人之地,于大圣,于圣上的贤名有益吗?”
自书生开始说话伊始,秦霖渐渐被带入他所说的情境里,随着他的话,心神不断摇荡,到最后,他不由的再一次好好审视了一番那个不算宏伟的寨门,那些重峦叠嶂的翠山,以及那些正忙碌穿梭的苗家人。
良久,秦霖似叹息又似无奈的说道:“那又能如何?大圣归一是大势所趋,圣上贤能,绝不会为这些个理由退缩。”
“秦大人,我也是大圣的子民,对于大圣归一的期望,就犹如千千万万的大圣子民一样,是期盼和翘望的。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归一都能通过血腥和屠戮就能达到的。”书生凛然的看向秦霖。
“相信凭借秦大人以及众多和秦大人一般,高瞻远瞩而又贤能异常的大圣官员,一定有那种不需要大规模流血就能完成归一的方法。大人何不想想,此间争斗之后,得益的又将是谁?我们大圣四周的虽是小国,但孰不知,蚂蚁多了也是能绝杀猛虎的!”书生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秦霖身后突然显出不安的秦默怀。
秦默怀陡然发怒,“你什么意思?”
书生收回眼神,“什么意思端看秦公子怎么领会了!”
秦霖不解的在书生与秦默怀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心里莫名的生出几许烦躁感来,一边是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儿子,另一边,是……
但不知为何,直至今日,看着两相比较下来的结果,再想一想书生这一番话说得,再看看一直跟在自己身边,需要自己查缺补漏的秦默怀,生平第一次,秦霖心中生出了无力感。
“秦大人且可好好想想,对了,您外间布置的那些人,也尽可叫他们回去了,咱们寨子里的各种蛊毒都试验遍了,不死人的情况下,效用都是十分喜人的!”书生看着陷入莫名情绪里的秦霖,突然好心情的开口提醒。
这一说,立刻震的秦霖头脑发晕,他说怎么近日来禀报的人士,身体看着十分发虚,问起是不是受袭,又都说不是,只是受不住山野间的毒虫蛇蚁。
“你、你们……”秦霖不知该说什么。
“秦大人,您的护卫队实则还是十分厉害的,若真的对上苗人,自然是有胜算的,隐匿踪迹的法子都是江湖高手之流,只可惜,您漏算了我身边的契兄以及,我们之后又添加的一位高手……”书生悠悠解释,实则心里快意异常。
“对了,秦大人,不妨事的话,还希望您明日能出席我们寨子里承办的苗主承继大典!届时,你一直希望能见到的寨子里的老辈儿和头人都能出席,这一次,您可不许再抵着我说故意敷衍您了!您看,你想见的人,一下就都齐全了!”
说完,也不再与他们父子二人纠缠,两袖飘飘,施施然的离去。
通观全程的齐盖,早已在心中笑歪了嘴,看到书生最后一个利索潇洒的转身,差点禁不住叫出了好!
“书呆,你刚刚怎么不直接指出秦默怀勾结西鹄人的事情啊?”齐盖背着手,倒退着走到书生前面,看着书生因为刚刚得胜而兴奋的容光焕发的脸庞,觉得异常可人。
书生白了他一眼,“我们也只不过根据秦默怀的一些小动作推测出来,他勾结了西鹄人,但到底没有实质证据,更何况,也许不是他一人勾结,而是他们父子二人共同勾结呢!”
那一群西鹄人,虽然蓝波淼没有带回来,但是也派人从他们身上搜走了必要的通信证据,只是文书上只交代了,只要帮着秦家父子收拢苗疆势力,就能得到大圣的资助,从而助使他们的那个赞布登上西鹄王位。
但到底是谁勾结的西鹄,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甚至,也许不是秦家父子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反而是那些朝堂上想拉他们父子下马的人呢?
只是这些却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他们此番要做的,不过是再给苗疆争取数十年的时间,如果秦家父子乃至大圣朝堂上有能人,能够在此期间和平的将苗疆同化到大圣的统领之下是最好,如果不能,只希望能尽量少流血的完成归一。
至于帮着苗疆永远独立在大圣朝的统治下一事,书生时想也没想的,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受孔儒教化,二十年来,几乎日日以自己为大圣人而自豪,即便现在知道自己身上流着苗疆的血,也改变不了他心之所向。
更何况,在书生看来,苗疆人,也是大圣人,大圣归一,是天下所望!
是以,不管秦家父子是如何培养了一群诸如韩振羽一般的人或者怪物来侵蚀苗疆,或者借着银苗的幌子来暗自涉入苗疆的势力,书生即便看出了些许,也从未对齐盖凌园以外的人说过任何一句。
如果能凭借着这些真正收服苗疆,总比打到苗疆血流尽,泪风干后的臣服要让书生欣慰的多。
所以,他愿意将这个秘密带出苗疆,而不向他们透露一点,包括淼淼在内!
第七十六章:
“淼淼,不要再送了,再送就该出苗疆了!”书生言笑晏晏的看着蓝波淼,她身上已经换掉了红苗族的传统服饰,而穿上了象征整个苗疆的,五彩缤纷的服装,脖子和头上,都带着明晃晃的银饰,显得她越发神采飞扬。
蓝波淼紧紧抿着唇,不吭声的看着这一行坐上了马车的人,马车是早前书生他们留在这里的那些,本以为这些马匹无人喂养,不是消弭在这大山之中,就是自己跑了,但谁知到了此处,书生才围着马车走了一圈,那两匹骏马就从林子里跑出来了。
还一个劲的围着书生打转,喷出的鼻息弄得书生发痒不禁。
“淼淼,回去吧……”书生轻轻叹气,“你回头看看,那里都是你要守护的东西,你阿爹做到了,你也一定能做到的。我跟我母亲都是自私的人,你要是真恨我们,也是应当的。”
书生轻声说着,恍然回到那一日的承继大典上,大门外面已经聚集了寨子里的许多老辈和长老,大门被敲得震天响。
而内里,一门之隔之处,蓝波淼气红了双眼,愤恨的看着依旧穿着自己一身儒服的书生,眼里的气愤正一点点上升成恨意。
书生一直低着头,示意齐盖将手上的苗主衣饰交给蓝波淼,齐盖捧着衣饰的手伸出去了,蓝波淼是看也不看一眼,狠狠的盯牢了书生。
“淼淼,这衣服我不会穿的!”而且衣服的尺码我也让人改成了你的,想穿也穿不了的。
“你真自私,你跟你阿娘一样!”蓝波淼咬牙,心在打颤,外面等着的都是要迎接苗主去承继大典的长辈,这个大典若开了天窗,红苗族将再无立足之地!
最终,就在大门快被拍烂的那一刻,吱吱呀呀的木门缓缓打开,走出了身着五彩苗服的苗主——宛若圣子的蓝波淼。
书生远远跟在身后,微微泛起笑颜。
“我不恨你们。”蓝波淼突然开口,“我做苗主能做的比你好!苗疆会一直安和下去,不会被中原的汉人给侵占的。”
书生先是一愣,而后轻声笑笑,没有接话。
看,这就是本质的区别,她说是侵占,他却觉得是天意,是归一。
“对,你会做的很好!”书生对着她温和的点头,他已经帮她们争取到了最大的时间期限,剩下的,就真的只能看天意了!
蓝波淼恨恨的盯着书生看了很久,最终心不甘情不愿的撇开脑袋,伸手递给他一样东西——一个苗刀模型的挂饰。
“我知道你做的,谢谢你,这个,给你。”蓝波淼顿了顿,“这是阿姑给我的,现在给你。”
这可能是书生能得到的,有关于蓝采蝶唯一的物件。
书生怔住,好半晌才神色复杂的伸手接了过来,轻轻抚弄了几下,才温言说道:“谢谢淼淼,以后有事情就来中原找我。”说着,眼神若有似无的朝着还站在一群苗人之列里的两个汉人——秦家父子,他们此行的事宜全部被书生打乱,一时半会根本不可能离开。
盛大的承继大典结束,结束之后等着人们的却不是相像里的空无,而是更为盛大的欢庆晚会,书生无意掺和进去,倚着齐盖想要悄悄离去,却被不识相的人给拦了去路。
“你很不错,你说的那些,我都想过了,你那蚂蚁咬死猛兽的论调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准备什么时候去考取功名?”秦霖微微不满的扫了一眼想依靠的两人。
书生不耐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低下了脑袋,视线飘忽着,就是不想看向这一对父子,看看那个父亲的神情,哪有看待子嗣的慈爱,满满的都是待价而沽的神色。
看看那个儿子,眼里哪还有以往对父亲的幕儒,此刻所盛满的不过是狭隘的嫉妒罢了!
“我不会去考功名的。”
“为什么?”秦霖大惊。
“不为什么,不想去庙堂,不想见天子,不想同流合污!”书生淡淡的说道。
“你可知这全部是在浪费,你母亲是怎么教导的你?若她只能做到这样,你还是跟我会秦家吧!宗庙那边,我会给说法的。”秦霖的表情像是在施舍着什么天大的恩情。
书生听得身体发颤,却不是秦霖以为的感动,而是气氛,直到身边的那人温暖的碰触才让他再次平静下来。
“秦大人抬举我了,且不知秦大人是以什么身份在说这些话?”书生脸上抑制不住的泛起嘲讽的意味。
“你!你这逆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口气,你母亲难得没教导过你对待父亲的态度?”秦霖一点也不信这个小子不知道自己是他生身父亲这一事实。
书生脸上嘲讽更甚,“秦大人管的太宽了,我母亲教导了我什么大概是轮不到秦大人来管的,另外,我想我得和秦大人说明的是:我只有两位母亲,却是没有父亲的,所以我母亲从未教过我什么面对父亲的态度。”
说完,不再看那对父子的神色各异的表现,拉着齐盖飘飘然走开。
直到远的看不见那对父子的面貌时,书生才快意的笑了起来,“齐盖,直到今日,我才是真正舒爽了,你信吗?”
“信!”齐盖拉着书生的手,或轻或重的揉捏着,书生的笑是摆脱枷锁,发自最幽暗的深处的笑容,怎么会不信呢!
蓝波淼也顺着书生的眼神看去,不满他意有所指的暗示自己,似乎自己的能力还十分不足一半,撇着嘴咕哝:“不会有事的!”
书生笑着不反驳她,最终直视着她:“我们真的要走了,淼淼回去吧!”
“你们先走,我看着。”蓝波淼显然不同意书生的注意。
书生,连带着坐在车辕上的凌园和齐盖都齐声喟叹一声,却依从了她的意思,最后送上一个善意的笑容,马鞭卷了一个花儿,敲在了马臀上,咯吱咯吱的车碾声响起。
马车徐徐向前行去,时不时的会因为路途的崎岖而颠簸几下。
在最后一个天崭转弯处,书生忍不住回头看去,蓝波淼立在一群苗家汉子前列,虽然有许多人立在她身后,可是那一刻看着,依旧像是只有她一人等在那里。
那样一个小小的,甚至还没有长成的女娃身躯里,伫立着的是完全不同于他的灵魂。
咯吱咯吱,马车终于转过了这个弯,再看不到熟悉的人和熟悉的景了,书生放了帘子,缩回车里来,心口有些钝钝的痛感蔓延,更多的却是一种鱼儿跃入水里的自在和快意。
齐盖悄悄搂了他入怀,谈清面色清淡的缩在马车的一角,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瓷瓶,面上无悲无喜,眼神飘忽的盯着车里的一个囊枕。
“得儿架——”凌园又一声打马声传进来,车顶棚上盘腿坐着一个狂狷异常的男子,正幽幽的盯着自己坐下的车顶,心里暗暗的揣测,他在哪一个角落呢?
苗疆路难行,却并不是不能行,崎岖颠簸着,七八日的路程也就出了此间地域。
行路之余,书生的离愁别绪早已在齐盖身上发泄的差不多了,这日,又一次回到他们进入苗疆前的那个苗汉杂居的小镇子。
不知书生突然想到了什么,硬是拽着凌园的袖子,叫停几日,说是要领略此地风情。
只有齐盖微微苦笑的想起,自己曾经跟书生说过,自己原先就生活在这个地域,若说其他人还想不透书生的想法,齐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帮着自己找曾经吗?
其实,不需要,他并不是一个需要靠过去来证明自己现在的人,但看到对他这样上心的书生,他愉悦的想着,即便不需要,但偶尔为之也无妨啊!
车马一停,顶棚上的闵怀江就翻身飘了下来,怔怔的盯着马车,直到齐盖和书生依次下了车,才莫名的觉得心跳骤然漏了几拍。
行路间,他已经几日没有见到师兄了!
若非必要,师兄基本不出这个车子,几次恨的他差点拆了这辆结实的马车。
等了半晌,还是书生实在看不过眼,拿手捣了捣齐盖,悄声问他:“你没跟他说?”努了努嘴,指向闵怀江。
齐盖微微摇头,想阻挡已来不及,闵怀江的眼神已经扫视过来——什么东西没告诉我?
齐盖扭头看天看地,看书生,就是不看向闵怀江,引得闵怀江的眼睛如狐狸一般,悄悄眯了起来。
书呆啊书呆,本来我是难得做了回君子,自他俩重逢后,我就再没做过出卖谈清的事情了,可是今日你这一多嘴,我的底线又一次被打破了!
想着,齐盖愤恨的拿手捏了书生一把,惊得书生当场涨红了脸,气鼓鼓的看着他,却也知道自己先前说错了话,只敢怒,不敢言。
孰不知这样的书生更惹得齐盖心田发痒,不由心神荡漾起来,小书呆的此间事已了,什么时候能吃上嘴呢?
不知危险已近的书生不满的揉了揉被捏的发麻的部位,歉意的扫了一眼刚刚钻出马车的谈清,幸而对方因为避讳着闵怀江的眼神和伸出要帮他一把的手,并没有注意到,否则依他的思绪,三两下就能猜到出了什么事,亦或者,将要出什么事。
众人闲饭过后,溜达着在街上遛了一圈,正待月光朦胧,时光静好,甚是良缘缔结时,齐盖被闵怀江要笑不笑的面庞给惊了一跳,心想:该来的总归躲不开。
向着书生施了眼色后,一步一挪和闵怀江两人走开。
夜色深沉,书生一行人趁着凉风走回夜宿的客栈,才一进门,就被门内的两尊大神给震住。
“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谈清实在无法无视闵怀江犹如实质的般骇人的眼神。
“你!”闵怀江像是极力抑制着什么,大口粗喘着气,眼角处都泛起了红色。
旁观的书生都能感受到,此刻的闵怀江就如关着野兽的笼子,而这笼子,也岌岌可危,一不小心,里头的野兽就会扑出来伤人。
齐盖摸了摸鼻子,心里暗自愧疚——谈清,不是我不够朋友,是你师弟太骇人!
“我们先上去了!”闵怀江沉着声音转头对齐盖说了一句,再不顾谈清的意愿,也没有以往小心翼翼守护宝物的姿态,死死扼住谈清的手腕往楼上的客房里拖。
谈清被拖得狼狈异常,手上挣扎的同时,还隐隐意识到,这一上了楼,就万分不好了!但不说实力差距,就是他真的能挣开,也不敢再挑衅暴怒中的闵怀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