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把他弄成这样?”
众人心里暗自腹诽,却哪有人敢说一句话。
昔日权倾天下的太子殿下,没有太后的旨意,谁人敢动他一根汗毛?!人怎么审、怎么打,下手轻重都得照着老太太的意思分毫不差,倒来问他们怎么把人弄成这样?!
好在于太后也不想他们回答,便放下手里的剪子,目光从牡丹花上挪到阮征身上,走近了看了一眼,转身坐回椅子上,道:
“把人弄醒了,我要问他几句话。”
一桶水兜头浇下,阮征醒了,于太后坐在椅子上慢慢悠悠的说:
“皇孙这几日过的可还好?”
等眼睛里的水流干了,阮征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于太后,却冷声一笑。
“承皇祖母厚惠,他日定当双倍相报。”
于太后脸色一冷,却起身走到阮征身边,木屐的鞋底狠狠踩在阮征的手上,用力的辗了一辗,冷声道:
“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倔强,你可知倔强就是不识时务,不识时务就要受罚。”
阮征的掌心被踩得血肉模糊,他却只是静静的看着天花板,仿佛事不关己。
于太后又踩了许久,却终究不能再阮征面上看见一丝反应,满心愤恨,却终究只能恨恨走回座椅。
于太后喝了背参茶压了压怒气,便叹息道:
“你这孩子,天生寡情薄幸,这几日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你两个儿子吃了毒药生不如死,妻子家眷都被人凌虐羞辱,你却问也不问,哎……”于太后叹了口气,长长的指甲拨动着银碗上的花纹,“我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能让你有所动容。”
于太后看着阮征,想了想,道:
“若是我告诉你,你父王并非病死,而是被本宫手刃的,你可惊讶?”
阮征依旧瞪着天花板,身子却微微一震,于太后见了他的神色,终于感到一丝满意,她笑了笑,便继续道:
“那一日我去了趟涯州,想让他写份遗诏,他偏不肯,我一怒之下就一剑刺在他心口,却刺得不准,他隔了很久才死,拼命地在池子里挣扎,弄得满满一池水都被染得通红……哎,这孩子,何苦呢?不过是写份诏书,改立王储罢了……”
于太后慢慢的说着,字字清晰,看着阮征的脸色愈加惨白,空茫的目光被仇恨和愤怒填满,她便愈加兴奋起来,却起身走到阮征面前,恨恨踢了他的肋骨一脚,高声道:
“阮征,你的父皇是我杀的,从他赶走我的儿子那天我就立誓要亲手杀了他,我不仅要杀他,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他的全族我都杀。”
“你恨我么?想杀我么?呵,我就是要你有这种感觉,这种恨之入骨却无力反抗一丝一毫的痛苦!这种痛苦我忍了足足十五年,原想双倍奉还给你那个昏君父皇,可惜他死的太快,我只好让你父债子偿!”
于太后越说越是激动,双目充血通红,尖锐的指甲在阮征的胸膛上划出道道血痕,猛一用力,深深刺入皮肉,阮征闷哼一声,于太后却笑了。
于太后满心兴奋,许久,阮征却终究平静下来,眉眼中的仇恨一点点散去,终究只剩下一片空茫。
于太后一再逼问,他却只是漠然,问的多了,他便喃喃:
“十年了,病痛早都折磨得他生不如死,只是我下不了这样的决断……你做了,于他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于太后再也得不到只言片语的回应,心里痛恨,恨恨的推到了满架的琉璃瓶盏,瞪着阮征,却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说:“阮征,你这性子倒是让我想起了你的母亲,你可知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么?”
阮征一愣,此事却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于太后满面得色,笑道:“全天下都以为她是病死的,可我知道,其实她是被你父皇赐死的。”
“她初进宫时,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却终日愁眉不展。你父皇心里喜欢她,只道是娶了个忧郁的妃子。可我是女人,我能看懂女人眼里的忧郁是为了什么,我偷偷差人去她的家乡查访,时过半年,却也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原来你母亲在家乡真的有个相好的男子,两人早有苟且,甚至连你那个瑞王哥哥也未必是皇帝的种……”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辗转让你的父亲明白你母亲忧郁的真相——昔日百般宠爱的妃子,就这样被赐了一杯毒酒,就这么死了……”
“你说,我是不是帮了你父王?若不是我,他就要一辈子蒙在鼓里?”
说罢,于太后便如那民间盛传的慈圣菩萨一般,笑的暖意融融,俯身盯着阮征的眼睛,指甲尖锐的五指狠狠捏住阮征的下颚,拼命地摇晃,努力地在他瞳中寻找那一丝痛苦。
阮征的眼睛只是远远的看着宫门,漠然如冰。
宫门外站着一排肃装侍卫。
夕阳斜照,在于太后的嘶吼中,白亮亮的刀光反射着夕阳刺痛了阮征的眼睛,一个侍卫拇指推开了刀鞘,清冷的面孔被侍卫宽宽的斗笠挡住了大半,周身散发的杀气却让人心底发寒。
阮征盯着那个侧影,极轻的摇了摇头,半响,‘咔’的一声,长刀落回刀鞘。
阮征暗自舒了一口气,终无力闭上眼睛,听着于太后继续歇斯底里。
第十九章:原来你也喜欢我
甜蜜得暗恋——……
阮征醒来的时候,人却到了一个极其温暖舒适的屋子里。
他泡在浴桶里,两个丫鬟只是闷不做声的替他清理着身上的血渍污垢,浸泡在温热的药汤里,让他的伤口传来一阵丝丝痒痒的刺痛,他眼睫轻颤了两下,悠悠醒转,那丫鬟却仿佛未觉,径自在他手臂背脊上悉心擦洗。
忽然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脚步渐近,房门执拗一声推开,阮征一抬眼,便见了怀王、成王。
怀王满面严肃,瞪着成王,语气中已带了怒意:
“……他迟早是要被处斩的,我不过是念在与他翁婿一场,让他少受几天罪,难道你不是他的亲叔叔么?!”
站在怀王旁边的,是面色冷冽的成王。
昔日的成王,此刻已是龙袍加身,满身贵气,冷冷瞟了了一眼泡在浴桶里的阮征,沉吟半响,却并未如怀王所料般的震怒,只是长叹一声。
“……今日之局面,已绝非我一人所能左右,三哥难道还看不明白?”
怀王一愣,却见了成王眉宇间的一丝无奈,终究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成王的肩头,无声叹息。
于太后掌控朝政,于氏亲族充斥朝野,成王虽名为一国之君,实则处处受掣,这几日的早朝之后,朝中形势怀王又怎能看不清楚。
两人相顾无言,却多了满面无奈。
阮征的两个儿子前几日相继病死,怀王的长女王氏哭得昏死过去,须知这孩子也是怀王的外孙——外孙死的不明不白,女儿命在旦夕,叫怀王怎么还能坐得住!
怀王大怒,不管不顾的冲进牢里把女儿拖出来。
王氏醒了便苦苦哀求父亲,定要见阮征一面。彼时于太后也玩腻了每日折磨阮征的游戏,便把他丢在宗人府的大牢里等着日子处斩。
怀王偷偷贿赂了狱卒,把阮征划归他属下看押,便把他藏在自己府里,虽救不了他的性命,好歹让他少受点折磨。
怀王和成王相顾无言,门扉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却是王氏得知了阮征醒来,便求丫鬟搀着过来见他。
痛哭了几日的王氏一见了阮征的面,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痛楚,扑倒阮征身边嚎啕大哭,只道是——我们的儿子,被毒死了!被于太后那个毒妇下毒害死了!
一听此话,原本虚弱的阮征猛然一咳,一口鲜血喷出老远,把一桶水染得通红,将将醒转,却有昏死过去。
王氏见阮征吐血昏厥,思及自己那早逝的爱子,顿时也了无生趣,便要一死随夫君、爱子而去,吓得怀王慌忙拖住她,吩咐了众多丫鬟家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行人才把王氏拉出门去。
怀王与家人匆匆出了门,屋子里只剩下一片死寂。浴桶热气蒸腾,满室药味。
阮征晕了过去,慢慢的滑进浴桶,眼见着便要溺毙,成王伸手一拉,把他半个身子拖出水面,却见了他呼吸孱弱,奄奄一息,只怕是一松手便又要滑进水里。
无奈,成王双臂用力,便将阮征横抱出浴桶,大步走到床边,把人放到床上。
怀王收留太子,也不过是爱女心切,成王也不愿与一个痛失爱孙的老者锱铢必较。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可转身的一瞬,映入眼帘的匆匆一瞥却让他心底一颤。
屋内灯光晦暗。阮征安静的躺在床上,仿佛沉睡。他身材清削,肌肉匀称,肤色略黑,完美的让人不禁赞叹造物精妙。
成王一愣,却也被这一副美景撼动。他呆呆的看着床上沉沉睡去的少年,不知保持这样的姿势多久,只觉得这身体完美得惊为天人,看在眼里,便要长在心里,再也拔不出来。
门突然执拗一声拉开,怀王眉峰深锁走进门来。
成王猛然惊醒,慌忙扯了被子把阮征盖严,转头看向怀王,却不知自己心虚在何处。
怀王叹了口气,王氏已经濒临崩溃,他的孙子也不能死而复生,他能做的还有什么呢?
隔日,怀王便请了道旨,带着女儿赶回封地,再也不愿再逗留京城,徒增烦恼。
成王得知此事,却是心头一喜,看着怀王转交的公务的折子,竟鬼使神差的把看押阮征的折子扣在手里,吩咐了心腹的侍卫,趁着夜色便一顶小轿把阮征偷偷带回府里了。
成王找了间僻静的宅院,安置了阮征住进去。
彼时阮征重伤在身,自从住进了成王府里,便一直昏迷不醒。成王暗中请了太医诊治,却也只道是他病体沉荷,着实没什么回天之术,也只能如在怀王府里一般,终日泡在药汤里拖延伤势。
是夜,乌云遮月,天色漆黑,屋子里只点了如豆的油灯。
成王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阮征。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峰紧蹙神色痛苦,似是做了一个让他痛苦至极的噩梦,甚至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轻汗,不时的躲闪挣扎,让成王的心也随之揪动。
一夜之间权势地位散尽,家破人亡痛失爱子,对于阮征这样经历过至高无上的尊崇的皇室子孙,这一切又让他怎能不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呢?!
成王看着梦中挣扎的阮征,用尽了全部的意志,方能阻止了自己的冲动。
他知道,只要是轻轻的一碰,哪怕只是掌心相握,他便再也不能阻止自己内心的野兽,去占有这上天最完美的杰作。
而普天之下,他最万万不能碰触的,就是这个少年。
所以他夜夜来此,却也只是夜夜注视,默默守候着他睡梦中的恬静、痛苦、挣扎、恐惧、仇恨……
这一夜的阮征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不停的躲闪、呻吟,呼吸沉重得仿佛要压碎肺叶,猛然剧烈一抖,眼见着便要滚落床下,成王慌忙在他肩上一托,却被阮征猛然握住了手臂——
灼热的手臂早已汗湿如水,死死扣住成王的小臂,成王险些惊呼出声,费劲力气终于抱住阮征倾斜的身体推回床上,由着阮征枕在他的腿上,擦了擦额角刚刚惊出的薄汗,猛一低头,却见阮征竟然醒了!
迷离的双眼只是微微的张开了一道细缝儿,静静的盯着他——他此刻枕在成王的腿上,成王搂着他的肩,两人这般姿态在床上,着实让成王尴尬至极——
太医只说阮征伤重昏迷,断难醒来,他方才放心大胆的日日盯着他睡颜,可此刻他怎的竟突然醒了?!
成王张了张口,慌乱中就要落荒而逃,猛一起身,手臂却被阮征再次死死握住,力道之大,竟然生生拖着他坐回原地,阮征一个趔趄倒在他怀里,模模糊糊的喊了一声:“三叔……”
成王呆了半响,动也不敢动,等了许久,轻轻抬起阮征的脸,却见他竟又晕厥过去,呼吸孱弱安静如睡了……
阮征扑在他怀里,此刻美人在怀,成王只觉得这少年身子矫健,抱在怀里比起看时更为美好、更为舒适。
心里的冲动一浪高过一浪,便只想不管不顾的抱他吻他,据为己有,可猛然又想起昔日朝上叔侄对峙时阮征冷冽狠厉的眼神,吓得心里一抖,断然不敢造次,便用尽全力把压在身上的阮征拖开,小心翼翼的放回床上,下了床,又依依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终咬了咬牙落荒而逃。
至此,成王爷下了朝便再也不敢去小屋看阮征,每每直奔韩氏那里。
外人只道韩氏受宠,唯有韩氏知道,成王去了她那里,也只是闷坐发呆,常常看着窗外的枯树冷墙呆坐半日。
成王心中惴惴,一面怕阮征醒来把他的龌龊事抖出来,暗自庆幸当日为避耳目挑了个又聋又哑的奴才伺候阮征,可一面又心里痒痒,只猜测若是阮征也喜欢他呢?
总归过不了几天阮征就是要被斩首的,他便是真的宠幸了他,又能有谁知道?!于是成王又幻想着,阮征囚禁在他府里,他便去日夜宠爱他,如此欢乐个七八日,着实是人间天堂。
他一会儿心痒难耐,一会儿又担惊受怕,哪里还有心思理会韩氏。
亏了韩氏乖巧,也不闻不问,便把茶水点心伺候好了,由他白日发呆。
又过了两日,仆役来报,说阮征醒了。
成王心里一抖,紧张兮兮的找了个借口去探视,进了熟悉的房间,阮征却睡着了,仆役翻译了哑巴的意思,大概就是说:阮征刚醒,身子颇为虚弱,一直是昏昏醒醒。
成王转身正要走,阮征此刻却醒了。
小厮伶俐的弄了个靠枕,扶他坐起身。阮征空忙忙的眼神落在成王身上许久,方才对准了焦距,瞧清楚了是成王,便面无表情的说了两个字:“王叔。”
又过了半响,成王见阮征着实没有过激的动作语言,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想必那天阮征只是梦中呼喊,并未真正醒来,他病得这么重,现在醒来,那些事也都记不得了。
成王心中暗喜,只道记不得最好。
脸上露出旧有的儒雅笑容,轻道:“贤侄,别来无恙啊。”
阮征撇了他一眼,倚在床头,不由嗤笑:“成王败寇,又何须客套。”
成王低头看了看那件本该穿在阮征身上的正黄龙袍,不由脸色一黯,着实尴尬起来。毕竟阮征爱子被杀,抄家灭族,落得今日的苟延残喘的局面,皆是出自他手。
成王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阮征却突然浅笑一下,冷声道:
“罢了,罢了,今日之局面,便是把生杀大权拱手相赠,你也做不到三成!”
阮征这句话说得颇带嘲讽。
如今新皇登基,无论是朝臣或是天下的百姓,无人不知,这天下高官惹得、皇帝惹得,唯独惹不得的人,却是后深宫垂帘的于太后。
成王总是心存善念,便造成了他今日的优柔寡断,该杀的人杀不成,不该杀的人救不成,而真正站在这位新帝身后执掌天下的,也是真正能执掌天下的,却是他的母亲——于太后。
这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却是阮征第一个当着他的面亲口说出来,故而一时间成王不由无言以对了。
两人如今一成一败,却成有成的苦处,败有败的潇洒,相对无言,却终究一笑释然。
阮征拍拍身边,道:“坐吧,昔日争的是天下,怎能得此余暇,你我叔侄一叙。”
成王略一迟疑,便在他身边小心翼翼的坐了,不由疑惑:“你不恨我?”
阮征听了这话,却是一笑,忽然捉住成王的手,放在掌心细细把玩,片刻,仰头注视着他的眼睛,笑道:
“我恨只恨暗箭伤人的龌龊小人,你心思简单,恨你这样的人太无趣,我们还是做个叔侄好,你说呢——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