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不要管。”
父亲的说辞证实过去的确发生了不堪回首的事,即使知道过往无法改变,炎育陵还是无法释怀,他感觉呼吸困难,仿佛心脏被什么给揪得很紧,指关节不由自主收紧、收紧、再收紧,用力得肩膀酸疼,抓的是几乎没有实感的衣角,却直觉这是自己唯一的救命浮板。
“妈咪真的不要我了?”炎育陵竭力压抑,然而,这个他从小到大的隐忧,即使还没确定真的已发生,依然给他带来非常大的冲击,一问出口喉头便哽咽,几乎要哭出声,热泪瞬间聚满了眼眶。
“没关系,爸爸要你。”
父亲轻轻握着了自己的手,可起不了安抚作用,炎育陵心里还是很乱、很慌,他最怕对自己的错误一无所知。
“爸,你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我不想你和妈咪分开……”
“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要再提你妈!”父亲又大声吼,炎育陵吓得松开手后退了两步,他垂下头,十指又缩了起来,感到很彷徨、无助,没有记忆做根基,他没办法决定自己该怎么把现在的状况校正到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程度。
他用很短的时间理了理思绪,如果自己是父母离异的导火线,那不管过去的三年是否做过任何努力,结果还是没能让父母复合。三年并不算很长,小学开始年年参加书法校际比赛时,足足努力了四年才获得冠军,钢琴级别考试也不是每年都顺利过关,他就记得五级考失败了两次。
所以不能放弃。不能听父亲的话。失去记忆不表示可以不负责任!
“妈咪在哪里?我要见她。”炎育陵极力保持冷静,直视着父亲,缓缓问道。
“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不要再……”
“那你就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爸爸,我求你了,不要瞒着我!”
“我瞒你什么了?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哈?”炎育陵怔然,还没开口问,父亲便走上前,抓着自己肩膀,用力晃了晃。
“你妈没对你好过,她根本不爱你,她甚至不喜欢你,讨厌你,你很清楚,不要再这样……这样……”父亲顿了顿,撇过脸,神色很不耐烦,随即放轻声量接道:“你不要做贱自己。”
“啊?”炎育陵呆呆地看着不与自己对视的父亲,“妈咪没有讨厌我,妈咪只是……”
“她虐待你!”父亲的视线回到了自己脸上,语句清晰地说出这么凶残的话。
“爸爸以前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破坏家里的安宁,看你能忍,我就任由你妈这么对你,想说等你长大就没事了,爸爸错了,错的离谱!育陵,你醒醒,不要再骗自己,忘了你妈,好不好?”
“没……没有……”炎育陵往后退,父亲即紧紧抱住自己。
“爸爸对不起你,你让爸爸补偿,爸爸会照顾好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父亲柔声说,一边轻轻抚摸自己的背脊。
炎育陵不再说话,僵直着身子,垂着头,在父亲怀里一动不动。
还能说什么?
原来父亲都知道,原来父亲也觉得母亲对自己不公。
还以为一切只是自己的妄想,母亲那么漂亮,那么持家有道,父亲那么爱母亲,弟弟那么喜欢母亲,虐待是犯法的,母亲不会做这种事,学校都有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刻画在自己身上的挨打印记,或许就是自己家里的那本经。
什么嘛?
为什么父亲不早点说?
为什么,不早点把自己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第七十二章:理想的自由
星期五。炎育陵撕下日历。回国三天了。
回国,不是回家。
简单梳洗了一遍,炎育陵不小心把洗手盆边的沐浴露碰跌,在狭小的居所造成异常大的声响。他探头到父亲睡觉的地方,见父亲仍和自己起身时一样,大字型地躺着,没有被噪音吵醒。
松了口气,炎育陵把沐浴露捡起,四面看了一遍,无法在窄得转身也困难的浴室找到更好的地方摆放,只好放回原位。
走到厨房隔间,炎育陵在只达自己膝盖高度的冰箱前蹲下,拿出自己买回来的食材,冰箱便几乎空了。父亲说三餐一直都是外食,冰箱只用来存放啤酒。
炎育陵先洗米煮饭,饭锅也是他回国第二天时买的。
在碗里打三颗鸡蛋,加入鲜奶油和一些糖做调味,开火热锅,把抹了层牛油的厚土司放在平底锅上煎,一边把蛋汁搅拌均匀。土司稍微煎好后,沾上蛋汁,再放到锅上继续煎——法式土司,这是炎育陵第一样学会做的料理。
等待土司煎好的当儿,炎育陵开始处理炒饭的配料,炒饭是要给父亲带去工作的午餐。几分钟后,两人份的法国土司完成,炎育陵再煎两颗荷包蛋、两块培根,切些黄瓜和番茄配搭,泡一壶咖啡,早餐便大功告成。
把装盘好的两份早餐放到客厅电视前的一面小矮桌上,搁在墙角地上的饭锅传来‘咯哒’一声,饭好了。炎育陵回到厨房,再热锅,开始准备午餐。
此时放在客厅矮桌的手机响了,担心吵到父亲,炎育陵急忙赶去接电话,意料之中,是谭峻。
“今天去看越野单车比赛吧!没看过对不对?很刺激噢!”谭峻兴奋地道。
“学长。”炎育陵无精打采地应:“你和幸恬去吧,我今天不想出门。” 过去两天,谭峻和何幸恬都陪了他一整天,看电影、唱歌、逛街,一直玩到天黑才送他回来。
炎育陵无心玩乐,只到了超市才提起精神,他喜欢买吃的,觉得冰箱满满的才像个住的地方,只可惜父亲住处的冰箱太小,需要冷藏的食材不能买太多。
“那我们来你家好了,打电动吧!”谭峻立即说道。
“不要啦,我家很小。”炎育陵渐感不耐。
“那来我家嘛!你今天就在我家过夜好了,明天早上我们去爬山。”
炎育陵没马上回应,谭峻便开始兴致勃勃地说要去哪里爬山。炎育陵深吸口气,闭上眼,但没能有效地压制心里渐渐酝酿的烦躁。
与其说不想出门,炎育陵实是不想见到这两位朋友。
这两人的态度比记忆中的要更热情,尤其是谭峻,炎育陵刚开始以为彼此的关系是在台湾经常见面才培养而成,结果并不是,无论是谭峻还是何幸恬,都没法为自己空白的五年提供一块有意义的拼图。
炎育陵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信任从他们口里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你们到底打算陪我多久?”炎育陵打断谭峻的话。
电话另一头停顿了数秒,炎育陵接着道:“是不是等芦绍宗说你们的任务可以结束了,我才可以摆脱你们?”
谭峻还是没说话,过一会儿才开口,话中隐约带着怒气:“你说话别太过分。”
炎育陵咬咬牙,决定摊明来说,不想再对任何事都忍气吞声。
“学长,我问你,为什么每次练球你都要罚我?”
“什么?”
“别人迟到一分钟罚十下伏地挺身,为什么你罚我二十下?别人三分球投不进得罚三十下仰卧起坐,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是五十下?”
“问这个做什么?都那么久了。”
炎育陵顿了顿,随即怒道:“你……你喜欢幸恬,看我和幸恬常常在一起,就针对我,我应该早就知道!居然还以为你是在用心训练我!”
“喂!”谭峻吼了回来:“你乱说什么?我那时和幸恬根本不熟!”
“那现在呢?我不是瞎子,更不是白痴!你明明就想追幸恬,那就跟她单独约会,不要找我!我家里有电灯,不需要学做电灯泡!”
炎育陵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他是第一次和朋友吵架。曾经的朋友都是在学校和补习班里认识,如今没上学,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找回那些朋友?若现在失去了谭峻和何幸恬,他的世界,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但是,他现在很怀疑这两人接近自己完全不是出于自愿。何幸恬说转学后就没跟自己联络,谭峻当初只有练球才会见到,而且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他们都说不清楚自己过去五年的生活,也就表示彼此的交情就停在中学时的阶段,要不是芦绍宗邀请他们,他们根本不会出现。
不要做贱自己——炎育陵想到父亲的话。
“如果真的是芦绍宗请你们陪我,那你们已经尽责了,多亏你们这两天带我到处跑,我才知道这城市变了很多,没有你们的话我大概真的会迷路,可是已经够了,我不需要人带,你们可以不用再来烦我!”
怒火一发不可收拾,炎育陵直截了当地发泄心中的不满,他不喜欢被视为生活白痴的感觉,他只是失忆,不是智障。
这时谭峻反而冷静,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我承认,你经理人给我们很多钱,但不是聘用我们,是要我们不用计较花费,带你尽情吃喝玩乐。”
“那他如果不找你们来吃火锅,你们会来看我吗?会陪我回国吗?如果没有这笔钱,你会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吗?还不都是因为钱,你就承认!”
谭峻没有立刻说话,炎育陵也不想再吵,正要把电话挂了,以后都不想再找对方,谭峻便开口,语气越说越冲:“炎育陵,你知不知道你两次住院,我和幸恬都很担心?我们是送了很多慰问品过去,可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送到你手上。你以为我们想见你就能见吗?你是大明星,我们每次打电话过去都是你经理人接,他说和你见面会给你添麻烦,态度没比你以前那个姓韩的……”
谭峻的话突兀地中断,随即很不自然地接下去:“好啦!我不怪你会误会,我就老实告诉你,你经理人原本没有拜托我们什么,是幸恬主动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国,她说她可以陪你。我可没想那么多,你明明一个大男人,能走能站能吃的不就能活了,需要人陪吗?就女孩子才会有那么多余的担忧。对,我是要追幸恬,所以才陪她陪你,你要说我利用你也没差啦,但是不可以误解幸恬,待会儿我来接你,你想清楚了才决定要不要上我的车,你要是对幸恬说难听的话,我绝对会把你踢下车。”
炎育陵被谭峻噼里啪啦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回答,谭峻便果断吼声‘再见!’,然后挂了电话。
炎育陵盯着手机银幕发愣,开始对自己不经过大脑的冲动行为感后悔,心想自己应该先向芦绍宗问清楚了才对谭峻提出质问,那至少不会误解了幸恬。
“明明是在利用我,还那么理直气壮……”炎育陵忿忿把手机收进裤袋,转过身要去重新点燃煤气炉,即被站在面前的父亲吓了一跳。
“怎么这样和朋友说话?”炎允赫睡眼惺忪,眼睛眯成一条线,嗓子沙哑。
炎育陵觉得这事与父亲无关,也不喜欢父亲一开口就责怪自己,于是便不想多说,自顾自开炉火爆香葱花,没好气地道:“早餐我做好了,在客厅。”父亲沉默地站在身边好一会儿才离开到浴室。
炎育陵想着自己该怎么面对两小时后就会见到的朋友,心不在焉,接连被滚烫的锅子烫了几次,最后完成的蛋炒饭颜色虽然好看,却冒着股淡淡的焦味。炎育陵闻着讨厌,索性把整锅饭倒进悬挂在煤气炉旁的垃圾袋。
“为什么倒掉?” 炎允赫正好从浴室出来,走上前掀开垃圾袋看,觉得实在太可惜了,他非常想念儿子的厨艺。
“炒坏了。”炎育陵把锅子和锅铲随手扔进流理台,黑着脸走到客厅矮桌边坐下。
“我会再做一份,午餐时间给你送去。”他决定了今天要拒绝和谭峻与何幸恬一起出门,短期内也不想和他们见面,省得谭峻嫌自己碍眼。何必做贱自己呢?他不屑地哼了哼鼻。
炎允赫在桌子另一面坐下,想和儿子谈谈,却担心因此影响了儿子的胃口,便默默地解决盘中食物。
炎育陵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不到两分钟就起身欲收拾碗盘,炎允赫连忙把他叫住。
“你刚刚说的话爸爸都听见了,你那样说有点过分,一会儿见面好好跟人道歉。”炎允赫尽可能对儿子和颜悦色。
“我今天不会跟他们出去,以后也不会找他们。”炎育陵烦躁地把碗盘叠起来,发出碗盘碰撞的巨响。父亲有什么资格说自己错呢?被朋友利用来追女孩子的人是自己啊!他这么想。
“你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你朋友。”
炎育陵回头见父亲皱起了眉,心里更是不悦,端着碗盘快步走到厨房,流理台却放着未洗的锅子,他便重重地将弯盘给搁在脚边,打开水龙头,拿起海绵奋力去刷焦黑的锅面。
“爸爸在跟你说话!”父亲提高了声量,因为水流和刷洗的声音太大。
“学长那天对你很不礼貌,你是我爸爸,他不尊重你就是不尊重我,我为什么要跟他道歉?”炎育陵忍不住发泄心中的不满,不过还是提醒自己必须控制语气和声量。父亲虽然承认了这么多年以来都故意漠视自己被母亲苛刻对待,但父亲终究没苛刻打骂过自己,而且是现在唯一一个在自己身边的家人,他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对父亲抱任何怨愤。
“这……唉!”
听见父亲叹气,炎育陵没回头,不晓得父亲是什么脸色,但能感觉父亲叹气前似乎欲言又止。
又是难言之隐。
这几天父亲都是这样,炎育陵若问起和自己过去五年有关的事,父亲总是支吾其词,回答得很随便。问自己考什么大学考不上?父亲说忘了;问自己是怎么被星探看中的?父亲说不知道;问父亲认不认识自己的前经理人?父亲说没见过。
“好吧,我不说你学长,那幸恬呢?她怎么说都曾经是你女朋友。”
“女朋友?”炎育陵倏地转身,水和泡沫从紧握在手上的海绵滴落到地板。
“没人告诉你?”父亲脸色讶异。
“没有。” 炎育陵嘟哝着,把海绵丢进刷不干净的锅里,污水溅到了地上,他在心里咒骂欺瞒自己的谭峻。
“幸恬那时候全家搬走了,你和她可能已经分手,爸爸不知道……”
炎育陵不想再听父亲模棱两可的话,一声不作地拿了毛巾走进浴室,没脱衣服就转开花洒,由冰凉的水让自己冷静。他洗了很久,直到父亲敲门催,才擦干身子,把毛巾围在下半身出来。
“洗冷水很容易着凉,快去把衣服穿上。”炎允赫轻拍儿子肩头,儿子不理不睬,冷漠地垂下头,走到放着行李箱的角落。由于住所太小,炎允赫没有买衣柜,他一个人的衣物不多,只随意用个篮子来放,儿子的行李箱便成了暂时的置物柜。
炎育陵在行李箱前忖了忖,倏地把毛巾除下丢到一旁,赤裸裸地背对父亲。
“妈咪不让我洗热水,说可以省下家里的开销,我早就习惯。”他冷冷地说道,一边仔细挑选出门要穿的衣裤。前两天都是穿连帽的单调外套,把头脸尽可能遮掩,今天他想穿得好看一点——没有理由把女朋友拱手让给谭峻。
炎允赫看见儿子身后的疤痕,又心痛又懊悔,他撇开视线,在客厅里唯一的一张单人沙发坐下,无力地扶着沉重的额头。
“你为什么都不告诉爸爸?”炎允赫禁不住问道。他常常想如果儿子不一直委曲求全,他或许能够阻止前妻许多不人道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