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特。恐怕,我是终究要让你伤心的。
时间失去意义,呼吸早就乱了,世界在沉沉浮浮,偶尔睁开眼睛的时候仿佛是无数星光碎片泻落的晕眩,一切都在旋转,无穷无尽的坠落下去。
沉默的黑暗中,唯有彼此的体温是真实的。
柔软宽大的羽翼紧紧包住我,贴在赤裸的肌体上,温暖而安全。
似乎一切都不再重要。
似乎什么都不再重要。
过了好久,雷特的声音才模模糊糊地传来,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法尔,你明明是爱我的……
是吗……
我闭上眼睛。久违的泪水涌上来,烫得令人心酸。
也许吧。
我从未怀疑过雷特的感情。
让我真正无法把握的,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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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娜那时说得没错。
我没有信心去爱任何人。
也许不是因为什么内心阴影,只是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而已……我本来就是在天界边境长大的孤儿,从来居无定所,没有所谓的家与亲人,自幼也从来没有谁会理所当然地爱我、保护我、照顾我。
直到我长大。
之后我遇到许多人,无趣的有趣的喜欢我的讨厌我的,重要的不重要的,也有了很多朋友,甚至是值得托付生死的挚友。
最重要的是,我遇到了殿下。
原以为,炽天使的生命没有尽头,在有生之年,我可以一直留在米凯尔殿下身边,就此安定下来。
然而,世事无常。
即使在当年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恨不得每天都见面,我也没想过和西娜携手共度一生。问题的关键,或许不是因为她是妖精,也许不是因为我想抛开一切为殿下复仇,而是……
现在想来,这是种亏欠吧。
一生也无法弥补的亏欠。
而,现在也许又多了一笔……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严格来说,帐篷顶。
漆黑如夜的底色上,玫瑰与百合交缠的曼妙花纹有一点刺眼。
红得像火,白得像雪,优美转折之间,如流光飞雪。
那么毫不掩饰的直率的美,鲜亮宛如年少无知的骄傲与天真。
有人说过,你看不见你自己,你看到的只是你的影子。
那并非由于聪明或者愚蠢,也无关于世故或者幼稚。或许更多是出于天性。
某个人之所以为某个人,总有自己放不下或者逃不开的东西。也许是桎梏,也许是希望,也许……两者兼有。
当前必须思考的事情太多,奇特拉法默先不论,眼前无尽深渊的事还没有解决。雷特勉强承认了“瘟疫”产生的原因,却不肯回答我其他问题,而当时我和雷特的状态,显然都不适合继续谈正事。我莫名觉得,他似乎分外不愿意我留在那附近,只好先回到营地。
正在到处找人的沙尔在见了我们之后几乎暴走,倾泻而下的怒火连明显是无辜受累的雷特也没放过。平日表面上再吊儿郎当,盛怒之下的巨鹰,绝对是令人胆寒的存在。迟钝如我,强横如雷特也不得不乖乖让步。
于是,我被隔离了,理由是需要静养……
举起双手连同四只翅膀,我一点不怀疑沙尔是为我好。但如此一来,我更加没法把该死的极恶之花的事情告诉他们了。
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幸亏那时一片漆黑。不然,雷特必然会注意到我身上那些诡异的黑色花纹吧……
极恶之花,看来,恐怕还是得找上那家伙,默菲丝托里菲丝。
说起来,现在应该离得不远?真可惜不能直接沟通。
而且,我还是没有想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除了火之圣石,他不知道的这点之外,我身上似乎没有值得他注意的?
但愿……没有吧。
我翻个身,把条纹的羊毛毯子卷在身上。不盖上觉得冷,盖上又觉得热,真麻烦。
和雷特暂时不见面也好。
坦白说,我有点手足无措。过往的相处模式有变化是其一,还有……虽说不出来到底有什么细微的差异,可是,现在的雷特确实和过往的他有所不同了。
无论是气质还是……性格……
被抱住的时候,雷特动作并不粗暴,但是坚定强硬得不容拒绝。现在的雷特……让我觉得有些恐惧,甚至比所谓的无尽深渊本身更让我恐惧。
而那些强烈的感情,连恐惧也覆盖不了了;偏偏我现在更有控制不住自己的趋势。
把头埋进松软的羽毛枕头里。如果真的能这样一直鸵鸟下去,也不错。
当前事态……越来越无法控制。
身体仍然没什么力气,绵密的酸痛从腰背上泛起来。那时……
越来越激烈的亲吻交缠冲击着理智,等我终于意识到彼此身体的高热已经是何等危险的时候,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能勉强让自己推开他。
那一刻,真的完全忘掉一切。
心底的坚持有一瞬间的动摇:天界和魔界之间的战争永无休止,绝不会因除了神与魔王之外任何存在的意志而转移。如果,我真的活不了多久了,是不是……应该对他好一些?
******
天界俗语,世界并非成就于一日,习惯亦然。
这点……知易行难。
想要改变,不是不能,只是不易。
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一时是改不了的。
我也不确定,什么才叫“好”?
从来,我不喜欢他人擅自为我做决定,哪怕声称出发点是……为了我好。
红海的说法,据说头发软的人性格也好揉捏。
我摸了摸自己细软的头发,黑暗中看起来光泽宛然如上好的银丝,顺手拿起发带绑起来。
对……才怪。
“伽德尔明天就到。”
“……我不能走。”
“……瘟疫的事情我会设法,但不能急于一时。”
“雷特……”
这种话你还是去敷衍别人吧!
“雷特,你之前受了伤?”
“没事。”
“……这里不痛?”
“……”
“法尔?你……最好还是安静休息。”
“没事。嗯,我会收起翅膀的。对了,要不要来喝一杯?不用吃惊,红茶而已。”
“好。”
“对了,我想了解无尽深渊的事。”
“……”
“早晨阿萨兹勒殿下来训话了?”
“嗯,老生常谈了。你的药呢?”
“吃过了。喂——那是晚上的!唔……”
“有点苦。”
“……”
我和他做了太多年的朋友,想要如情侣般相处……
就当前来看,于我基本不可能。
彼此太过了解,有时也是很麻烦的事情。
这几天的经历,倒是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得寸进尺。
有时候,我总免不了错觉……自己是不是正抱着……一只巨大的毛茸茸的黑色宠物……
“法尔。”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直觉还是巧合,他十次有九次都在我刚醒的时候进来……未免太是时候了。还未回头,枕头已经更深地陷了下去。
过往从没意识到,雷特有这么重。我还背着他逃过命呢……难道说,近来伙食太好??
天使身材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肩宽腰窄,身材修长,看着真正是完全不觉得……
“法尔……”
“……”
“法尔,你似乎瘦了?”
“是是,你……先把翅膀收起来!!”不是错觉吧,雷特真的变重了啊……
耳边的轻笑听上去就烦人,“……让我亲下先。”墨色的眼睛笑得孩子气,细碎的鬓发索性蹭到面颊上来。
“喂……混蛋!喂……唔……”
只是轻微的触碰而已,身体竟然开始发热。
再这样堕落下去,我可是真、无地自容。
静下来的时候忍不住慨叹,往日和雷特相处十分轻松自在,除了刚认识的那段日子之外,从不会有这种“如何相处”的尴尬。现在倒好,经常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正徒然烦恼着,转折时刻却来得猝不及防。
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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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噬出现在我回到营地的第六天,天空中血红的下弦月仿佛是一则预言。半梦半醒之间骤然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似断裂的长矛尖锐地划破冰面,而后一层层的喧嚣声浪涌来,无数纷沓的脚步声,杂乱的呼喊,浓重的血腥气弥散开。我跃起身来就冲出帐外,半梦半醒,头还是昏沉的,懵懂的意识却在看到外面的第一眼时骤然清醒,盛大的血红火光如曼陀罗舒卷明灭,细长的花丝之间浮动着大块的暗色,离营地不远处隐约的烟雾冲天而起,细而直的一线,向天空无限延展而去,在夜色中仿佛泛着寒光的孤独琴弦。
几乎本能,金色的圣光在身体周围荡漾开来。
沙尔从我身边倏然掠过,直接一把把我拖进帐篷,“你没事吧?别张开翅膀!”
我摇摇头。极短的时间里,黑暗魔力已经浓厚到了几乎可见的地步,我必须努力控制自己的魔力才不至于失控,“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亡灵之眼。”
“嗯?”难道雷特……
“具体细节不清楚。”沙尔看着我,随手略了略额发,神色竟还是平静的,“但我知道,现在这力量绝对是那东西没错。在火刑日的晚上,我们都以为……你出事了。晚上雷特举行了一个奇特的仪式,激发了亡灵之眼。”
我悚然一惊。
奇特仪式?亡灵之眼……
“等等,你是说,引发瘟疫的是亡灵之眼?是我们在巫师学院时雷特买的那个法器?!”
沙尔点点头。“你还记得?我问了拿丹叶才知道。你们当时解除阵法的时候出了点问题是吧?”
……我当然记得。
史前的五芒星法阵,巨大的紫红色水晶,还有……古怪的阿加斯密咒。
零碎的蛛丝马迹汇集起来,我仿佛隐约看到了黑暗中凸现的轮廓,来龙去脉,已然勾勒得渐渐分明了。
原来如此。竟然是……如此。
沙尔继续说,“雷特已经去处理了,我过来就是来看看你。这几天营地里人多眼杂,万一……”
我想了想,“你别管我了。营地现在还乱成一团……”
“无所谓,”沙尔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那血光是血祭之火,召唤来的诸多暗色都是缚灵执法者。它们自然会打理好。营地里的人之前也见过一次,很快就能冷静下来的。不用担心。”
血祭之火?
我深吸一口气。
耳边的喧嚣渐渐淡去,心里也安静下来,静得有几分渗人。
我自然记得,什么是血祭之火——极少数黑暗秘仪中才需用到的以生灵血肉为薪柴而燃起的暗
黑之火,足以吸收烧尽四周除了纯粹的光魔法之外的一切,无论是活人还是漂浮的灵气。我所以为的一线孤烟,其实不是烟,而是血祭之火最为凝聚的……魔法内芯……
也是点燃血祭之火的最关键的法器所在之处。
沙尔含着笑意的蓝眼睛极清澈,在微光中明亮坦然得让我难以直视。
垂下头去,我想有些话我根本无须再问。
其实,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吧?
耶路撒冷今晚的血月,百年一遇,正适合举行黑暗秘仪。
这段日子我是懵懵懂懂地不知时日,雷特却不是如此。
内心纷杂的感触在听到沙尔下一句话的时候骤然断裂,
“魔王特使已到。等雷特处理好,我们也差不多要回程了。”
“魔王特使?”我的惊讶并非伪装,和天界动辄特使满天飞的情况相反,魔界出于惯例,对于派出特使这件事十分谨慎。特使在阵前足可代魔王行权,决定战和乃至签订条约。莫非……
“嗯。是。不知什么原因,不过可以确定和我们没关系。听说魔王陛下似乎对这次征伐颇有看法。”沙尔轻松地说,“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纳格尔带着不少天使回到红月之谷了。你总算可以放心了吧?”
纳格尔?虽然还有疑惑,我仍觉得心里骤然一轻,“那太好了!”
“是啊,”沙尔抱着双臂,懒洋洋地笑着,“所以,你就赶快和伽德尔一起回去吧。我们也安心点。”
“可是……瘟疫……”
沙尔拍拍我的肩膀,多少有几分无奈,“行了,雷特不是正在处理么?哈,法尔,你可真是他的克星。我和他说的时候……啧,不理会也就算了,还反咬回来,说得我多冷漠一样。唉,重色轻友啊……”
“沙尔!”
“耶,法尔你耳朵红了?哈——哈哈——哈哈哈——什么?我当然知道了,你,你还当人人都和你一样迟钝看不出来?不行了,让我先笑一会。真没办法,都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这么……”
最后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沙尔神色骤然一变。
连翅膀都来不及张开,我直接冲出门去。不知从何而来的黑暗之力火山般的骤然爆发,营地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血月不在,之前天空的血红与暗黑已经被幽茫的混沌所吞噬,迎面而来的混乱气流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旋转中急剧形成的涡旋高悬空中,宛如一只巨大的墨绿色的眼睛。
雷特站在半空中,巨大的黑翼展开,羽毛上闪烁着镜面般的幽暗反光,在一片混乱中格外显眼。
竟然……是六翼。
第二十八章
按古老规则,所有天使分成九级,上位三阶,炽天使、智天使全是六翼,区别只在颜色与能力的不同;座天使中则是六翼与四翼兼有,从黄金六翼到纯白四翼一应俱全。中位三阶主天使、力天使、能天使中是二翼到四翼兼有,下位三阶一般是二翼,少数大天使例外,再者,权天使们长驻红海,并不常在天界出没。除了炽天使之外,现在天界中的高阶位并不一定代表着高贵的地位与掌控的权柄,所谓的阶位倒更类似于魔界中所谓的血统出身。譬如,法天使团的主力通常是智天使、座天使,战斗天使团的主力是主天使、力天使,而普通守备军即天界最大规模的常规军团则以能天使为主,由于经常与黑暗力量接触,心性不定,也是天界中最容易堕落的一阶天使。
我们几个人堕天之前都是四翼,我和芭碧萝是座天使,雷特、伊比利斯和拿丹叶是主天使,而沙尔甚至是权天使……曾经的翅膀颜色么,黄金冰蓝雪白都有。所谓的冰蓝,天界中的正式名称是紫翼,说来倒是最少见的一种。传说中的冰蓝六翼,我只见过一次而已。
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开始,雷特就是四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