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恨地咬牙,将手中的刀换了个方向握住,迅捷地站起身来。
只能从炸弹本身下手了。
余光瞟了一眼计时器,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多秒,严冬咬紧牙关,浑身的肌肉因为高度的紧张而绷到最高点。
他低下头,再次看向被鱼线紧紧缠缚在麻袋口的炸弹。
鱼线本身就柔韧难断,吴达还怕严冬取得太轻易一般,将几根鱼线拧成一股,密密麻麻地缠了好几圈,仿佛生怕他能徒手拽下炸弹一般。
即便严冬手中的刀锐利无匹,也不得不承认,将这几条虬结缠绕的鱼线割断颇需要一点时间。
更重要的是,炸弹拆下后,他该如何快速地处理?
“滴——滴——”
四十五秒。
严冬强自定下心神,伸出刀子挑断其中一股鱼线。
不知是否是天意,车子停的角度刚好与悬崖呈一条平行线,也就是说,如果严冬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炸弹取下,抛入海中,那也许他们还能有一条活路。
既然已经下手,严冬也不再迟疑。手中的刀仿佛挽着刀花一般舞动,拼着虎口剧痛,手指酸麻,迅速地将原本互相缠绕密不可分的鱼线一根一根割开。
时间推移,定时器上的红色数字逐个递减,而严冬面前要挑断的鱼线也逐条减少。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流下,砸在最后一股,也是最粗的一股鱼线上。
还有五秒。
严冬低下头,对着袋子里那个安静的身影轻轻微笑了一下。
赌一把,子青。
刀刃重重地撞击在鱼线之上,空气中仿佛传来鱼线一根根断裂的声响,在破釜沉舟般的力量压迫下,最后的障碍被割得粉碎。
炸弹稳稳地落在严冬手中。
没有片刻迟疑,严冬两步跨出车厢,对着一望无际地海平线,使出浑身所有的力气,用力一掷——
“滴!”
定时器归零。
瞬间沉默。
紧接着。
“轰——”
炸弹在空中爆炸,巨大的热浪几乎席卷所有的草木,风卷残云般冲向一切敢与它抗衡的物体。
爆炸造成的冲击让小小车厢都为之震动,严冬双膝跪地,紧紧地护着怀中的人,不敢有片刻放松。热流在他身周冲撞回荡,仿佛要将他的衣物毛发甚至皮肤全部烧着。鼻腔一阵充血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不敢再吸入这过于灼热的气体。
过了好一会儿,那种让人近乎烧起来的炙热气息才渐渐褪去,空气中残留着火药刺鼻的味道。严冬重重地咳了两声,直起身,轻轻地解开了麻袋的封口……
爆炸发生时,吴达虽然极力躲避,却并没能够完全躲开。
之前在与严冬的搏斗中,他右手手腕中枪,左手手腕骨折,如今又被爆炸的热浪灼伤了双腿。
哪怕意志力再怎么坚定,他也没办法再站起身了。
但是,已经足够。
吴达趴下身子,将严冬丢在不远处的手枪够入怀中,用衣服遮住。
同时,空气中传来严冬跳出车厢的落地声。
他抬起头,目光迎上那个向他走来的年轻人,带着皱纹的唇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那里面的不是程子青,对不对?”
严冬双拳紧攥,肩膀颤抖,没有回答。
“那是这辆车的司机,我抢了他的车,总不能把他丢下不管,于是就带来了。”吴达笑道。
“子青在哪里?”严冬沉声问道。
关心则乱。
刚刚解开麻袋,看到里面是一个陌生人的那刻,严冬痛悔地几乎想立刻杀了自己。
他竟然着了吴达的道!
“告诉我子青在哪里,我不杀你。”严冬亮出手中的刀,恶狠狠地说。
吴达毫不惧怕,反而对着泛起银光的刀刃轻轻笑了一下。
“我说过,你一个人换三条命,这不公平。”他一脸柔和,“所以,我想了个公平的办法——干脆就留你一条命,让程医生替你死吧。”
“你说什么?”严冬猛地跨前,脚步却硬生生在吴达面前几步外停住。
“刚刚的炸药威力已经很惊人了,但我还预备了另外一个更厉害的,跟你的程医生放在一起。”吴达用右手颤巍巍地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严冬,明知自己的爱人即将惨死却无能为力,在痛悔中度过余生,这种报复,才够公平!”
说完,他抬起头,手指轻轻屈起,将最后的目光投向辽远的天空。
“大哥大嫂,我来陪你们了。”
杜三一得到消息就把手头的事丢下往眺望崖赶,急三火四赶到时,严冬正推开司机自己往驾驶座上蹦。
见他来了,严冬明显松了口气,马不停蹄地吩咐道:“崖上有具尸体,是江文久以前那司机吴达的,你叫人收了给叶香山送去。另外,召集兄弟,把全市给我翻过来,找人!”
杜三赶紧问:“找谁?”
“子青。我没救出他来。”严冬坐进车里,手臂的灼伤碰到车座,疼的他龇牙,“叫兄弟们全市撒网,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另外,再通知石诺和叶香山一起找人。要快,子青的情况很危险,可能没多少时间了!”
说完,他脚腕微抬,车子颤抖着发动。
杜三连连点头,眼神充满担忧,半分不离他手臂肩头的伤口,却也知道这时候劝也没用。
程医生出事,以严冬的脾气一定恨不得自己亲自将本市所有角落都翻个底朝天,叫他等消息?那不如杀了他!
可见他伤成这样仍旧跳上车不知要开到哪里,杜三还是忍不住了:“冬哥,你都伤得这么重了,能不能先包扎好伤口再走?”
“不能!”严冬大叫,同时右脚油门。
“可是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转瞬间杜三就被远远地甩在后头,空气中只剩下他的喊声。
严冬看了一眼后视镜里被气得跺脚的杜三,又踩了一脚油门。
我不知道,但我只能碰碰运气。
吴达死后,严冬叫醒了一直昏迷的司机。他不知中了什么药,即使睁开眼睛,样子依旧恹恹的。
他说他是郊区瓮村人,运输为生。吴达开车好又经常帮忙,他们这才熟悉。
除此之外,他对吴达一无所知,而今天的事,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严冬却大概知道。
吴达多年来被人通缉,只怕一直藏在郊区农村才能幸免。不知什么机缘让他起意,所以才借着帮人开车进城的机会把子青绑架。
瓮村……严冬口中默默将这个地名念了两遍,心头莫名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瓮村是距离眺望崖最近的一个村落,从崖下的公路转小路开车到村中只需要二十分钟。
据司机说,吴达到村里大约有一年左右,最初来到这里是因为瓮村后山发现煤矿急需人手,所以他来打工。之后煤矿渗水,为安全计不得不全线废弃。民工大半都撤出去了,不知为何,吴达却留了下来。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八年来,吴达进城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未必多么熟悉城中日新月异的变化,也就不会把人往一个他根本不熟悉的地方藏。
况且,如今太平盛世,炸弹并不是多么好搞到的东西。
吴达要搞到如此威力巨大的火药,只有私藏煤矿开山时的炸药才可以。
况且既然煤矿已经废弃,那必定人迹罕至,是藏人的绝佳场所。
前方弯路,严冬猛打方向盘,车子像是摆脱了地心引力一般大弧度地拐了个弯,直直地驶上通向瓮村的窄路。
除了这些原因之外,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证明子青的的确确是被藏在瓮村后山的废弃煤矿中。
即便如此他还一路风驰电掣赶往那里的唯一原因就是:直觉。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子青一定在那里等着他。
他怎么忍心让子青失望?
要到达后山就必须穿过瓮村主道,有煤矿的时候村民在这里拦路收费,家家都赚得盆满钵满。如今煤矿废弃,路障竟然还没撤掉,严冬的车眼看着就要开到后山却开不动了。
“操!”严冬急得心都要跳出来,猛地一拳击在方向盘上,巨大的冲击让车子都颤了一颤。
路障正好拦在车前,严冬用余光往两边扫了一眼,发现没有任何负责人出现,时间紧急,那就由不得他生生撞开了。
心意已决,他猛踩油门,车子仿佛怒吼的猛虎般冲向了那形同虚设的停车栏,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即将把横栏撞飞的那刻,一个人忽然从旁边一步跨到了他的车前,烂泥般趴在他的车上。
严冬猛踩刹车,车子硬生生在那人面前停住。
“过路费!”来人光着上身,一脸横肉,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反而晃着自己满肚子的肥肉走到严冬窗边,用力敲着车窗。
严冬探手伸到后座抓出自己的钱包,降下车窗,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抛给了他。
接着,他脚上轻放,离合抬起,车子再次震动着要向前冲去。
一边的胖子打开钱包,只看了一眼,整个眼神都亮了起来。他急急忙忙将钱包揣在怀中,见严冬这块肥肉要跑,赶忙故技重施趴到严冬车前。
“你撞我的医药费呢!”
严冬一愣,心中本来就已经又急又烦,听他这么一耍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仿佛细细的沙漏般,宣告着子青的死亡倒计时。
他垂头看了一眼手表,不能再耽搁了,现在他多浪费一秒时间,就等于把子青往深渊推近一步。
既然从这里就能够看到后山,那应该不会特别远。
反正早晚要下车搜寻,也不用纠结那一时半刻!
他推开车门,绕过胖子朝后山跑去。
“哎你站住!”胖子一怔神,赶紧追了上去。
严冬刚刚与吴达搏斗一场,又经历了那一分钟的考验,体力早已消耗得七七八八,再加之地形不熟,很快便让胖子追了上来。
“你站住!没交钱谁让你过去的!”胖子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向后一拽。
严冬心急如焚,本来不愿跟他一般见识,连钱包都扔给他,现在看他这么不依不饶,腾腾直冒的火气全都迸发了出来。
他想也没想,就着胖子的力气回身,右手握拳,又准又狠地打在胖子眼眶。
胖子连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便飞了出去。
严冬根本不屑看他,飞快地转回身。
脚下的步子只迈出了半步,却被突如其来的震耳响声阻住了。
“轰——”
与刚刚如出一辙的爆炸声响彻山谷,在空气中传来一波波震撼的回音。
炸弹,爆炸了?
严冬目眦俱裂,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轰鸣的山谷。
只有五分钟……
严冬的心,仿佛在这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碎成了一摊齑粉。
只有五分钟……
他还是来迟了!
49
什么声音?
子青难过地皱了皱眉,耳边滴滴答答,似乎是水声。
下雨了吗?
他动了动肩膀,那里抵着什么东西,冰凉又坚硬,粗糙的表面一蹭上皮肤就有种微微的燥痛。
手腕像被什么紧紧绑缚住了,怎么也动弹不得。就连脚腕也像被什么缠着,想伸伸腿都很困难。
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上仿佛压着什么很重的东西,刚刚睁开一条缝隙就疲惫地要落下。
他怎么了?
他强迫自己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眼部,缓缓抬起沉重的眼帘,入目,是一片模糊的黑暗。
隐约中,角落里似乎有一点点昏黄光亮。他努力睁大眼,本能地向那里看去,模糊的视线仅仅能分辨那里似乎站着什么人。那人正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背影看起来佝偻却有力。
他想起来了。
自己被绑架了。
可为什么呢?
脑袋昏沉沉的,每次思考都带来一阵钝痛。他知道这是吸入过量乙醚的副作用,也知道自己必须克服,否则只能任人摆布。
他微微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让大脑再次活跃起来,忽然,角落里那个人站起身来。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擂鼓般敲打在子青心上。他装作还没有醒的样子垂下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双沾满泥水的军鞋停在自己眼前。
下一刻,他的颈动脉处重重得挨上一个冰凉而坚硬的物体。
是刀!
他的心脏骤然缩紧,原本平缓的呼吸也为之一乱,即便只有一刹那仍旧让对方低沉地笑出了声。
“既然醒了,还装什么?”
脖子上的刀示威般在他的皮肤上一点点移动,自颈动脉一点点移至那颤动的喉结,然后直线上移,挑动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不好意思了,程医生,如果你要怪,就去怪严冬吧。”
严冬?
子青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震动了一下。
为什么要怪严冬?
自己是因他被绑架的吗?
他张张嘴,想说句什么,可不仅身体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就连声带仿佛也罢工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微微眯着昏倦的双眼,觉得这个人一定是搞错了。
他跟严冬如今连熟人都算不上,绑架他来又有什么用呢?
严冬不会在意自己的死活,说不定他的死讯传到他的耳中,反倒会让他欢呼出声。
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手臂忽然用力,刀尖猛地下沉,直奔他的颈动脉而去。
这是一个割裂的姿势!
子青昏沉的神智顿时清醒大半,下意识地缩起脖子,躲避那致命一击。
没想到他等待良久,那预想中的刻骨疼痛却没有到来。
后背一片冷汗,他呼吸不畅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那把刀,竟然在距离自己颈动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四年前的中秋节,你在哪里?”那人忽然问。
四年前的中秋节?
如此久远的事情,他怎么记得?
子青歪着头,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没有回答。
“四年前的中秋节,你有没有救过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当时他刚刚被仇家追杀,浑身是伤,恰巧被你看见,于是打算杀你灭口,可他还没动手,自己先晕倒了。是你救了他,送他到医院,还为他垫付了医药费……”
子青本就吸入乙醚,浑身无力,如今劫后余生,更加四肢酸软。他虚弱地靠着墙壁,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可面前男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如同催眠曲一般,乙醚的药性再次涌上头顶,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沉入梦境的怀抱中。
忽然,喉咙上再次传来那冰凉的刺激。
他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般抬起头,男人的刀收了起来,回到刚刚的角落,俯下身,似乎按动了什么按钮。
空气中回荡开仪器单调的报警声。
“滴——滴——”
男人将刀子小心装进怀中,躬身端起老旧的烛台。他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脸在烛光中显得异常诡异,唇畔若有似无的笑容仿佛死神的宣判般,阴郁而无情。
“我不亲手杀你,但我的目的不会改变。”男人看着他,缓缓说道,“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狭窄的空间中只剩下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只剩下定时炸弹报警器的一点点红光。
子青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仿佛坠入绝望的海底,被激流冲碎。
不,他不能莫名其妙呆在这里被炸弹炸死!
子青紧紧地咬住牙,强迫自己清醒一点,然后用力挣了挣绑缚住手脚的绳子。
没用,绳子绑得非常紧,纹丝不动。
只能弄断了。
可这里一没有刀二没有剪子,只能就地取材了。
虽然刚刚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但借着男人手中的烛光,子青仍旧能看出墙壁上的岩石并不圆润,甚至可以说尖利。用这些东西磨短绳子的话,应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