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香山扫了一眼在座众位,却发现诸人面色不乱,好像早就私下达成共识一般。
果然有备而来。
“我要是不同意呢?”叶香山笑得更加和气。
“那也好办。”火根一仰脖,说道,“既然香山大哥当不起大哥这个位子了,自然要换人来做,免得下回再出了纰漏连累大家。还请香山大哥自己让贤,不要到时候大家都难看。”
“听你的口气,你们已经找好人来坐我这个位子了?”叶香山挑眉轻笑,“人选,大家都同意?”
他的目光再次从左手边第一个扫到右手边第一个,那其中竟然毫无愤怒,满是笑意。
这样嘲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胖根叔身上。
这笔单子没了,胖根叔也有损失,但这点损失对他而言,根本就是痛一痛就过去的事。
实际上,对在座众人而言,哪个不是痛一痛就过去了。
今日大部分人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借机多捞叶香山一笔,毕竟叶家家大势大,不吃白不吃。可直到火根那句话一出口,大家才明白,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被人利用,成了帮凶。
但是帮凶就帮凶吧,如果叶香山选择满足之前的要求,那大家多的一份利,如果他选择后面的……新老大上台根基不稳,天下还不是这些人说了算。
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没人多嘴。
可胖根叔不同。他毕竟看着叶香山长大,心里待他如同侄子一般。侄子被众人围攻,他不帮腔,怎么也说不过去。
于是他端了端自己满是脂肪的肚子,叹道:“大家这是何必呢,香山都做出这么大牺牲了。年底分红不拿,他这一年就等于白忙活了,咱们都是他的叔伯弟兄,何苦这么逼他。”
没想到这句话说出,却无人响应。
叶香山冷眼看着这些平时对自己百般奉承的人,脸上温和的笑容渐渐凝固成一个冷酷的弧度。
“那好,我告诉大家我的选择。”叶香山站起身,“分裂谨义帮,不可能,让贤,更不可能!”
“那好,我明明白白给大家一句话。”叶香山站起身,“分裂谨义帮,不可能,让贤,更不可能!”
“谨义帮是香山的祖父当年靠两只拳头打下的江山,又于父亲手中鼎盛,历经三代,才到香山手中。香山虽然无能,却不能看谨义帮在我手中分崩离析。”叶香山顿了顿,接着道,“况且帮中正值艰难之际,临阵换将本来就是大忌,诸位要是真心为帮会着想,就再信任香山一次。香山必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他这番话,动情在理,又有之前的利益让步垫着,是而听得在场许多人心中都颇多感触。
仅仅是许多人而已。
“也就是说,除了拿钱消灾外,你也没打算拿出点别的来检讨这次的过错?”忽然,胖根叔下首第三个,金叔缓缓的开了腔。
金叔年轻时候在帮中地位比火根强不了多少,但因为入帮会时间长,还能在叔伯辈中混个不错的位置。
叶香山平日虽然对他礼敬有加,却从来没怎么看得起他过。但没想到小喽啰联合起来竟也能翻身,他扫了一眼火根的方向,目光又迅速地转回金叔身上。
“金叔,侄子觉得还是亡羊补牢更重要。”叶香山微微一笑,又是满脸温和。
胖根叔也跟着打圆场:“是啊,先把事情解决了,再来一点点交学费嘛。况且香山这学费交的还不够多么?”
身边的墙头草紧随着附和:“够多,够多。”
“胖根,你说得轻巧,再信他一回,”金叔大怒,“再把事情办砸了怎么办!”
“到时香山当然会……”
话未说完,忽然叶香山的心腹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附在叶香山耳上,快速地报告了一句话。
几乎在同一时刻,叔伯兄弟或接到电话短信,或接到心腹报告,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批货,已经到港口了。
叶香山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批凭空丢掉的货,竟然万无一失地回来了?
怎么回事?
他震惊地坐回椅上,虚空中,仿佛有一双友善的手,在他要跌入谷底的时候轻轻地拉了他一把。
于是,他绝地逢生。
屋内躁动着,有些心急的叔伯急于赶去码头确认这件事的真假,已然站起了身。还有些虽然坐在椅上,但早就电话通知小弟代自己过去查看。
他的戏,还没有结束。
叶香山环顾一周,淡淡地开口:“货回来了,可喜可贺,不过,咱们还是言归正传。”
他声音不大,几乎没有语气,却有种让人震慑的力量,所有人不由自主地便安静了下来。
叶香山朝心腹使了个眼色,不过片刻,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被丢了进来。
他一个脚步不稳,立即匍匐在地,疼得泪花在眼珠里打转。
“这就是你们计划好了,要取代我的那个人吧?”叶香山一脸鄙夷地看着脚边的痛苦扭动人,不屑道,“你站起来,看看谁是找你回来的主子。”
那人根本没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起身,叶香山点点头,心腹几乎粗鲁地拽起他的身子,扯着他的头发,让他下巴磕在桌上,将满桌的人看了个遍。
“他。”男子看着火根的方向,颤颤巍巍地说,“还有他!”
这次,他看的是金叔的方向。
“你不要胡说八道!”火根大怒。
“香山,你随便弄来一个人就在这里自说自话,未免可笑。”金叔冷哼。
“是,是我考虑不周了。”叶香山服了个软,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家父的私生子,多年来失落在外,就连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不过金叔与火根却比我还要关心叶某家事,竟然早早替我找到了他,藏匿起来,只等我什么时候精力不济,好叫另一个叶家人来接我的班,其中用心良苦,真是佩服。”
他说完这番话,火根已经浑身冷汗浸透衣服,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
金叔却负隅顽抗:“仅凭你们两张嘴说,怎么可信?况且他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是你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那就不必他说,我们一点一点查下去。”叶香山笑道,“金叔做事时胸有成竹,自然不怕留下把柄,因此我的证据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你!”金叔怒睁双眼,虚张声势一般瞪着叶香山,良久良久,终究先败下阵来。
“他毕竟是你弟弟,你放了他吧。”金叔看着委顿在地的年轻男子,轻轻叹了一声。
没想到为之准备许久的一场好戏,竟会这样草草收场。
从火根那里得知叶香山竟还有一个私生弟弟在世上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曙光。
多年来受人冷眼如何,多年来任人轻视如何,他终于可以借由一个傀儡得到谨义帮的控制权,成为真正的主宰。
可为什么,明明每个环节都没有错误,自己竟然还是一败涂地?
叶香山叫人拖下已经吓得不会走路的火根,转过头来,对金叔道:“金叔,我敬重您为谨义帮立下汗马功劳,这次只当您是一时糊涂。我已经叫人给你和金婶买好了出国散心的机票,傍晚的飞机,现在去机场还来得及。”
金叔一怔:“你……”。
叶香山对自己竟然不杀不罚,只是送出国了事?
他是转了性,还是出国后,对自己有什么特殊安排。
金叔满心忐忑,却终究在保镖的半强迫下,缓缓步出了会议室。
至此,这场闹剧圆满结束。
人去的速度,比人来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倍。叶香山静静地坐在椅上,看着一室空荡荡的椅子,呆呆地出了神。
曾几何时,那些踌躇满志竟然都已经化作了此刻内心的一片荒芜。
一场闹剧结束之后,还会有另一场,这只是个开始,绝不会是结束。
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深深攀上了他的心头。
他忽然很想跟谁说说话,好叫自己的心不要空荡荡的。
几乎下意识地,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两声对方就接起,快得几乎像把手机抓在手中,就等他的来电一般。
“喂?”熟悉的声音传来,仅仅是简单的一声,却仿佛有实体一般,迅速地填满了他的心脏。
叶香山仰起头,仿佛享受对方的呼吸般,深深地闭上眼睛。
那边也就配合地沉默许久,每一声吐气都刻意地撩动他的心弦。
“不客气。”在一声长长的呼吸后,对方似乎是微微笑着,淡淡说出了这句话。
叶香山肩膀一动:“我没有说谢谢你。”
“可我知道你心里是这么说的。”那边的人似乎非常开心,一直在笑,“我还知道,你觉得你欠了我的,心里非常不爽,却又拉不下面子来问问我,如何还我这一份人情……”
“你在哪里。”叶香山猛地坐起身,语气冷硬,“我去找你。”
石诺此刻身在山中别馆。
叶香山曾与他在这里度过了此生难忘的一个星期,脱身后便对此处讳莫如深,石诺约他在这里见面,要说不是刻意真是谁也不信。
所以当他听到地点时,心口条件反射般麻了一麻。
他叫司机远远地把车停在路口,自己顺着寂静的山路一点点走进林间别馆中。门口早就有人迎接,对方对他并不陌生,恭恭敬敬问了声好后便引领他往里面去。
今时不同往日,叶香山一路走,一路看着自前庭到主宅的树木,往日看这树木茂盛欣欣向荣,今时却只觉得每片叶子都萧索了许多。
下人走到主宅门前便不再往里头进,朝他略微躬了躬身便退了下去。叶香山迟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竟然万分忐忑起来。
仿佛这一路的平静只是层自欺欺人的外衣,进了这扇门,他的心就不得不被迫赤裸。
这种感觉让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他抬起手,轻轻地扶在把手上。脑海中的思绪像缠在一起的毛线球一样,乱七八糟理不出个头绪,反倒叫他的头微微抽痛起来。
“咔哒。”他深吸一口气,不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机会,果断而决绝地推开了门。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客厅的米色沙发里静静地站起一个人。
那人一贯西装笔挺,哪怕在家中也是西装长裤雪白衬衣,此刻衣冠楚楚,好一副浪荡公子打扮。
叶香山迎着他的视线朝他走去,脸上的肌肉仿佛僵硬住了,笑扯不出,怒也扯不出。
一直走到那人面前,他才勉强动了动唇边肌肉,问道:“杰拉德家族倒台,货被新继任的教父接收。据我所知,此人之前一直默默无闻,跟外界基本没有任何来往。”
“那是据你所知。”石诺耸了耸肩,一脸轻松,“据我所知,新教父为人爽朗干脆,我答应他往后五年跟他的生意只抽一成,他就干干脆脆把货发过来了。”
叶香山冷笑一声,想讥讽他竟然答应赔本生意,却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
他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叔伯兄弟散去时,胖根叔特地最后一个离开。
“香山,那批货是从三号码头上得岸。”胖根叔说,“三号码头是严冬的地盘,严冬现在在医院呢,那批货只能是……”
只能是石诺送来的。
多么可笑,自己身为谨义帮老大,关键时刻竟然要借助一个叛徒的力量才能安抚帮众。
叶香山微微垂着头,目光仿佛蒙上一层迷雾,叫人分辨不清内心。
可石诺爱了他近十年,这点小儿科的东西怎么会猜不出来。
他轻轻的,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是不知道他这样自作主张会伤他自尊,只是,除了冒叶香山的名将货运回,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无论叶香山做出什么承诺和补救,都不如明摆着的货更能让人信服,否则哪怕众人表面再满意,裂痕都会存在,香山往后的日子,便是动辄得咎。
与其日后钝痛,他宁可此刻让他痛痛快快挨上一下。
可他这番苦心,却无论如何不能对香山说明。
叶香山一向心比天高,只怕这番安排落在他眼中非但不是为他着想,反而要让他觉得自己这是多管闲事。
石诺只好打哈哈:“别站着,香山,来,坐。”
说着,他伸手去扶叶香山的肩。
没想到,指腹刚刚碰触到他肩头冰凉的衣料,叶香山便像触电一般躲开了他的碰触。
“我不会欠你人情!”叶香山抬起头,冷冷地瞪视着他,“这批货,再算上你让人通知我我父亲有私生子那件事,开个条件吧,只要我有,我都会满足。”
石诺脸上的笑微微僵住了,浓密的眉微微皱了起来。
叶香山等了他半晌没等到回答,于是自顾自说道:“不如这样,东区十三街你挑十条,三条归我,西区所有游戏厅今后也都归你所有,度假区内……”
他滔滔不绝地瓜分着本市的黑道势力,仿佛每说一句自己心中就有一口气吐出来般,又是绞痛又是舒服。
不仅如此,一边说,他还一般观察着对面人的表情。
石诺的眼角眉梢本来堆积着满满的笑意,叶香山每说出一个字,那笑意便减少几分,待他说完,石诺的脸已经阴得仿佛黑云压城一般。
这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默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重重地覆盖住周围的空气。
“香山大哥对自己倒是舍得下手,这样一分,我在这件事上吃的亏也都补回来了。”过了好一会儿,石诺轻轻抚掌,赞他算数高超,“只可惜,这些东西,我一概不想要。”
“那你想要什么?”香山平静地问。
石诺忽然跨前一步,紧紧地揪住了叶香山的领口,将他狠狠地拉向了自己。
“我要你!”
“好,我给你。”
叶香山重重拨开他的手,冰凉的指尖不带一丝迟疑地自半空中朝自己的脖颈移去,轻轻一扯,解开衬衫上第一课纽扣。
扣子微敞,恰好露出一小段禁欲般的锁骨。顺着锁骨看上去,喉结上下颤动,每一下都像是柄小锤般,敲击着石诺的心。
叶香山手指微抖,顺着衬衫衣襟的纹路渐渐滑下,不过食指拇指一个交错,第二颗扣子也无声解开。
锁骨几乎完全袒露出来,弧度精致而考究,落在石诺眼中,竟多了一重平时绝不会有的情色意味。
你想做什么,香山?
你在勾引我,还是……讽刺我?
空气中仿佛流转着那种摩擦衣料特有的“沙沙”声,他的指尖一路下移,明明只是细微到几乎注意不到的声响,在石诺听来,却震如雷鸣。
衬衫扣子不过几颗,叶香山故意放慢动作,一粒,再一粒,直到衣襟大敞。
略显瘦削的胸膛裸裎在石诺面前。
他神色不变,仿佛这脱衣的动作早在他面前演习千万次般,每个动作都精准得恰到好处,准确地挑动石诺心中那根最隐秘的琴弦。
“够了!”他忽然阻止了叶香山脱衣的动作,猛地将他扑在身后的沙发之上。
后背着在软绵绵的垫子中,叶香山脸上这才一点点浮出一些名为讥讽的表情:“你不是要我么?为什么不要了?”
“叶香山,我要什么,你难道不懂吗?!”石诺扳着他的肩膀,那紧皱的眉头仿佛再也无法承载更多的隐忍般,虬结在一起,“我为什么对你处处掣肘,为什么一定要把你拉下老大的位置,你都不懂吗?”
“我懂。”叶香山平静地抬起眼睛,直视进他的眸中,“我知道你爱我,你想站到我能看得到的地方,让我不能再无视你的爱。你也想让我有理由摆脱谨义帮这个桎梏,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石诺,我很感谢你如此用心良苦,但是你要我的心,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