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爱,让我很困扰。”叶香山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眼前却止不住一阵阵发黑,“我每次看到你,都只想远远地躲开你,你越爱我,就越让我觉得恐惧。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喜欢哪种方式,我也不知道你的爱会让你对我做出什么。所以我不可能爱你,我病入膏肓了,我承受不起。”
一番话说完,他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身体内有种虚脱的感觉仿佛涨潮的海浪般一层层上涌,让他再也无法忽略那越来越强烈的不适。
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推开石诺。
这个人的表情如此震惊而悲伤,仿佛自己再多说一个“不”字,他那总是挺拔而坚强的身影就要崩碎一般。
叶香山坐起身子,静静地看了石诺一眼。
他们认识十几年了,这也许是他见过的,石诺最脆弱的时刻。
脆弱得,他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他微微笑了笑,手臂撑着沙发背,尽量保持正常地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了,过几天我会……”
戛然而止。
叶香山的身体仿佛忽然被人拔走了所有的电源般,世界在他面前迅速变成了黑暗,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他刚刚站起的身躯便重重地倒了下来。
“香山!”
叶香山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若不是头顶悬着点滴瓶,他几乎自己已经坠落地狱,混在过奈何桥的队伍里。
自己竟然没死,不可思议。
两个星期前,劳文斯博士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不手术,只怕无力回天。
当时谨义帮正闹内讧,货物谈判也正在紧要关头,与石诺的一场输赢眼见可分,他一狠心,安排人送劳文斯博士的团队上了回美国的飞机。
两个星期,赢了,死而无憾,输了……
叶香山艰难地抬起手,遮住窗外刺眼的阳光。
输了更好,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承认自己不是不可战胜,大方放下谨义帮这付重担,坦然轻松地,把剩下的这段日子,好好过。
可现在这个样子,是输了还是赢了呢?
他伸手按响床边的呼叫铃,下一秒,白衣的护士急匆匆走了进来。
“石诺呢?”他问。
护士不解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石诺在哪儿?”他重复了一遍。
护士没有理会他,走到床边把仪器数字通通查了一遍,问他:“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叶香山立即心头火起,不客气地讽道:“我差点就死了,醒过来身边空无一人,你问我要时间?!”他顿了顿,手臂撑起身子,像是要坐起来一样,“石诺就请你这样的人?叫他过来!”
“叶香山先生,请你冷静一些。”护士也不高兴了,“我根本不知道谁是石诺,你病成这样我很同情,但你能不能不要乱发脾气,配合回答我的问题,方便治疗?”
叶香山愣住了。
“你不知道谁是石诺?”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不是他送我来的?”
“谁送你来的我不知道,”这样的病人护士见得多了,除了钱,什么都缺,一生病,不知道被谁往医院一塞,就再也没人关心“你的病情不太乐观,我们也会尽力治疗,你多一点配合,就会好得快些……”
看着护士脸上冷漠中带着些同情的表情,叶香山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挽回面子。
可说什么呢?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自己没有算计重重伤了子青的心,起码此刻自己床头,会有子青悉心照料,知冷知热。
可子青不愿再留在自己身边了。
还好还好,还有石诺那个傻子。
无论如何伤他害他,利用他去换取任何对自己有利的东西,都还会像条狗一样爬回自己脚边的石诺,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自己。
可现在他呢?
为什么终于如愿以偿,不会在每个噩梦醒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自己却反而觉得更加寒冷?
为什么在刚刚睁开眼睛那一刻,忽然很希望听到他问自己一声痛不痛?
像之前许多次一样,露出那种让他反感的关心表情,紧紧抓住他的手,压抑着所有让他烦躁的担心和庆幸,问他一声——“痛不痛?”
“护士小姐,抱歉,”叶香山疲惫地躺回床上,刚刚的力气荡然无存,重病和昏迷带来的虚弱转瞬将他填满,“可以帮我把我的主治医生找来吗?”
石诺此刻身在山中别馆。
叶香山曾与他在这里度过了此生难忘的一个星期,脱身后便对此处讳莫如深,石诺约他在这里见面,要说不是刻意真是谁也不信。
所以当他听到地点时,心口条件反射般麻了一麻。
他叫司机远远地把车停在路口,自己顺着寂静的山路一点点走进林间别馆中。门口早就有人迎接,对方对他并不陌生,恭恭敬敬问了声好后便引领他往里面去。
今时不同往日,叶香山一路走,一路看着自前庭到主宅的树木,往日看这树木茂盛欣欣向荣,今时却只觉得每片叶子都萧索了许多。
下人走到主宅门前便不再往里头进,朝他略微躬了躬身便退了下去。叶香山迟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竟然万分忐忑起来。
仿佛这一路的平静只是层自欺欺人的外衣,进了这扇门,他的心就不得不被迫赤裸。
这种感觉让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他抬起手,轻轻地扶在把手上。脑海中的思绪像缠在一起的毛线球一样,乱七八糟理不出个头绪,反倒叫他的头微微抽痛起来。
“咔哒。”他深吸一口气,不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机会,果断而决绝地推开了门。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客厅的米色沙发里静静地站起一个人。
那人一贯西装笔挺,哪怕在家中也是西装长裤雪白衬衣,此刻衣冠楚楚,好一副浪荡公子打扮。
叶香山迎着他的视线朝他走去,脸上的肌肉仿佛僵硬住了,笑扯不出,怒也扯不出。
一直走到那人面前,他才勉强动了动唇边肌肉,问道:“杰拉德家族倒台,货被新继任的教父接收。据我所知,此人之前一直默默无闻,跟外界基本没有任何来往。”
“那是据你所知。”石诺耸了耸肩,一脸轻松,“据我所知,新教父为人爽朗干脆,我答应他往后五年跟他的生意只抽一成,他就干干脆脆把货发过来了。”
叶香山冷笑一声,想讥讽他竟然答应赔本生意,却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
他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叔伯兄弟散去时,胖根叔特地最后一个离开。
“香山,那批货是从三号码头上得岸。”胖根叔说,“三号码头是严冬的地盘,严冬现在在医院呢,那批货只能是……”
只能是石诺送来的。
多么可笑,自己身为谨义帮老大,关键时刻竟然要借助一个叛徒的力量才能安抚帮众。
叶香山微微垂着头,目光仿佛蒙上一层迷雾,叫人分辨不清内心。
可石诺爱了他近十年,这点小儿科的东西怎么会猜不出来。
他轻轻的,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是不知道他这样自作主张会伤他自尊,只是,除了冒叶香山的名将货运回,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无论叶香山做出什么承诺和补救,都不如明摆着的货更能让人信服,否则哪怕众人表面再满意,裂痕都会存在,香山往后的日子,便是动辄得咎。
与其日后钝痛,他宁可此刻让他痛痛快快挨上一下。
可他这番苦心,却无论如何不能对香山说明。
叶香山一向心比天高,只怕这番安排落在他眼中非但不是为他着想,反而要让他觉得自己这是多管闲事。
石诺只好打哈哈:“别站着,香山,来,坐。”
说着,他伸手去扶叶香山的肩。
没想到,指腹刚刚碰触到他肩头冰凉的衣料,叶香山便像触电一般躲开了他的碰触。
“我不会欠你人情!”叶香山抬起头,冷冷地瞪视着他,“这批货,再算上你让人通知我我父亲有私生子那件事,开个条件吧,只要我有,我都会满足。”
石诺脸上的笑微微僵住了,浓密的眉微微皱了起来。
叶香山等了他半晌没等到回答,于是自顾自说道:“不如这样,东区十三街你挑十条,三条归我,西区所有游戏厅今后也都归你所有,度假区内……”
他滔滔不绝地瓜分着本市的黑道势力,仿佛每说一句自己心中就有一口气吐出来般,又是绞痛又是舒服。
不仅如此,一边说,他还一般观察着对面人的表情。
石诺的眼角眉梢本来堆积着满满的笑意,叶香山每说出一个字,那笑意便减少几分,待他说完,石诺的脸已经阴得仿佛黑云压城一般。
这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默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重重地覆盖住周围的空气。
“香山大哥对自己倒是舍得下手,这样一分,我在这件事上吃的亏也都补回来了。”过了好一会儿,石诺轻轻抚掌,赞他算数高超,“只可惜,这些东西,我一概不想要。”
“那你想要什么?”香山平静地问。
石诺忽然跨前一步,紧紧地揪住了叶香山的领口,将他狠狠地拉向了自己。
“我要你!”
叶香山这边住院,谨义帮的事物却丝毫没有放松。
心腹知道他醒来后,每日过来报道。他能力有限,叶香山昏迷这几日,他勉力才在众人帮助下撑住大局。
至于这众人中有没有石诺一份功劳,叶香山没有问,心腹更不会说。
叶香山每日在病房发号施令,那指点方遒的架势仿佛他根本不是个左手打着点滴的病人,每每思索良久作出决定,脸上的苍白便褪去几分,染上些红润。
心腹看着他的样子,总觉得他似乎有了什么变化,就连配合治疗的态度都比之前诚恳了许多。
但为什么每次自己推开门走进病房时,他的脸上总会露出那种不加掩饰的失望表情呢?
心腹情商略低,他不懂。
就连叶香山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日医生对他坦言,若不是送医及时,急救措施得当,只怕以他当时状况,早就不治。
当时自己昏倒在石诺家中,送医及时是因为他,急救措施得当也是因为他。
当然,事后不闻不问的还是他。
但叶香山没法跟他一一计较,计较的多了,他怕自己计较出心脏病,雪上加霜。
医生与他分析利害分析了半个多小时,末了见他若有所思,苦口婆心劝他,生命宝贵,早做手术。
就连程子青来探病,也一副语重心长,劝他凡事想开,身体为重。
话里话外仿佛都在暗示自己早就看穿他讳疾忌医,消极抵抗那套。
其时程子青已经买好第二天飞东南亚的机票,严冬忠犬一样守在门外,他们聊得久些他就咳嗽,咳得地动山摇,咳得子青起身出门,当着他的面打电话改签机票,将行程延后三天。
送走程子青后叶香山便坐在窗前发呆,足足坐了两个小时,脑子里乱糟糟画面闪回,到最后闪得他头昏,不得不起身快刀斩乱麻,拿起手机给律师打电话。
“帮我起草一份委托书。”
第二天石诺就冲进来了。
叶香山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过来,慢条斯理叫他到窗边稍坐,自己从抽屉中取出一份文件递到他面前。
“这是一份委托管理书,”他取出笔,搁到石诺面前,“右下角签上名字,这份文件就具有了法律效力,稍后我会再跟帮里开个会,正式通知他们这件事情。”
石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签了名,谨义帮的大权就落入他手,叶香山只是名义上的大佬。
怎么,划江而治不成,又来拱手相让这套了?
他怒发冲冠,深深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上海,放下文件就冲了过来。
一肚子的火气却在见到叶香山的那刻,荡然无存。
当日的讥诮与讽刺仿佛只是一件自我防备的衣衫,叶香山将之脱得干干净净,此刻一双眼睛望向他,瞳仁中竟然都带着柔和。
这样的目光,仿佛催化剂一般,将他多日来隐藏的四年一股脑催化了出来。
“为什么把谨义帮委托给我?”石诺问,“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治病。”叶香山耸耸肩,“没法再拖了,再拖下去我就真的活不成了。”
石诺这些日子来虽然人没来,却一直关注着他的病情,心知他所说不假。
“我已经跟劳文斯教授联系好,过几天就直飞美国手术。自我接手谨义帮,十余年假期都少有一个,这次的事是个机会,我引咎几天,大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叶香山说,“况且,子青跟严冬在一起,我很放心,谨义帮交给你,我也不必有什么顾虑。这一去,时间久些也不怕了。”
的确,虽说货物到港打的是叶香山的旗号,明眼人却都知道是石诺关键时刻伸以援手。
石诺本就是谨义帮的人,后来自立门户虽说激起众怒,此番却又为自己挽回不少民心。以他能力,再想回来并手掌大权,不过是手段问题。
但这执本市黑道牛耳的荣耀却不能让石诺动心分毫。
“香山,”他看着眼前一纸委托书,强迫自己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你知不知道自己好像交代遗言一样?”
“我的确是在交代遗言。”叶香山指给他看,“这里有一条,如果我有何不测,我名下的股份和财产都是你的,也就是说,你就是谨义帮的新大佬。”
这是在用钱财地位打发我么?
“香山,”石诺用力按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手牢牢包入掌中,“我陪你去!”
迫切的心情和力气将叶香山的指节攥得发白。
叶香山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将手抽了出来,道:“你不用陪我。”
那冷淡的语气竟染着几分说不出的燥乱情绪。
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许久之后,石诺才说道:“这几天,你的病情和身体情况也一直有人向我报告。”沉默片刻,他接着说,“可是那不一样,当别人告诉我你今天比昨天好了很多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这个很多是指什么?你昨天虚弱地吃不进东西,今天能吃一点,也算很多,今天胃口大开,还算很多。别人的转述永远都比不上亲自看着来得放心,香山,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可是哪怕只能站在你的病房外,我也不愿再体会这种煎熬。”
叶香山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
竟然是……这个原因。
心中某个阴暗的角落仿佛一下子迎接了阳光直射,那种一点点暖起来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稍稍翘起了嘴角。
“帮会的事如今是个烂摊子,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叶香山道,“况且,有些事,我需要安静下来,一个人好好想想。”
“这些事,与你我有关吗?”石诺问道。
“有关。”叶香山回答。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配上那么平淡却坚定的语气,竟让石诺的心一点点地暖了起来。
“那……”石诺深深地望进他的眼中,每一个字,都几乎在祈求,“你要想多久?”
“不一定。”叶香山看着他,微笑,“也许要很久。”
“我能等到那一天吗?”
“一定可以。”
东南亚,酷暑。
严冬醒来时浑身是汗,闭着眼在枕头下面摸来摸去,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空调遥控器,反倒把自己折腾清醒大半。他又抻着脖子到处看,在床上找了一圈没找着,目光往更辽远的地方望去,终于发现了远远地摔在地上摔得电池脱出的遥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