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的笑,有些天真的味道,像不解人事的稚子一般那么单纯。
明天抖了又抖,求救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后,定格在百歧身上。
“什么?”同是蜃族的百歧,茫然的回问。
明天的眼神真古怪,有如自己要知道他接下来想做什么。
“百歧如果知道你曾经诱惑过他,一定会生气的。”海皇悠悠说着。
明天嘴角抽搐的仰头看天,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拿来吧!”海皇神色平静的催促。
“确定了吗?”明天在做最后挣扎。
“嗯,宁愿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当初你希望小白肉包子选择将罗刹的记忆全面封锁,此时此刻,『我们』的心愿是,忘掉他!”
海皇的手指向昂禁,指尖在停止移动时,在微微的颤抖。
知道忘掉比较好,明明晓得的,却为什么做出选择后,会动摇呢?
是不是有些人,再恨、再厌恶、再想放弃,仍会不由自主想起,最初彼此相视一笑的瞬间、互相体谅包容的时刻,彷佛那些画面仅仅是没有想起,其实一直刻在心底深处,将之视为最重要的回忆一幕。
三.没有预设的惊变
改变的开始,起自一个生命的诞生。
于是,明知道这个生命到最后,会以那样的状况结束,就想做点什么。
他曾经在出门去“溜”据说会越吃越肥的小白肉包子时,意图怂恿他,利用海市蜃楼封闭特定记忆的手段,强行抽离且忘掉关于罗刹的记忆,再把讙兽的禁果会诱使记忆恢复的特性也封锁住,使其无法发挥效用。
他很努力的要告诉他,如果不这么做,会发生很多让人难过的事。
可是,那颗小白肉包子只回问他一个问题。
“坏天,你敢把你刚刚的话,当着百百的面重复一遍吗?”
拜托,这是想让百歧把他拖进无尽的噩梦之中,大家同归于尽吗?
不管他如何示范,想要证明,即使封锁罗刹大部份的记忆,小白肉包子依然会被百歧所喜爱、所在乎,可是,说再多一样没有用。
对小白肉包子来说,三个“保父”是同样重要的,不分程度。
是的,到最后,小白肉包子依然保有罗刹的记忆,甚至当现任讙兽昂禁在西方属地出事时,他把身体让给了“罗刹”。
就算已经知道,那样的“变化”唯一会有的结果,是自爆、是死亡。
“我记得你当初拒绝的话,除了在乎百歧以外,你还说了你不想逃避。”
明天认为,意图去遗忘一个人,似乎就叫逃避。
“不是逃避,忘记才是面对。”
海皇收回指着某人的手,意图冷静的回答。
也从这句反驳开始,他先前颤抖的手指平稳下来,整个人显得很镇定。
彷佛确实下定了决心,谁来都没有用的,坚决不会再改变。
“海皇,我真的让你这么厌恶了吗?”昂禁莫名口气一改,平静的问。
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肃杀气息,自他开口后,袭卷周围的空间。
被青蓝之镇压强行束缚的垨杌厌说和浑沌偕影,瞬间惊喜的期待着。
“你想做什么?现任讙兽。”
虚浮在巨大蚌壳上方的小小白雾状百歧,心怀戒备的开口挑衅。
“千年有一句话说的好,与其相信你寻求原谅的决心,不如继续怀疑你的独占本性,而你现在是意图再上演一次你的变态作为了?”
时间点挑选的太完美,完美到刚好卡在气氛变动的临界点上。
昂禁神色一凝,下意识伸手按住抽痛伤口时,带着不知所措的迷茫。
翼左什么情况都替他分析到了,应对方案也设定齐全,要面对罗刹的、得向小白肉包子示意的,和对海皇解释的,皆一一安排好。
他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才有可能争取到那一线生机,这些全是有迹可寻和能按部就班的行动。
问题是,现在主张说不要原谅他的是海皇,不是小白肉包子或罗刹。
最好说话的人,一旦做出异于往常的行动,等于推翻了别人的全盘计划。
再加上,海皇想要的不是对他的惩罚或要求,竟是选择遗忘。
忘掉谁?忘掉自己,自己是谁?自己是——讙兽!
什么是讙兽?能号令天下万兽的,才叫讙兽,更何况他是成兽了。
很难说到底是讙兽的独占本性压倒其馀思绪,或者是太怕海皇的决心,真的做出这样的行为,那么,被独自留在这个世上,再不被记忆的自己,该怎么办?是不是到此为止,彻彻底底的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个伙伴?
“我不答应。”昂禁眼前在发黑,体内流失太多鲜血,让他压不下兽性的爆发,事实上,有几分冲动,让他几乎想放弃自我克制。
“海皇,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忘记我,好不好?”他在做最后努力。
要是以往,到这种状况了,哪有可能再示弱!应该要开始动武了。
偏偏,眼前这个人,是他唯一不想逼迫,想要用最大诚意去……讨好的。
昂禁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后悔自责,他的语气是难能可贵的冀望恳求,他的姿态是前所未有的委屈求全。
遗憾的是,以往会温和回望他的人,如今双眼里漠然冷淡的可怕。
“海皇。”昂禁再唤一声。
“其实,百歧没有伤的这么重,你的死士们没有虎视眈眈的准备来袭,纵使我已经想起一切,却是想装不记得,想要重新开始的。”
要比委屈,海皇的语气、态度、表情可以比昂禁委屈一百万倍。
明明受伤的是他、痛苦的是他、被人伤了又伤的是他,他都想装不记得了!
之所以一切会弄到如今的情况,到底是谁的错呢?
“百歧跟知言是『我』的死士,你一直知道的,为了保护不再是讙兽的我,想从现任讙兽你的手上,将我夺走,你早该防备他们的,因为他们为此可以拼上一切,就为了将你赶离我的生命,即使得付出生命做代价。”
海皇不得不说,昂禁要是不那么自负,要是早早行动了,自己何必要放弃伪装遗忘,非得站在这里,和他面对面的对峙。
“我相信,靠已经习惯自己是王的你的惯性思维,是不可能做出向我下跪、向我哀求的举动,可是你依旧是做了,就代表有人在你背后出谋划策,但我不懂,为什么是现在才开始,在这之前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求取建议的。”
海皇认为太迟了,昂禁的改换态度真的太迟、太迟了,迟到他居然会想,自己一点也不需要,嗯,再不需要昂禁为他做任何事。
“到此为止吧?承认这个终点,走向属于你的崭新起点。”
海皇温柔的笑着,柔柔笑弯的眉眼里,有着放下在意的释然。
昂禁心惊的呆呆瞪着他,这样的句点,他实在是不能接受!
“你想忘,我会让你遗忘。”昂禁忽然这么说。
“什么?”海皇愣住,自己错听了吗?
先前昂禁不是一直在反对、在挣扎,那么,他为什么又赞同了?
“在我可以允许的范围里。”
昂禁说完的刹那,食指一勾,缠附在垨杌厌说跟浑沌偕影手上的青蓝之镇压倒飞而来,在逆向飞回的过程中,在和海皇擦身而过的一刻,如同被人从上方绕着圈圈摆动,居然纠缠着束缚在海皇的身上。
这个动作做完,昂禁忍着吐血的欲望,从早先放在身上的符文发带中抽出极少动用的“黯青之束缚”,同样缠到海皇的身上。
“安全带他走,我在哪,他要在哪,不准伤害。”
命令一下,昂禁眼前完全黑屏,整个人往前倾倒。
最后残留的印象是,冲第一个想把海皇抢回去的缩小版百歧。
身为死士,即使伤的再重,当王有难,就是要豁命去搏、去维护。
傻子,昂禁想这样嘲笑百歧,却隐隐为自己感到可悲,因为他更傻。
四.守株待兔的黄雀
没有用的举动,为什么要去做呢?因为是最后一个希望吗?
昂禁是这么想,才会拼在昏迷前,解放两个死士,让他们带着自己和海皇一起离开,就算被痛恨,会被恨的更深,他也要再试着争取一次。
就这么结束,让双方从此再没有交集,他真的、真的做不到。
只是,不是失去希望的人会想挣扎,想搏取仅剩的可能。
有些不容许失去的人,会倾其所有的更想夺一个没有意外的完美未来。
当海皇被两条讙兽的符文发带前后绑住,当垨杌厌说冲到他身边,将他一把扛起,放到肩上,当浑沌偕影又消失在虚空中,小小百歧护着自家王的雾气身影已经再一次被打散,而昂禁在这一刻,正失去意识,慢慢的倾身倒地。
有如蓄谋已久,连自己的王也能当赌注压上赌桌。
百歧的本体巨大蚌壳如遮蔽物般,被人从墙角的角落推开时,怔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明天忽有所感的扭头看去。
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闪亮登场?
那个头上有着一对弯弯红褐色羊角、两双耳朵,身后毫不遮掩摇动着九条尾巴,却不是九尾白狐,种族特征古怪,气质温顺的青年,他带着一个不小的眼镜,却只把那双眼睛衬托的更大。
极具亲和力的浅浅微笑挂在唇边,青年抬起的左手臂上,竟扣着刺眼的,开有四道锯子状放血沟纹,一次性上满五根箭的锋利弩箭套组,正瞄向倒地中的昂禁。
一般而言,流血状态的讙兽,其威压气势是自然散发,难以接近。
在这样的讙兽身前,任谁也无法敢于下杀手的。
青年意外的,不在这种天然压制的名单中,因为他是永不会恐惧的猼訑一族,是能毫无负担、不受影响对讙兽下毒手的。
当扳机一扣,倒地的昂禁正前方,一道血箭喷起,自虚空凄厉喷洒,紧接着,痛到无法控制隐身本能的浑沌偕影,脚步踉跄的摔坐在地。
依旧想把自己当盾牌使用的他,神色张皇失措的想要爬起。
青年趁机悠哉扣下第二次扳机,毫不客气的用箭钉住这个一旦隐形就使人防不胜防,很难找到他的身影好进行攻击的对象。
纤长的利箭贯穿撑住地面的手掌,将一身白衣的浑沌偕影钉死在地面。
要不是有讙兽做靶子,想这么轻松简单的打中偕影,那是不可能的任务。
无奈偕影为了替昂禁挡箭,被第一箭射中时,是非常狼狈的被箭之力道一带,失足在重心不稳之下,差点往后翻倒,却强行扭身向侧边自摔,导致落地姿势再难做出下一个闪避的动作,所以这一箭他早有必挨的心理准备。
令他讶异的是,发射弩箭的这个人心理建设太完美,手太稳了。
第二箭在他弹身而起前,就命中了撑地准备施力的手掌,这人是什么素质啊,跟自己一样是杀手出身吗?下手如此的快、狠、准,无一偏差。
“差不多了。”说着像有万全准备的发言,青年将弩箭方向一转。
趁着第二箭剥夺了浑沌偕影的行动能力,他毫不思索的射了第三箭。
这一次,他射的是因为有讙兽下令,不敢放下海皇的垨杌厌说。
要是可以的话,垨杌厌说绝对想把肩上扛着的那人拿来当挡箭牌,遗憾的是,自家的王下达了命令,他不能这么做。
又因为肩上有重物,妨碍躲闪的灵活度,加上射箭的那人选择的角度太刁钻,射出的时机太敏感,正是他想往王的身前冲去的时刻,是他大步奔跑的时候,所以惯性之下,他再想突然煞车,也只换成凌空原地跳起的动作。
结果,根本是把自己的胸口袒露在敌人的弩箭攻击范围里。
垨杌厌说被箭的力道撞的仰身于空摔倒时,仍未忘记王的命令,不能伤害到海皇,被迫将他抱在怀里,让自己背部着地,给他垫底。
三箭处理掉两个麻烦,青年仍不放心,飞快又扣下第四次扳机。
第四箭抢在垨杌厌说放弃海皇这个累赘,双手撑地、身体一转,想要起身冲过去护住昂禁的一瞬间,也将他的手掌钉穿在地。
“嗯,万无一失了。”青年放心的再度移动弩箭攻击方向。
说时迟、那时快,前面四箭连射的速度相加起来仅有短短三分钟。
四周的人,大多是想不到会有这种发展的,全部愕然当场,无法反应。
而可以行动的人里,如百歧这个又回到他受创颇深的巨大蚌壳中,准备快点将蜃气抽取出来,恢复原样,就算体型再小也想派上用场。
百歧是真的想要偷偷去把自己的王拖离危险现场,亦是无比期待猼訑一族的夷曼,第五箭能有多准就必须有多准,最好一箭送现任讙兽去死!
至于其他人,有的还在外围双方死士的混战中,或者是被混战挡住去路,一时过不来,仅能远远注视事情发展。
目前还能有所动作的,暂时剩下一个明天。
眼见将发的第五箭,明天的心情无比复杂,他救是不救?
有时候,总有一些事必须靠直觉去做,一旦思考,就再也来不及。
明天迟疑的那一会儿,代表夷曼的行动是顺畅且无人阻拦的。
于是,弩箭居然没有被人阻止的,顺利射进倒地的昂禁背心处。
血色喷溅时,那具身体似乎被剧烈疼痛所刺激,狠狠抽搐了一下。
地上除了前面昂禁伤口撕裂和自嘴角咳出的一小滩鲜血外,此时更漫延出一汪凄艳的血色,将雪白的地面衬托出一股怵目惊心的味道。
知言和百歧联手,连王的命都被迫赌上一次的必杀之局,到此落幕。
射完五根箭的夷曼却没有到此为止的想法,他噙着无害的温和微笑,轻轻将因为连射五箭的急促动作而滑下鼻梁的眼镜推回原位,散步般的缓慢走上前,随意拆除弩箭组,将之抛弃一旁后,蹲到倒地的昂禁身旁。
没有思索般,他自然的伸手按向昂禁的颈侧,有如在测量有无跳动的迹象。
最后,连一丝机会都不留,夷曼扣着昂禁的颈子,狠狠一掰。
喀的一声,那么响亮、那么残酷,那么毫无挽回的馀地。
“夷曼!”垨杌厌说和浑沌偕影刚在一连串变故里找回反应的馀力,就见到他们最不敢相信的一幕,他、他们的王,属于他们的现任讙兽——死了?
五.不堪回首恨难平
对某些受过折磨的人而言,回首细看来时路,是一件痛不欲生的事。
宁愿只看着眼前、只守着现在,也绝对不愿回头,把那些过往再看一遍。
可惜,有些事越是不肯面对,越是在午夜梦回时,在梦里惊见。
说不出有多少个夜晚,总在同样的梦境里醒来。
砰砰砰、砰砰砰,似乎很普通的,因重物撞击而响起的声音。
但是在某些人耳中,这是最可怕的声响,会连带使人记起最痛的回忆。
头撞着玻璃,血溅在透明壁面上,一点一点血花代表的是生命在流逝。
有个人咬牙切齿,再痛也不放弃这么做,是疯了般的想舍弃一切。
旁听的人连伸手掩耳的力气也失去了,呆呆的看着、呆呆的听着,却没有忽视,反而像深深刻印在心里面,要将那一幕永远牢牢记住。
数不清曾经这样旁听过多少次,好像一度自己也差点要这么做了。
踩在生与死的界限,不允许脱离,这样的日子太悲哀。
活着就是为了替别人死,活着就是为了让别人生……
多少人从一开始埋怨痛恨自己是蚌族,从中途奢望有人救自己出去,到后期拼尽一切也想改变,却到最后只剩下拿自己的命做筹码死的轰轰烈烈,以求让那些黑心研究员大叹一声晦气、恼怒又一个实验体自行死亡。
是的,能做的事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不过是想恶心对方一下。
在他们的感觉里,和他们同样悲惨的还有无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