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旧事 下——归海

作者:归海  录入:02-20

那一天,天略有些黑,没有风,浓稠的云层压得很低,看那架势,大雨即将来袭。然而在这个以干旱著称的北方地区,春季里得遇一场豪雨却很不容易,早晨起来就是这样的天气,到了现在还是没有一滴雨水掉落。

我站着笔挺的军姿,于篮球场边目视前方。操场周围的两排白杨树和身后那一排越发葱绿的冬青,还有一堆堆刺玫丛,隔离了我与人世的交集。眼前的大操场,以及远处苍茫的群山,在阴暗的天地间,显得空旷、深邃、神秘而辽远。

若说我此刻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有谁愿意被遗弃在无人的角落,独自面对这份参杂着羞辱与惩罚的难堪?

然而,这里是军营,既然错了就要用行动来改正!我没有任何反抗或抵制的理由和借口。即便班长不体罚,自己也要让自己长点记性。

一个日渐瘦削的人,一颗冰冷干瘪的心,面对了整个世界。

一股股凉丝丝的酸楚,在身体里肆意流淌。强烈的孤独感,象一张网,紧紧将我围绕。

可越是这样,心里的那份倔强就越是清晰,也就更恨自己。

乔晖,别人能做到的你一定也能做到。我无数遍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军姿更加标准,身体更加笔挺。我想,如果当时有人看到我,一定能从我眼里读出那份熊熊燃烧着的,对于新生的渴望——

我决不再喜欢男人!

时间飞速,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在心中那份苍凉的倔强支撑下,我的军姿没有丝毫的松懈,即便偶尔会袭来一阵头脑空洞的眩晕,尽管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奔流……

天,阴得更沉了,浓云翻滚。微微的风捎来几许潮湿的凉意,使我清爽了许多。

我相信自己会冲破自己的极限,向着更高的峰顶攀越。

抬头;挺胸;收腹;提臀;身体保持正直,稍向前倾:两裆夹紧;两脚分开四十五度;两肩放平;两臂自然下垂;两手紧扣身体两侧,中指对准裤缝;眼要睁;口要闭;下颚微收;两眼目视前方……

我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动作要领,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一阵凉风扫过,一滴水砸在地上,我以为是自己流下的汗。但是,紧接着落下的稀稀疏疏同样大的水滴告诉我:下雨了!

我听见,身后树丛的另一面关窗声和人们探出头感叹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这时候,远处的天际划过一阵沉闷的雷声,大滴大滴的雨如骏马奔腾接踵而至,渐渐的由稀变密,由密变稠,瓢泼而下。

惊雷阵阵,雨落喤喤,天地间再也听不见其他。

突袭而来的雨,使我有那么片刻的惊慌。我以为,班长回来把我叫回去,或者委派其他人来传达解散的命令。但是,没有。直到雨水淋透了我的全身,冲刷去我满身的汗水,仍不见一个人前来。于是,我豁然的认为班长是想借老天的愤怒来惩罚和锤炼我的成长。

雨水从大檐帽的边缘淌下,流过脊背,钻进裤腰,洗涤着身体每一个部位。鞋子灌满了水,来不及渗出,从鞋口溢出,流回地面……

我依然站着标准的军姿挺立在天地之间。帽檐挡住了部分雨水,使我勉强能够睁开眼睛,以零距离的姿态,目睹了这场大雨是怎样吞噬的这个世界!

雨势越来越猛,夹杂了一阵阵冷透心窝的凉风……

天地苍茫!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听见人们去往饭堂的路上,雨水打在雨衣上和跑动时踩踏出的声音。

午饭过后,天还是很黑,雨渐渐的时大时小,已没有了从前的气势。

人们吃过饭后,进入了午间休息,而我依然站在球场边上,全身湿透,于冷风里遥望着天地间雨幕织就的迷茫。

没有人来叫我。班长在我走后去了一营,大雨把他隔在那里,而他竟然完全将我忘在了脑后……

大雨下饱了土地,操场上的低洼处蓄积着齐踝深的积水,那条大路两旁的边沟里传来汪汪的流水声。

由于长时间的站立和大雨的洗礼,我渐渐感到不支,一阵阵眩晕,一阵阵眼前发黑。

就在我几乎耗尽所有的毅力和耐力的时候,那些去往菜地看水的人们发现了我。我看到一个人从操场的另一面穿过雨幕矫健地向我跑来,边跑边脱下身上的雨衣,露出他浑圆的脑袋上,那一头精短到紧贴头皮的毛发。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十七章:摘我心者

仿佛沉睡了千年,渴望醒来却无力睁眼,漆沉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我孤独一人,孑然无路可走。

压抑,憋闷,恐惧,各种场景纷繁变幻,身心无力,却又不得不害怕和紧张——

我看到了陆文虎。是的!我看到我们的事情被人发觉,全世界都在谩骂、指责我们。我看到陆文虎被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带走,押送进了监狱。我自己则被关在一间四面封堵的囚室里上刑。针刺,抽打,灌辣椒水。浑身酸痛中,我清楚地看到,那个给我灌辣椒水的人,竟然是一脸慈爱的许鸿安……

辣椒水灌进嘴里,有些微微辛辣,但却十分温暖。我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到许鸿安就在眼前,正环抱着我,一勺一勺往我嘴里喂送姜汤。

我这是在哪啊?原来是一场梦!

常听大人说,梦里被穿着警服或军服的人带走是不详的预兆。因此,在经历过一些事后,经常回忆起那时的点滴痕迹,这个梦就一直清晰地留在了脑海里……

“你虚脱了!现在在我这。有点发烧,刚打了针。刚才你们连长来过了,你就安心在这躺着吧。”许鸿安见我睁开眼无力地环顾四周,他简短地解说,并给我吃定心丸。

想挣扎着起来,却使不出一丝力气,浑身上下就象被抽干了一样,空空如也。心力交疲!从里往外冷。

如果,就这样去了,该有多好!不用去面对苦难,不用去承受伤心,不用去担负起“喜欢男人”这么沉重的枷锁……

思绪一阵阵迷蒙,口干,眼涩,心却如水般平静。

迷糊中,忽听许鸿安冷冷地问:“你来噶蛤?”

“来带他走。”有人这么说。声音好熟悉,熟悉到即便是死了也都记得。“你这不方便……”这个人补充。

声音好空灵,是不是在梦里?

“怎么带?”好一会,许鸿安才不情愿地接口:“他衣服都湿了,什么都没穿,还发着烧。”

“把你被借我。我从大俱乐部后面绕过去,估计没人能看到。”那个人干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霸气。

“你的胳膊……”

“没事儿!能行!”斩钉截铁。

“折腾来折腾去的……算了!我帮你送过去吧。”

“不用!把你被借我就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被人用被裹着抱了起来。

头无力地搭落在一个宽厚的肩膀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看见许鸿安眉头紧锁,无奈又心痛地担忧……

“大虎,再这样下去,我可真要把他调五连来了啊。”那个人抱着我出门的时候,许鸿安在身后喊。

多么熟悉的温度!多么熟悉的味道!多么熟悉的相偎相依!多么熟悉的,被紧紧抱在怀里……

还是一样的难受,身体上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都传递出隐隐的酸痛。但是,我的心却仿佛从冷水里捞出,被搁置在绵软、舒适的云絮里。

就这样吧!生或死……或者在这样生死交接的缝隙里,时光能够永恒……

思想再次飘渺。在他的怀里,我睡着了。

陆文虎用一只胳膊,把我从许鸿安的手里抢了出来,抱到了炊事班。

尽管打了针,昏迷中的我仍是瑟瑟发抖。他们为我严严实实盖了三层被,并生了一盆炭火放在床边。

迷迷糊糊中半梦半醒,我嘴里好像一直在呓语着什么。

是说想他了吗?还是告诉他不要把我推给别人?抑或是警醒他:我们不可以这样下去?

心在悄悄融化,意识在缓缓漂浮,背后酸疼的皮肤上传来阵阵温热的舒适,冰冷的我仿佛依靠着一个炽热的大火炉。

是陆文虎!他见我不住地发抖,便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从背后紧紧搂住我,用身体给我取暖。还有他的心!

湿透的衣服被许鸿安脱去了,我一丝不挂。他只穿了裤头。

做饭时间,其他人都在忙碌着,炊事班宿舍里只剩我们。

久违的我曾经的床!久违的我曾经的被窝!久违的与我曾经夜夜相拥的身体!久违的温暖和幸福……

梦里的希冀,醒时的幻想,潜意识里我是如此期待重温这刻的美丽。然而,在那些清醒的时刻,我是多么害怕,多么担忧,多么抗拒,多么彷徨!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错误的人”,不该不配不能拥有人世间最美的一幕,只该只配只能一个人孑然独自舔抹伤口,在孤独中老去……

不是我们放弃了世界,而是世界抛弃了我!

我跟别人不同!我是一个被人唾弃,被人嘲笑,被人鄙夷,被人谩骂的喜欢男人的者,我怎能放任自己去创造更多更大的伤害?尽管我努力工作,勤谨做人,洁身自好,与人无害,可世俗岂能容我?我怎能因了爱的驱使,便放弃了被尊重,被重视,被欣赏,被善待的权利?

生存至大!生存,本就艰难!可我,怎能用造物主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将自己裸露在世俗的嘲讽之中,无论你多么优秀,无论你多么善良,永远都先入为主地将你封堵在心门之外,将你踩在脚下,甚至不把你当人看呢?

我不敢,不想,也不愿!所以,我逃避,我挣扎,我在心中暗暗发誓:我决不再做一个者!

我要做一个“正常”人——

我无数次的呼喊,苍天可曾听到?即便平凡,哪怕普通,只要拥有一颗感受美好的心,便已足够……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总是在这样的心绪当中诘问着自己,诘问着上苍,痛苦得难以自拔!

然而此刻,在梦与醒的边缘,在甜与苦的交界,在生或死已经不再重要的当口,这一份不甚清晰的美丽是如此巨大,将我从游离中缓缓拉回。

也许明天,现实仍旧上演残酷。但是,能有这短暂的一刻美好,便足以感动一生,回味永远!

眼睛仍难睁开,身体无法挪动半分,想要张口说点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夹杂了无边痛苦,蕴含着一丝甜蜜。

“乔晖,乔晖——”听到我的,陆文虎抬起头轻声唤我,好一会见我再没了动静,他又躺下了,把脸深深埋在我的颈后。

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一定心疼了吧?他是多么希望看到我幸福甜蜜的样子,就象第一次同睡上铺的早起,就象那个一夜缠绵后美丽的春晨,就象在大客车上十指相扣的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能给我更多!可是……

“乔晖——,乔晖——。乔晖——!乔晖……”一声声低喃轻唤,仿佛碎裂了的哀嚎:“我心好疼!我心里好难受啊——

怎么办?怎么办……

乔晖你快醒醒吧,要不该送医院了。你怎么这么傻呢?

都怨我!都怨我!我以后再不逼你了,行不行?你快醒醒吧!我不逼你去找许鸿安,不逼你当上士,不逼你下炊事班,你别害怕了,你要咋地都行……

你快醒了吧!都是我不好!以后我肯定离你远远的。乔晖……”

无奈!无助!急切间,他用内疚和自责撕扯着自己,像似被无边痛楚纠缠着,全身狠狠扭曲,一条手臂紧箍,仿佛要把我嵌进怀里,头用力地捻蹭着我的后颈,脸深深埋在被子里我的背上,仿佛在遏止着什么。

可是,有些难以忍受的疼痛是遏止不住的……

迷蒙中,隐约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触碰了我的肌肤。然后是他紧绷的身体发出的,一串无法控制的颤抖……

眼泪?抽泣?

他怎么了?是在哭吗?

我的心瞬间迸裂……

他是一个男人呵!一个顶天立地,视死如生的真正男人!凶狠属于他,狂妄属于他,残暴属于他,孤傲属于他……眼泪怎么能属于他呢?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狼族首领……

但是,他真的在流泪!

苍天啊!乔晖何时何地积孽如斯,你竟然以此等剜心挖肺的酷刑来惩罚于我?我只是一个远离亲人,踉跄着走在人生道路上,找寻梦想的十六岁孩子啊!我究竟该怎么做?谁能告诉我?

而他呢……

他是否也感受到了这份蚀心蚀骨的感情,那无法跨越不能超脱的比天还高比海还深的巨大无奈吗?是否也感受到了我挣扎中将心撕扯成支离破碎的疼痛吗?

不要哭!不要哭!我心中呐喊着,悲哀着。

面对着这样一份人神共弃的感情,如果连这样一个男人都要倒下去了,那么我还去哪能找到一丝信心来支撑我那可怜的坚强?

耗尽一生的愤怒,睁开眼,身体在一片荒芜中酸痛着翻转。

“乔晖——”他抬起头,轻轻地惊喊。

“不要难过,坚持住,我们都会幸福的!”我气力不支,弱弱地告诉他。

眼前这张泪痕犹在,眼圈通红,满含着深深担忧和无比疼爱的脸,是我永生疼痛的记忆!

我再一次昏迷。

第二十八章:岁不与我

是的!我们都会幸福的。就象从前一样,心无挂碍,朝着彼此前进的方向,正步而行。错误的道路上,是没有温暖没有祝福的,走到最后才发现,那不过是条死胡同而已!

然而,时光不能回头,逝去的日子终究留在了生命里,永远无法再回到从前……

经陆文虎后来说,我当时说完那句话后,就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把他吓到半死,不得不把我送到卫生队。

肺炎加高烧不退。一场大病使我在卫生队整整躺了四天。昏迷是由于连日来缺少睡眠和营养不良,加之极限的体力透支造成的虚脱,所导致的休克现象,

幸好不足以致命,凭卫生队的现有条件仍能维持,只要不再进一步恶化,无须送往医院。

经过一夜的输液,第二天上午,我才恢复了清醒的意识,浑身就象散了架一样的难受,满嘴都是大泡(这次有病至今没跟我妈说起过,不然得心疼死她老人家)。

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做饭时间外,方宝胜充当了我的特殊陪护。

班长见事态严重,当然是嘘寒问暖来讨好我,以便让我将责任归咎自己身上,与他没有太大干系(渎职的责任可不小)。

考核仍在继续。尽管大家很累很忙,连长和指导员还是趁休息时间来看我很有个几趟,并找到卫生队的关系给我淘弄些好药。

中午休息或晚饭后没有活动安排,战友们轮流着过来看我,从服务社买来那些单一的,却曾经是我们心中以奢侈定论的食品。

后来才知道,我之所以能好的那么快,全靠许鸿安连夜开车去市里给我买回的那些好药……

忘不了……忘不了寒冷的岁月里,那些脱下身上仅有的衣衫为我取暖的战友们。尽管以后的日子,大多数战友都失去了音讯,但是每每想起,那些生动的面庞依然鲜活在我眼前,时刻温暖着我跳动的心——

忘不了啊!忘不了那一瓶瓶水果罐头,还有那一根根洋溢着特殊香气的火腿肠,那是战友们每天早上刷牙时省下的牙膏钱,是他们洗衣服时“干搓”的代价;忘不了方宝胜那一碗碗费劲力气擀出的面条,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忘不了连长焦急地与卫生队军医发火的声音;忘不了许鸿安那无私的抚慰和关怀……

推书 20234-02-20 :致命协议——李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