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旧事 下——归海

作者:归海  录入:02-20

一只手缓缓地伸过来,揪起了我的脖领子,然后听见狠狠的冰冷的声音:“怎么不早告诉我,嗯?”

我象一只小鸡一样悬在半空,眼巴巴望着他,衣领被他攥着,领花翻转来,尖刺扎在锁骨上,钻心地疼。

疼痛,使本已麻木的我清醒。疼痛,激起了我心中的倔强。

清醒了,委屈了。倔强着一言不发。我的眼里开始出现了蒙蒙的雾气。

他不可以这么对我的!昨天不是还在幸福的峰巅甜蜜地宠着我吗,怎么今天就变成了这样?

“我说你昨天怎么那么听话!是不是样季海洋给干上瘾了,找我给你打补丁,啊?”无情的声音,冰寒彻骨。

昨日的美好瞬间在心里崩塌。委屈,害怕,泪水无声,顺流而下。

“我说错了吗?你要不是图季海洋的好,怎么不早跟我说?啊?”他低低的声音,却是咬牙切齿恶狠狠的表情。泪水迷蒙中,我看到他眼里全是粉碎了的美好。

我是该为这份在乎感到欣喜,还是该为这份以爱的名义肆意践踏别人尊严的专制感到悲哀?

“没,没有……”心在刚刚一波接一波的惊怕中还没回过神来,现在又难受成了一团。我止不住抽噎:“你忘了那天我手破了吗?内是和季海洋撕巴瓶碴子扎的。”

他听我断断续续说完这段话后,默默地回想着,手上的力度松动了许多,领花一点点从我的肉里出来。

他想到了什么?想到了那天夜里一遍遍呼唤我,跟我道歉,让我跟他睡的情景吗?想到了半夜了还起来看我在方宝胜的床上睡着了没有?可是,他能想到那天晚上我是怎样的伤心难受吗?

任何的误会都是有原因的。如果不是他向季海洋取经,又怎么会有后面这些一波接一波的麻烦?

领子上的手松开了,颓倒在床上的我浑身无力。

任何人的解释也不及自己灵魂开窍!陆文虎一点点直起身,坐下来,仿佛从梦里悄悄苏醒。

“季海洋真没碰你?是不是乔晖?他一下都没碰着你,对不对?”陆文虎幽幽地说着,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流露出失而复得的欣喜。

我点点头,咽下最后一滴泪,挣脱了他的手,轻声告诉他:“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季海洋是你老乡,你们该怎么处就怎么处,别为了我伤了和气,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你是我的兵,他他妈背着我欺负你……我宰了他都不解恨!”

看着陆文虎义愤填膺的样子,回想他刚刚几乎断送了自己的一切,突然间一股强烈的惊醒感直冲脑际。

我们这算什么呢?两个男人?如果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杀死或刺伤季海洋,即便受到法律的惩治,仍能获得“真男人”的评论。而我呢?是一个男人!如果刚刚不慎发生了什么事故,人们会如何讲说?

怕是只会平添一段任人贬谪,任人切齿,任人唾骂的不光彩历史……

若说以往,我只是在喜欢男人的漩涡中迷茫、挣扎、痛苦,那么此刻是我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喜欢男人所带来的惊恐。如此清晰!

朦胧的夜色潮水般悄悄袭来,笼罩了世间最后的光明。

泪还留在脸上。那个男人已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附过来用手摸去我脸上的泪滴。

“我们以后别这样了。不好!”我这样对他说。理智战胜疼痛。

“咋样儿了啊?现在不是挺好的嘛!要是你早跟我说这事儿,我能象今天这样吗!”他支支吾吾地狡辩着。

可能吗?如果早跟他说,效果还不是一样?也许会更糟!这,正是我不跟他说的原因。他懂吗?

“我们现在不正常!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怎么能……以后你别来找我了,我也不去招惹你,井水不犯河水,象以前一样……”我边说边跳下地,准备要走。

尽管我说的话是因为这一系列恐怖事件的发生,心中害怕所致,有些冲动的成分,但是我相信,那绝对是个正确的决定。

那一刻,心里竟然没有一丝不舍,是那样的决绝!

他一把拽住我,眼看就要发火。但是他没有。他说:“我错了!我改!”

这五个字啊!一下子击中了我心,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坚硬瞬间轰炸得粉碎!

为什么呢?为什么总是在我几乎逃离的时候,你总是狠狠揪住我心?

这是一份畸形的爱啊!怎么能任其发展下去?

他说他改。可是,他改什么?怎么改?他是能改变得了性别,还是能改变世人的眼光?

什么都改变不了……唯一能改变的,是我们不经意间走错的路的方向!

“别不搭理我,我难受!”他一只手扯住我,身体扭向一边,无所谓的语气。然而短短的一句话,却囊括了他这么多日日夜夜所承受的全部煎熬。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难道我就不难受吗?

“有件事我忘告诉你了,我和五连长已经……已经,已经那啥了……”我撒谎了。这个谎话是那样的不明来由,是那样的稀奇古怪,但却是那样的顺理成章,伴随着一阵阵针刺的疼痛,我冲口而出!

他是一个非同男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给他留了一条生路!我知道怎样能让他收手。尽管有可能伤害到他。

“……我自愿的!”我接着说。

随着我的话音顿落,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

他攥在我胳膊上的的手一点点用力,许是在回忆着我和许鸿安之间的一切。

我想,他一定是看到了我和许鸿安在床上缠绵的那些疯狂的镜头。而且,我是如此的迎合,就象他一直希冀中的那样。

昏暗中,他徐徐转过身来,脸上的愤怒无比清晰,胸膛起伏着呼出一口口粗气。

“好你个乔晖!你个王八蛋……”他咬牙切齿。

随着我胳膊上的力道消失,我听见一阵阴风过后,一声响亮的清脆自我耳边响起。然后,我就象断了线的风筝,掉在了地上。

“……我说你怎么这么听话,原来是被人干好受了!他好你找他去,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啊?”他怒吼着,歇斯底里的声音使这间房子都微微晃动。

耳光的声音和他的喊声惊动了那间屋子里的人,纷纷跑过来敲门,叫门。

耳边仍在嗡嗡回响着刺耳的尖鸣,一边脸颊火辣辣地麻木,头脑有些眩晕,但意识仍然清醒,他的话语依旧如针般扎在心上。

“我知道你嫌乎我,从一开始就瞧不起我……我,我他妈怎么这么贱呐我……”他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地步,边骂边挥舞着双臂。我看见,那条打着石膏的手臂抡翻了一张椅子,似乎还要往墙上撞。

我错了吗,苍天?你能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对的吗?碰那只胳膊,还不如剜去了我那本就干瘪的心……

我挣扎爬起,跌撞着扑上去抱住他,泪水无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少他妈假惺惺的……”他一把把我推开:“乔晖,我记住你了,我就当把心喂了狗了……”

这时候,车建国拿了钥匙从外面开了门进来,开灯后,眼前的一切让他们三个目瞪口呆。

陆文虎气哼哼瞪大了眼睛,恨意已极地看着我,套上吊带,扯下那条红布带,将伤手挎在胸前,没再说什么,从站在门里不知发生什么情况的三个人中间穿过,转眼,外间响起了门被重重摔上的声音。

那条已经脏得发亮的布带,静静躺在地上,灯光下依然发散出醒目的红。

第二十四章:乃我困汝

他是不是早就应该想到我和许鸿安有这么一腿?在他心里,既然他能跟我做出这些事来,那么任何一个男人都有可能喜欢我,想要跟我上床。此前,他之所以不愿意这么去想,是因为他相信许鸿安是个君子,相信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可听我亲口说出后,他马上明白了,并确信无疑……

这下好了,他应该死心了吧?

如果说季海洋是因了背叛兄弟情感挖了他的墙角而使他愤怒莫名,打也有理,骂也有理,那么许鸿安他该没办法了吧?我们是两情相悦……

离开了菜点,拖着疲惫的身躯,一个人默默躲在公园假山的黑影里,抚摸着仍旧热辣的脸颊,独自难受。

他说过不会打我,可是他打了,而且是不遗余力!这说明他真的很在乎!

我以为,他会嘲笑,会蔑视,会挖苦,会象对待一块用过的破抹布一样,嫌恶着丢弃。

然而,在他离开的那一刹那,我分明看到他眼里隐忍着巨大的疼痛,绝望是如此的清晰……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毫无征兆,难以预知!

昨天还在甜蜜地互诉相思……

捎带着一缕花香的暖风吹过,我感觉有点冷。摇摇头,心裂成两瓣。

过去吧,都过去吧!短暂的甜蜜过后,遗留下的,除了无尽的痛苦还有什么?

人生路途为何如此艰辛?镌刻得人心,千疮百孔!

以后,我又要一个人面对这冰冷的世界了吧?是的!一个人,还有一颗日渐干瘪的心……

一轮圆月悄悄爬上来,星子无光。

晚饭没吃,可我感觉不到一点饥饿。这么长时间不回去,班长又要想尽一切办法向我发难了吧?

日子总要继续……

接连几夜恶梦,陆文虎那双眼睛,一会愤怒,一会哀怜,一会放射出决然的心碎,不可遏止地出现在梦里。

两天来,陆文虎没有了一点动静。每次去吃饭,要么看不到他,要么看到他跟没事人一样,即使跟我走顶头碰,也象是根本不认识,仿佛从来就没认识过。

尽管仍处于战备状态,但是这个部队失落中的假日加双休日,还是轻松而惬意的。

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我们感受世界的心,还有我那记录着酸苦心事的密密麻麻的日记。

转眼,七一来了。

一大早,没洗脸没吃饭的人们全都自发围在了大厅里唯一的电视机前,看着解放军进驻香港的实况转播。昨夜,由于连长心情不好,没人敢看电视。

听着那激昂的音乐和主持人声情并茂的解说,看着一个个纹丝不动,笔挺精神的战友们齐整整站在卡车上,尽管经历了一夜的旅途艰辛仍是英姿飒爽,我们的心里即骄傲又难过。

是啊!就差那么一点点,那个电视里被千万国人敬佩仰慕的解放军战士应该是我们。不!应该是我……

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但是,没有人说话。整个大厅里,除了电视的声音,鸦雀不闻。

气氛,是沉重而凝重的。

很多人忘记了吃饭。即使去吃饭的,也都静悄悄去,静悄悄来,默默地搬了凳子,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羡慕者,默默地难受着。

军人的最高梦想是荣誉,是能为这身军装奉献自己最大的力量。不管你信不信,不管兵有多吊,到了关键时刻,每个军人心里都会记起自己,是一名军人!

任何一个有过从军经历的人,都不会忘记自己心里曾经拥有的那份自豪感和责任感。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海空三军指战员,从北起深圳沙头角,南至蛇口妈湾码头,经陆地、海上和空中而来,一批批抵达香港。

听着那豪迈的义勇军进行曲和解说员激动的声音,看着战友们历经长途颠簸,终于跨过边境线的那一刻,坐在电视机前的我们何等的心情?

荣誉,擦身而过!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

不知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还是听到了后面的抽泣声,坐在前面的人群里,有人回头——带着满脸泪水!

香港回归百年梦圆的喜悦,看着战友们铮铮铁骨的骄傲和自豪,还有长久以来美好夙愿破灭的心酸,此刻,宁可流血绝不流泪的七连人个个心似油煎,沉默中黯然落泪。

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低低的抽泣声。

“砰!”地一声,连长的门被甩开了。

“都他妈嚎什么丧?看看你们一个儿个儿那熊吊样儿!没样你们去就对了!关电视,都该嘎哈嘎哈去。谁他妈再掉一滴眼泪,赶紧给我滚出七连,我这不要没出息的兵……”

连长站在门口,高声怒骂,红着双眼,显然也曾掉过泪。从我这看过去,身后门里漫射而来的光,将这个顽强英勇的真男人雕塑得更加高大。

本来我并没有哭,但是看到连长说到后面时嘴唇微微抖动,再也说不下去的时候,我的泪水不由控制,夺眶而出……

是啊!就差那么一点点……

黑压压的大厅里,人们没有动作,僵在当地。看到这个在他们心里神一样不可一世的男人如此模样,谁的心里能不难受?

“通信员——”连长喊。

“到!”通信员从人群里钻出来,抹了一把泪水。

“通知炊事班,中午会餐。要最高标准!”

“是!”

连长转身回屋,留下了黑压压的静默……

这,就是九七年七月一日的上午,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了七连全体官兵的心是连在一起时的情景。

军人,对于得失有着不同的理解和感悟,长时间的磨砺,无畏的付出,个人利益的收获与否在他们心里已然淡化,而荣誉这个虚无缥缈,被现代人看成一文不值的信仰,却比生命还重要!

为了利益努力,也许会收获一时的快乐。但是,为了荣誉奋斗,却可以收获永恒的不悔青春!

信仰,是锤炼和锻造人类精神世界的精煤,不仅支撑起我们生的信心,也让我们在人世坎坷道路上勇于面对各种纷至沓来的疾苦和灾难,塑造着一颗颗坚持不懈的勇敢的心!

那一刻,我流着泪,心却象突然间找到了安放的位置,空灵,苍凉,但却无比安详。

是的!我是一名军人,要做的是怎样维护好军人的荣誉,不辱没了这身军装,其他的不要再想。

由于临时仓促(按规定七一不算大节,没有会餐),中午的会餐并没达到最高标准,即便如此也是丰盛异常。干部们脸上挂着平时少有的微笑,大兵们端起泡沫洋溢的酒碗,数过一二三,一声嘹亮、雄浑的“干!”冲破阴霾,男人们的天空依旧晴朗!

下午趁着酒兴未散,方宝胜带了三分酒意来连下找到了我。他拿了陆文虎给我买的那套衣服,不停的敲侧击数落我的不是,并一再劝慰、要挟我不要放弃当上士的机会。

我当时不知道陆文虎跟他说了些什么,而事实上陆文虎什么都没跟他说。只是让他把衣服给我,并让他劝我不要放弃当上士。

也许是陆文虎想开了。想到他遇到我时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情景,我心里无端升起一股莫可名状的失落。

衣服我收下了。这本来就是给我买的,陆文虎穿不了,别人穿也不合适。无论怎样,我要领受他对我的这份心。留下来这套衣服,权当一个纪念。

至于当上士的事,我告诉方宝胜我会自己找连长说。

就这样,一出闹剧告以段落。日子,就象平静的湖面仍进了一颗炸弹,响过了,爆过了,渐渐的又恢复了它以往的平静。

七一过后,是所有训练科目的考核。部队首长在这次驻港未遂的失利和阴影下,认为是兵们不努力的结果,于是以此种手段来折磨我们,释放他们心中的愤懑。

黑脸大蛤蟆(参谋长外号)十分生气,后果当然严重。每当天气最热,太阳最足的下午操课开始,他总要声色俱厉地训斥我们,让我们站在大俱乐部门前,一站就是两个小时以上。营长以下的官兵没人敢动一下,哪怕是微微一动,站在他的位置都看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小到该班班长,大到该营营长,无不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有个地缝都能钻进去。用他的话说,这叫驻港部队训练法,没有过硬的坚持力忍和耐力,怎么能站在卡车上保持着标准军姿,经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路程抵达香港,经受住党和人民的检阅?于是,卫生队开始忙了。每天没有三五个甚至十几个人中暑昏倒,他是不肯罢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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