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月色,周伯年一路快马加鞭。玉寒宫坐在后头一阵颠簸,见所经之处偏僻荒凉,想问这是哪里却又累得不想开口,索性先闭目休息。
周伯年所说的马车停在一处隐蔽的地方,他们到了之后,赶车的人迎了出来。周伯年低声同他说了几句,随后招呼玉寒宫一同进了车里。
马车里比外面暖和许多,披风也让身上的寒意消了不少。待两人坐定之后,一声鞭响,马车飞快跑了起来。
周伯年和玉寒宫一正一侧坐着,玉寒宫问这是何处?
「何处都不是。」摇摇头,周伯年解释说这附近几十里内荒无人烟,地势又陡峭险峻,沼泽悬崖多不胜数,林中还有沼气弥漫,所以几乎无人踏足。
「三不管的地界,至今也没能说清楚是归哪里,看起来又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没人抢着要,只可惜……」周伯年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声,又好像充满讥笑之意,连眼中也有丝得意。
这种商人的精明表情玉寒宫再熟悉不过,他随意附和一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再侧过头掀起旁边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算算时间已将近破晓,外头天色却好像比那林中还要暗上几分……
马车颠簸了一下,玉寒宫猛然睁开眼,心里讶异自己竟然睡着了。
周伯年仍然坐在那里,见他醒了,说:「刚好你醒了,我们到了。」说着先一步掀开布帘下了车。
玉寒宫晃了晃脑袋,待彻底清醒之后才跟了出去。
外面天刚亮,一股凉意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马车停在一处宅院门口,玉寒宫抬头看了一眼大门上的匾额──周府。
「玉公子请。」周伯年在前头为他带路。
「有劳。」
进门之后,有下人上前招呼,周伯年吩咐了几句,带着玉寒宫一路进了内厅。
玉寒宫跟在周伯年身后,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下。作为普通人家的府邸并没有什么特别,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些家丁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到了内厅,周伯年让人奉上茶,和玉寒宫相对而坐。
周伯年说:「现在玉公子可以放心了,我这里虽然算不上什么奢华地方,但你尽管放心住着。」
「有劳周兄了……」玉寒宫点头,心里却已另有打算。
这一路过来,周伯年没有问一句关于他家里的事,到了这里之后也没说何时送他回家,更没提要替他送信,反而有让他长住的意思。
周伯年见他不语,问:「玉公子可是有话要说?」
可没等玉寒宫开口,一个壮实的家丁又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汤上来。
「玉公子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
家丁将汤放到玉寒宫面前,他低头看了一眼,说了声多谢,等那家丁下去之后看着周伯年半开笑地问:「周兄,你这些家丁都是练家子啊?」
周伯年微微一愣,随后笑着说:「如今世道不太平,多几个会功夫的看家护院也能安心些。」
「的确。」玉寒宫点点头,伸手拿汤喝了起来。
大半碗热汤下肚,胃里有了些暖意,四肢也渐渐暖和起来。觉得差不多了,玉寒宫放下碗,突然问:「周兄是个生意人?」
周伯年有一瞬犹豫,最后还是点头,「不错。」
「那这次,你想同我做什么生意?」
「玉公子何出此言?」周伯年笑问。
老狐狸!明明早有打算,却偏要他说出来。玉寒宫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明玉同你说了什么,况且他人在天刑教里,你们要见上一面怕也是不容易,即便如此你还能跑这么远的路冒险去救我,我与你素不相识,和明玉也不过是一段不值一提的旧情,你们如此费心……生意人不求回报,可不是件好事。」
听到这里,周伯年不再装下去了,点头道:「不错,天下哪有不想赚钱的生意人!玉公子可是觉得我是想挟持你向玉家索要赎金?」
「如果是这样倒方便了,不用你开口我也会给你。只是……」玉寒宫对顿了一下,「一个普通的生意人能知道天刑教所在,并且把自己的人送进去做内应,恐怕不是要一笔赎金就能说得过去的吧?」
周伯年哈哈大笑起来,「玉公子果然聪明。虽然你是千金之躯,但我并非为钱而来。明玉也是我千辛万苦送进天刑教的,原本还有两人,却都不像他一样待得长久。」
玉寒宫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你既然问了,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停了一下,周伯年上身向前倾,盯着他压低声音说:「我要你画出天刑教总坛的地图给我。」
玉寒宫一愣,万没想到他要的是这个。反应过来之后,他缓缓开口道:「我就不问你要地图干什么了,但这地图也不是说画就能画得出来的,我……」
还没等他说完,周伯年打断他,「别人恐怕是不行,但是玉公子你……」他冷冷一笑,别过头看了不远处桌上一只青瓷花瓶一眼。
花瓶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只是里面插了枝盛开的桃花。看上去很平常,却让玉寒宫神色稍稍一变,再看周伯年一脸胜券在握,他低声问:「你见过白胡子?」
周伯年笑道:「当然。不然怎么会知道玉桃花和玉家三公子是同一人?」
玉寒宫心里一沉。白胡子是他一个接头人,很多时候他不出面,由白胡子做中间人传递消息,能找到白胡子并且从他口中得到自己的下落,看来这人的能耐不一般。
「他都告诉你了?」
周伯年笑而不语。
「啧!」玉寒宫咬牙,在心里将白胡子骂了千万遍,「那王八蛋……亏我还找了那么多好酒给他!」早知道毒死他!
虽然外号白胡子,但那可不是个满脸白胡须的老人,而是个年近三十、嗜酒如命的酒鬼。
「不必气恼,玉公子也算是个生意人,生意人为的只是一个利字。」周伯年眯起眼像是在安慰他,「周某无意为难玉公子,只是想跟你合作一次。」
事已至此,玉寒宫决定先把白胡子的事放到一边,事后再找他算账。于是扬起嘴角问:「怎么个合作法?」
「只要你肯把天刑教的地图画给我,多少钱尽管开口。」
玉寒宫笑了,「我可不敢,无功不受禄啊。」
「你是不愿意了?」周伯年语气冰冷,连眼神都变了。
眼见对方连身上最后那一点儒雅气息都消失了,玉寒宫伸了个懒腰,不疾不徐地说:「我在那里不过住了十几天,天刑教那么大,我连一半都没走完,何况一开始还连门都不让出。」
周伯年阴沉一笑,摇摇头,「玉公子,不要跟我来这套。我说了,别人不行,你玉桃花不行可就是个玩笑了。」
「周兄,你是否太抬举我了?」玉寒宫啧啧摇头。
周伯年站起身,一步步向他走过来,「我在天刑教花费了太多心血,只为这最后一搏。既然玉公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那我也不勉强,但你也知道, 生意人都不想做赔钱买卖……」
玉寒宫知道他的意思,肯合作就罢了,不肯合作的话,现在要怎么处置他都不是什么难事。
见他不吭声,周伯年突然话锋一转,「听说这段时间,玉公子和刑昊天几乎夜夜笙歌……」
玉寒宫抬头看他,周伯年笑了笑,脸上难掩暧昧之色,「想必他对你是极度的宠爱吧?也难怪,玉公子一表人才……」
「够了。」玉寒宫打断他,倒也没有什么愤怒,只冷冷说了一句,「让我考虑一下。」
想了想,周伯年点头,「也是,折腾了一夜也累了,玉公子先去休息,好好考虑。反正,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别有所指,玉寒宫也没说什么。
周伯年叫来了人,吩咐道:「带玉公子去休息,好生伺候着。」末了还补了一句,「要周全。」
玉寒宫暗自哼笑,跟着那人往门外走,刚要踏出门,身后的人就叫了一声。
「慢着!」
他回过头,见周伯年盯着他问:「有一件事我想问问玉公子,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明玉的身分?」见玉寒宫点头,他又问:「为何?」
玉寒宫耸耸肩,「一见面,他就提我和他曾经的情分,但别人不明白,我又怎么不知道过去我与他半点情分也谈不上。与明玉初次相见,虽然算是我救了他,但对他来说不过是从一个客人手里落到另一个客人手里。」
或许是明玉的演技不够精湛,也或许是他观察得太精细,但是上什么都能伪装,唯独这感情是怎么装也装不长久、真切的。
玉寒宫跟着下人来到客房,不一会有人抬进来一大桶热水让他洗澡。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又有人送来崭新的衣裳,的确够周全的。
等他收拾完之后,天早就已经大亮,虽然很累,但他却不想闭眼,躺在床上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现在他这算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一个不如一个!
他本以为那些人是想从他身上捞好处,真没想到对方是打天刑教的主意……天刑教的地图,他有。
但就算有地图,这些人在刑昊天眼里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他心想,如果刑昊天知道是他出卖了他,自己的下场恐怕会比那些人还惨吧……偏偏越想到刑昊天会发怒,他就越想试试,这是种什么病?
在玉寒宫看来,刑昊天对他的好是一种假象,和他以前追戏子时一样,只是个消遣。他知道自己不比刑昊天好多少,甚至可能还不如他,所以,他没有抱怨的资格。
不过撇开这些不谈,他也不会把地图给周伯年。因为,天刑教的地图他打算用来卖,而且还是分成好几人份卖,每份只有豆腐干那么大,这么有意思的买卖岂能白白给破坏?
周伯年说是让他好好考虑,也不过就是一天的时间。他冷笑一声,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打算,便闭上眼任由睡意渐渐涌上来。
一觉醒来之后,已是傍晚。
夕阳照得房内一片橙红色,比他以往看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红,直刺得人眼花。玉寒宫没想到这么长时间竟然没人来叫他,下了床走到窗边,发现外面一片寂静,静得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早上看这里人也不少,怎么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玉寒宫心里生疑,想了想,悄悄推门走出去。
屋外不见一人,玉寒宫又走一段路来到院子里,途中没有遇到半个人,耳边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响,彷佛所有人都消失了,整个宅子安静得像是荒宅一般。
一阵冷风吹过,除了瑟瑟凉意之外,还带着一股血腥……
糟了!玉寒宫猛然回神,转身就往大门跑,结果没跑几步人被挡住了。
展风双手负在身后站在前方,依旧一身黑衣,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上面沾了其他东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更加浓烈。
没了逃跑的希望,玉寒宫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展风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回头。样子虽然恭敬,但丝毫感觉不到客气。
没了去路,只剩下退路了。玉寒宫自嘲一笑,泄气般点了点头,认命地转身朝正厅走去。周围没有什么打斗痕迹,想必周伯年那伙人没怎么抵抗就被杀了个干净,尸体可能堆在哪块地方等着处理,说起来,刑昊天没把他也一块杀了算是不错了。
进了屋里,正对门口的正座上刑昊天闭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却因为此时此地而显得诡异起来。
片刻之后,刑昊天缓缓睁开眼,抬起头看着玉寒宫。
「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
此时他的眼神是玉寒宫从未见过的,让他有种「终于来真的了」的感觉。所以尽管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不会好过,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心里有种前所未有过的轻松。
「至少我逃了,还逃到这里。」
他的话让刑昊天冷笑一声,「你以为,凭你一双脚能离得开那片林子?」
玉寒宫一愣,「什么意思?」
刑昊天没说话,很快有人从外面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进来,后者被推倒在地上,玉寒宫低头一看,正是明玉。
明玉哽咽着,嘴上勒着布条哭都哭不出声,衣衫凌乱、满脸泪痕,漂亮的脸此时狼狈不堪,样子实在可怜。
玉寒宫皱了皱眉,「他只是个替人办事的,犯不上为难他。」
刑昊天看了一眼地上的人,问向玉寒宫:「他就是跟你好过的小倌?」
玉寒宫不正经地笑了两声,「跟我好过的小倌又何止他一个?」
「的确,跟你好过的人不少。」刑昊天闭上眼,「他也没什么错,唯一错的大概就是跟你好过。」
玉寒宫皱着眉不说话,刑昊天看了他一眼,对旁边的人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拽起明玉往外走。
「慢着!」玉寒宫还是出声问:「你要怎么处置他?」
「你现在都自身难保,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当真是怜香惜玉……」刑昊天讽刺一笑,站起来说:「他是这里的人,自然是把他留在这里和那些人一起了。他混进天刑教是奸细,出卖天刑教是叛徒,我教教规:叛徒挖双眼、砍四肢,奸细拔舌剥皮,完事后如果不死才给一个痛快。」
「唔!唔唔!」明玉瞪大眼挣扎起来,拚了命想往玉寒宫身边靠,彷佛那是他最后一个机会。
玉寒宫看着刑昊天,粗哑地说:「你直接杀了他不就行了!何必死前还要折磨一通?」
刑昊天笑了几声,「我不管你跟他有什么旧情,规矩就是规矩。江湖上无论哪门哪派,怎样处置叛徒奸细你应该清楚,名门正派尚且如此,他们眼中的邪教又怎么会心慈手软?」
明玉还是被拖了出去,玉寒宫低着头,拳头握紧了又缓缓松开。
「不必一副心疼的样子,你不过也是他们的一枚棋子而已。」刑昊天走到他面前,突然伸手捏着玉寒宫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后者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倔强让他笑了,「要不是知道你跟那小倌确实几年未见,我都要以怀疑你是跟他们一伙的了……」
玉寒宫问:「是一伙的又怎么样?」
没有回答他,刑昊天微微眯起眼。「我对你哪里不好,你竟然相信一个外人的话,还要逃跑?」
「我一直想跑,信谁并不重要。至于对我好……」玉寒宫双眼直视他,「你摸摸良心,是真的吗?」
刑昊天没说什么,两人静静对视良久,最后刑昊天松开手,只说了一句,「回总坛。」
门外瞬间窜过几条黑影,随后传来一声「是」。
刑昊天往外走,身后突然传来玉寒宫的声音。
「你这算是在试探我?」
但刑昊天像是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站了一会儿,玉寒宫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坐了下来,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了,程煜摇着扇子左右张望了一下,最后看着玉寒宫,扬起嘴角说:「夫人,随属下回去吧!」
过了一会,玉寒宫终于抬起头,做了以前一直想做但事没做的事。
他一把抄起手边的茶杯,朝那张欠揍的脸砸过去。
程煜躲开了,却叫得比被砸中了还惨。他觉得委屈,明明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却拿他这个外人出气。
玉寒宫还是被带回天刑教,这一通折腾让他觉得自己像只被放出笼子戏耍的猴子一样。
回去的途中是程煜看着玉寒宫,两人坐在一辆车里,程煜告诉他那周伯年曾经也是天刑教的人,但多年前就被逐出天刑教,还一直抱着想要卷土重来的野心。这次不过是将计就计,将他们一网打尽罢了。
听完之后,玉寒宫更加肯定他在其中扮演了一只猴子的角色。
见他不吭声,程煜又说:「我说啊,教主真的对你很特别,你又何必……」
玉寒宫抬头瞪他一眼,「你是来做说客的,还是当拉皮条的?」
程煜被他一堵,气得几乎要抓耳挠腮,最后低声嚷了一句,「他就是那样的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冰山上的积雪,难不成你还指望他花前月下的向你敞开心扉表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