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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萦绕在我内心几近一个上午的问题,似乎突然明朗起来。
我将围裙砸进人群。不顾众人重重议论和阻挠,我冲了出去,对着西四大街吼出了我的答案:
“欧阳上司!你这个混蛋!!!”
一万情寄,寄情万一。
——孟小默《一砂一锅一天谴》
第九章:玖鉴獬豸——《天谴等我到明天》
“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
——《异物志》
在灵山时,獬豸同大家的关系都很好。
尤其是饕餮。无论是我的枣泥糕,还是青龙的桃花酥,亦或是貔貅的紫草馍馍,只要丢了,嫌疑最大的总是他。每每这时,饕餮就会跑去找獬豸评理。獬豸总是热心帮忙,然后再一次证实是饕餮在各种无意识、无自觉、无节操的情况下将各家美食悉数吞下了肚。
大家纷纷感激其公正。
在灵山时,獬豸同大家的关系又都很不好。
尤其是貔貅。那时他常在山顶开局,赌些骰子之类的小玩意。大家图个尽兴多会加入。貔貅身赋招财之运,最大的赢家永远是他,这倒也不是什么异事。直到獬豸上来,诺诺道:“能带我一起玩儿吗?”貔貅却陡然收了骰子,道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这时,我们便知他手中必有千术,随即群起而殴之。
当然,类似这种被戳穿的糗事,大家都遭遇过的。
獬豸生带归年天眼。这天眼可比黄青的高级多了。他看得到每个人的过去,饕餮梦游偷零食,貔貅在袖底出千,他着力扫一眼便知。
他是公正的代言,每个人都难免有求于他。然而反过来,被一眼看穿自己做过的事,却并不怎么让人开心。
这种距离,若近,若远。其实我明白,獬豸有时并不是故意要探视别人的秘密。这种天赋的能力并不能完全为我们所控。如我,那日打晕渎尘星君的一瞬间读出了他内心的阴谋,就属完全无意。这就好像你脑中有某种熟知的知识,当旁人谈到这个话题时,你会下意识想起它。然而若让你深入谈,就要仔细用心想想了。
然而,就是那下意识的几秒,随眼一瞥就看到了他人之前几分钟做过的事,也足够让人对獬豸避而不及了。
獬豸的君上是麒麟贤君。灵山廿八门主中唯一的灵兽。这不太合常规,然而麒麟的威严和资历确实足以胜任。这使得我们一直不太敢将麒麟当作自己的同类,再加上麒麟对獬豸管教颇严,这又成为了大家疏远獬豸的另一个理由。
我唯一一次求到獬豸,还是方入十九门不久那次。
我生性懒惰,不思进取。再加上我本身无长处,凤凰的优秀看在眼里,更加上他常来常往,一来二去我明了他的心思。这一切使我不由得对舒观颜选了自己这件事愈发自卑。
舒观颜也不曾督促我随他修道。出镜七七四十九日后我化了人形,他便把我丢进“莺飞楼”,自己快活逍遥去了。
莺飞楼,灵山藏书之处是也。再次强调各位客官莫被灵山各种美名欺骗。莺飞楼,取义自“莺飞草长”,因此处常年无人问津,尘泥积尺,书简霉变至长草,故赋此名。
舒观颜勒令我在此通读道家百经,我当时站在楼门口看了看眼前的局势:迎头的是一片蘑菇精,正值梅雨季发情期,成双成对亲亲我我;往远了望有只脸盆大的蜘蛛精,那呼噜打得房梁都在颤;正寻思着突然一个声音请我高抬贵脚,低头一看一只七分醉的耗子精把尾巴卡在了地板裂缝中,却以为是我踩到了他。
我把耗子精救出来,随手从脚边拾起一本勉强还能称之为“书”的书,翻了翻基本都是图画,比较好看,便揣在怀里回去向舒观颜交差。
舒观颜直到午夜才归,我于花前月下装模作样苦读。他走过来拿过我的书,脸色一变,问道:“你不识字么?”
被戳穿,我只好如实点头。不过这也不怪他,他也是第一次收新出镜的灵兽。以为我们长若成年,能言能行,就是如常人一般了。
他叹气:“明天开始,你跟着凤凰学字吧。这经太难,你让凤凰找几本容易的先学。”说着,他把那书揣进了自己怀里,走了。
我便听话地同凤凰学字。好在我聪慧,那书封皮上的几个字我虽不认识,看几眼却可以描画出来。学字第一天我便画给凤凰看,凤凰张了张嘴,随即把纸团了丢弃,道:“你还小,这经要以后才学到。”
他们都骗我,我才学了几天最简单的字,就已经认出,那书封皮上写的是《龙阳三十八式》。
不过那时的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隔日看到舒观颜同凤凰在院中习武,飞腾上下你来我往。联想到那书中页页两人交缠错落的图画,便认定那必是什么绝世神功。想着舒观颜还是向着凤凰,此等神功不授予我,反倒留着同凤凰私下探习,内心不由得有些滋味。
我开化很快,识字读经,伦理纲常,仙术灵法。我尤其喜欢画画,那些日子十九门上下墙垣全是我的大作。后来甚至小有名气,被《八卦来了灵山号》请去当了画手。每日画些《渎尘便秘大爆破,厕纸淹没半山窝》、《玄武突别南山岭,弟控的日子不安宁》之类的新闻配图,反响极佳。
虽然武学方面天赋匮乏,慢慢的我却也有了些兴趣,又惦念起被舒观颜藏起的那本书来。
我偷着去他书房看过,未果。舒观颜此人做事严谨,一钉一铆,断不该把书乱放在书房以外的地方,这一举欲盖弥彰更坚定了我“那是一本盖世神功秘籍”的信念。
于是我去求獬豸,求他帮我找到藏书之处。
獬豸听闻书名,脸色如之前的舒观颜和凤凰那样变了变,僵硬道:“你……找那书作甚?”
我道:“学习啊。”
獬豸把我拉到墙角,又小心翼翼地问:“学它做什么?”
我想了想,心思凤凰曾教诲:既有求于人,就需先坦诚待人。于是我说了实话:“我册为十九门灵兽,君上却日日与凤凰在一起。我知自己技不如人,自然要私下勤学苦练,方能得君上欢心。”
獬豸的脸是彻底绿了。
但他后来还是很够义气地帮了我。我欠他一个大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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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我还想不通,为什么舒观颜会把那本书藏在卧房。无论如何,反正我是夜闯君寝盗秘籍了。
那夜舒观颜睡得很沉,神态安详,通体慵懒。我对人类的相貌尚且无感,却也觉得那是赏心悦目的。他的长发披散枕席,灵山的无风的月光将之晕染至迷幻。我轻轻挑起那发丝,柔滑的它们顺指缝流逝。
……卧房那么大地儿,你就非得把书压在枕头下吗!
余恨得咬牙跺脚。戳立于那熟睡的死相前苦思不得解。突然灵光一现,我想到:许我可以潜入他的梦中,弄些什么戏法令他翻个身,枕头就归我了。
说做就做——
指尖轻触他的眉心,我正得意地思考用何等梦境扰乱他心智,就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吸了进去。
这有些反常。我虽出镜不久,但这控梦之术的七七八八也让我玩了个遍了。上至青龙梦中痛扁梼杌脚踩饕餮,下至小蘑菇精SM蜘蛛精称霸莺飞楼的雄心壮梦,各种道行的人物被我调戏了个遍,却从未有过如此境遇。
不受控制地,我跌入一片混沌,唯有前方一丝光亮。
寻那光亮而去,豁然开朗静潭一片,四周郁郁葱葱,薄雾萦绕。那潭水似被冻住般平整,却又不若冻物般死而呆寂。它分明是活的,有着活物的灵动,水面却又稳得泛不起一丝波纹。
潭那头有个人,竟是舒观颜,他裸了上身坐靠于岸边,如洗温泉般恬静安逸。
我步入那潭水中去,那水竟然冰冷刺骨。低头看看自己的步伐,波动水流间,水面竟然寂静如常,全然没有波纹浪花。
我有些害怕了,快步淌至舒观颜身边,推他,喊他,他全不为所动。他的身体僵硬在那里,我能感到那仅存的温度正在渐渐流失,很快,他变得如这水一般冷。
我已经分不清梦境现实,进一步慌了神,扶住他欲将其从这冷水中拉出,他却异常稳坐,不动分毫。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哭,我下意识地想叫凤凰求助,又突然意识到凤凰不在这里。我不知道这梦与现实的界限,我不知道如果我就这么离开,他会不会真的就死在这里。恐惧战胜了一切理智,我吓得抱住他,用自己的温度去暖他的胸口,摩挲着他的面颊为他取暖,叫他,喊他。
许是神迹,他竟然慢慢暖起来,脸上也逐现血色。我刚舒一口气,又陡然注意到这四周潭水在变化:那水总算看起来像了平常的水,我的动作溅起了浪花,远远的推开了涟漪,然而那水下却分明有什么黑影涌动,翻腾,雀跃,似要冲破这水面,来势汹汹。
回头,舒观颜微睁了双眼,正看着我。那眼神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我却被这近距离的凝视乱了心神。
我被他搂着,沉如水下,那吻贴上来时,我看到那些黑雾终于冲破水障,翻滚入天,整个静潭一片惊涛骇浪,暴风骤雨席卷着,我和他在水下随波、逐流。
虽然是在水下,我却能呼吸,能听音。他松开了我的唇,伏在我的耳边,那声音里满是轻薄:“这么快就等不及要来给君上侍寝了吗?”
……
这不是舒观颜!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总之那一瞬我陡然醒悟,借水流之力翻身将那人压在水底,反手点出破灭三道并碎梦之术,一举插入他的印堂和左右阳白,三关鼎力,那人面上一僵,瞬间沉寂。
我同他一并浮上水面,暴风骤雨顿止,水面又恢复了初来时那种无波无澜的怪异状态。再一定睛,那人竟已回到了最初的位置,还是那样靠坐着,沉静且安详。
然而不及我疑惑,我便又被一股力道摔出了梦境。
再睁眼,我已于舒观颜的卧榻前冷汗淋漓。榻上,舒观颜睡眼惺忪,似是才做了个美梦。他懒洋洋地看着我,嘴角竟掀起一丝笑意:“你倒是没令我失望。”
我茫然。他却自然起身整理衣衫准备起床了。“技术不佳,下手却够狠。”他似有些头痛地揉着阳白穴。
我张口,却最终没问出什么。舒观颜到似看出了我的疑惑,只道:“你觉得那是便是,你觉得那不是便不是。”
一句话说的我更加混乱。
舒观颜反问我:“莫不是你真想来侍寝?”
我把头摇得如拨浪鼓般。
“由不得你。”那禽兽利落地披上他的衣冠,“从今往后,你就睡我这里吧。”
哈?我相信那时我满脸写着“死不瞑目”。
他却坦然:“有你帮我对付梦里那家伙,我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不然你以为我选你做甚?”
余恨得咬牙切齿。
“别这么苦大仇深的。”舒观颜过来安慰我,指指枕下那一角纸页,“喏,那个奖励给你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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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观颜身带鬼血,纵然他修道千年,那自远古而来的邪气却是祛除不掉的。他苦心压制着内心恶念,却时常在睡梦时被其烦扰,夜夜不得安眠。
他选了我的初衷,无非是希望我的控梦之术能助他远离这梦魇,祛除邪念,早日飞升。
后来,舒观颜竟将落月剑给了我,与他的沉阳剑为对——我一直以为他会给凤凰的——甚至命令我:“下次梦里那家伙再对你做什么,记得下手更狠一点。”他指指落月,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可惜我辜负了他。我从未试图抹杀过那人。一开始是道行不够,后来,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理由。
如果我那时按舒观颜的话做了,他想必早已邪念毕消,升登极乐。也就不会再有之后的万鬼噬身之苦了。
我必须承认,这点私心,让我此后后悔了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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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醒来时,我想问舒观颜的问题是:梦里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
他却道:你觉得是,便是;你觉得不是,便不是。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你不知道的自己。你说他是你,他却又不像你;说他不是你,他又确确实实源于你,伴着你,与你同生,随你共死。
是或不是,怕只是承认与不承认的区别罢。
生平第一次,我内心有了疑惑,却没有告诉凤凰。
凤凰不知道,獬豸却知道。因为我刚出十九门的大门,就不小心遇见了他。
“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他捂着眼睛连连后退。
欲盖弥彰也不带你这种低级玩儿法的!
獬豸要学画。我问他学画作甚。他说想把某人舞剑的样子亲笔画下来。
我当时心情正烦躁,从袖里摸出那本《龙阳三十八式》丢给他:“自己照着画。”
獬豸红着脸翻开书,看了几页,却突然扑哧笑了,对我道:“这可是一本好剑谱,观颜星君将它给你可是难得。你不练吗?”
我郁郁不得兴致:“我哪儿有这个天赋。”
獬豸笑容若昭:“我陪你练。”
……
那后来我便每日揣着这剑谱往来灵山上下。有獬豸这个好老师作陪,我也有了些兴趣,进步不小,偶尔还愿意借着初学者的厚脸皮显摆给他人看。尤其是当我凭借这套剑法打败莺飞楼那占地为王的蜘蛛精时,更是逢人便炫耀我此套剑法的大名。
我至今不知道舒观颜什么时候将那本书里的内容弄了个偷天换日,也不知道他此举是无心,亦或是有意勾引我上钩习武。总之当我真正了解封皮那几个字的含义时,我已将里面的剑术练了个九成。而全灵山亦都知道,我梦貘唯一会舞的一套剑法便叫《龙阳三十八式》。
这事儿让我至今忆起,都忍不住想咬掉舒观颜一块肉来。
我学剑学的顺利,獬豸学画可不亦然。
且不说他天赋如何,单说他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我就预言他成功不了。
然而这也不能怪他。摊上麒麟那样一位君上,一天里忙的如草上飞蠓脚不沾地,实乃家常便饭。
麒麟号贤,奉天令以裁恶,翻手帝王将相,覆手衣衫百姓。人间炎凉在他眼中无非对错二字。而这对与错的决断,是断然离不了獬豸的能力的。
獬豸早生我数百年,然而学画似乎是他唯一一次起了工作外的念头。我惊诧,问他过往那百年闲暇时都在做些什么,他随手从桌上递来几本书,封皮上的书名晦涩难懂,简单意会翻译成现代语言,大约是《幻术十六道在甲类样本中引发的突发性异常反应记录及分类》,《灵山戊戌区灵芝草药理独特性研究》,《元轮散的一千四百五十二种制法及其约束性优化》……
眼见他于梦想滞步不前,我也不忍心总去烦扰他,索性用心替他画了麒麟舞剑的样子——为这个,我还特地在蚊虫肆虐的后山窝里猫了一个七日,偷看麒麟练武,就为了将麒麟舞剑的精髓牢记于心。
獬豸很高兴,如获至宝般将画小心卷好收入怀中。我猜想他会藏于卧房每日私心欣赏什么的,却不料不出半月,我又与那幅画见面了。
那日麒麟沉色冲冲而来,身后跟着面色惶惶的獬豸。他们止步十九门宾堂,我同舒观颜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舒观颜倒是冷静,端坐主位待其发话。麒麟一个扬手,身后的门人将一筐各色纸卷倾倒了一地。
我欠身看了看那些纸卷:很明显,是出自獬豸的手笔。画中全是一个人,那人站着,那人坐着,那人舞剑,那人浅寐……人物并不很得灵魂,旁人甚至很难看出画得是谁。我却明白,我亦明白这一笔一划含了多少心思。
不过麒麟显然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