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闻梦貘圣者精善书绘之道。”麒麟贤君单刀直入,“然我道家故奉谦谨含秀之道,还望尊下不要再以此雕虫小道,扰乱我门圣者清修为善了。”
我愣了神,不知该如何答话。我望向舒观颜求助,见他他微微皱了眉头,再回过头来,电光火石间,麒麟指破静空,一道火焰腾空而起,瞬间席卷了地上的画卷,薄柔的草纸顷刻间灰飞烟灭。
我看到獬豸瞪大了双眼,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下意识地想扑上来救火,然而却最终控制住了身形,垂首立于后,不发一言。
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舒观颜定了神色,道:“敢问麒麟贤君何等怒火。我家圣者爱做些小技扰了贵门清修,实乃罪过,我这个做门主的,改日自会登门替他赔罪。实在不敢劳贤君亲自受累。”
麒麟昂首道:“你我也是同道中人,若事不至此,我自然不会特地来此驳你的面子。”说着,他自宽袖中掏出一卷熨平精整的卷轴来,袖形一甩,整张画卷稳稳地平铺在了舒观颜面前的地上。
那是我的画,形神兼备。舒观颜不会认不出画中人是麒麟,更不会认不出那出自我手。
“后山隐窟素来我门机要之地,旁门不得出入。这套猝火剑术我只在隐窟山谷中练过。至于为何会出现在这画上……”麒麟顿了顿,“这其中必也有我的疏忽之过。此外我也念在,全灵山上下都知道贵门圣者只会一套《龙阳三十八式》,我门猝火剑实在也不是他偷得去的。所以,登门赔罪就不必了,还望观颜星君对自家门人严加管教,以儆效尤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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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麒麟一行人离开后,舒观颜显得很生气。
他这个人不常生气,但是一生气就会全写在脸上。
我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他便也大方地将自己的脸指给我看。
“你连我都没画过!”他吼我。
此后好多天,他都没再跟我好好说过一句话。
我无从得知他何以如此小心眼。因为那时,我更关心的是獬豸的情况。想必他又被麒麟贤君严厉苛责了。
半月后的某个午夜,我偷偷溜进十五门獬豸的书房,看他又回到了那些平仄难咽的书本中。
他很高兴看到我,还向我道歉,因给我惹了麻烦。
我倒不介意那几句嘲讽。只是我看着眼前的獬豸有些不甘。凤凰教导的那句“于遇喟然”已经不足以抚平我内心的波澜,我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是该为獬豸做点什么,还是为自己做点什么。
“我昨晚做了个梦。”獬豸说,然后便没有了下文。我至今无从得知那是个噩梦亦或美梦,我只记得,他回想那梦时,正抱膝对着窗外笑。
“我看了太多人心底的故事。人的胸膛那么平坦,谁可知内里那九曲十八弯?人们都愿得异术,能看穿他人所想。可怕是真正看穿后,就只剩战栗了。那些屠刀满血的恶人,可能求的不过一碗热饭,那些衣冠楚楚善人,又何曾不打着天理的旗灭了人性的欲。这些事,那些事,他们亲为之人都难辨对错,纵然我能遥看千年,有孰辨是非?”
“小貘,你可有什么控梦之术,能让人永远留在梦里?”
有。这段时日我逢初一十五入舒观颜梦中为他平戾,本家道术进步得令他惊叹。
但是我答:“我道行还不够。我这么懒惰,你过个千百年再来找我吧。”
獬豸盯着我:“那你说好,是几千几百年?”
我随口敷衍:“一千一百一十一年罢。”
……
当时的我不会想到,一千一百一十一年后,我真的如约,将獬豸永远沉进了梦里。
那最后一次会面,他看着我,悲伤地看着我:“梦貘,你此举天道不存,就不怕天谴吗?”
我将落月抵在他额上:“你要哪个梦?”
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有他在的梦,哪里都一样,对吧。”我自认说出了他内心所想,“可是我没有了,他哪里都不在了。”
明天,天明。
——孟小默《天谴等我到明天》
第十章:终鉴麒麟——《天者以天不以谴》
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
——(唐)韩愈《获麟解》
欧阳上次帮渎尘的砂锅居策划了店庆(伪)活动,共收到偷拍我的照片二百五十余张。
啥,你说我总共就接待了四个客人?
且看那些照片:我撑在柜台上单手托腮发呆,我趴在餐桌上双目无神发呆,我倚在门廊上若有所思发呆,我骑在酒坛上发呆,我吊在房梁上发呆,我跳着芭蕾舞发呆,我泡在砂锅白肉里发呆……
这年头,有样东西叫PS。
欧阳的办公室里不是发出阵阵笑声,那声音间歇抽出,时缓时急,伴随着捶桌的咚咚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总裁癫狂至此,大家不仅纷纷为公司的前景担忧,无心活计,各自开始了各自的谋生前程:炒股、码字、刷TB店……
我叹了口气,拿起案上的成稿样本,敲响了欧阳总裁的门。
倒不是我多么敬业,而是这活我不做不行。只因昨日看到欧阳@我最帅信箱中那数百封邮件,余没忍住多嘴:“这么多VIP卡要发,渎尘那吝啬鬼怎会给?”
欧阳总裁英武扬眉:“问他要干嘛?我们堂堂设计公司,连个VIP卡都做不出吗?”
于是今日余的任务便是,照着渎尘给我的VIP卡,PS出一模一样的来。
英明地欧阳总裁如此面不改色内心坦然地让属下我做这种事,余不禁森森担忧,许说下月我们的奖金,也会是公司自己印的。
我敲门,未及里面应声便推门而入。欧阳似被我吓了一跳,手中鼠标慌点两下,应我。
我走过去交他样稿,余光扫了一眼他的电脑桌面——窗口被他关了个干净,这不太正常,三十秒前还在公司响彻的笑声显示,他之前是在“欣赏”那装满我恶搞照的邮箱,里面都有些什么货色我心中有数,这实在没什么可避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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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玄冥又来闹我,我大概还发现不了落月丢了。
玄冥自离开玄武身体的禁锢后,法力正在逐步恢复。隐个形飞一段什么的,也慢慢做得来了。于是今天我正在吃午饭,草鱼兄就突然从天而降,砸进我刚打开的盒饭里。
“许久不练,累死我了,没力气隐身了。”他声音软弱无力。
Sandy闻声探头过来,毫无生活常识地感叹:“哇!小貘,你是不是跟外卖店老板有JQ?凭什么我们都是两块鱼,给你的却是一整条?”
草鱼兄愤愤扭身刚要辩解,我抄起桌面的大理石笔筒把丫砸晕,抬头对Sandy绅士微笑:“对,有JQ。你们可以开赌了。”
我就这样抱着流汤儿的盒饭,以及里面晕厥的草鱼兄一路狂奔回了家。
话说回来,玄冥闹着要落月,无非是想赖回玄武身体里去。落月是我的佩剑。虽然我一向质疑自己是否配得上它,当年舒观颜却执意将它给了我。
此剑的另一半叫沉阳,乃舒观颜御用,于他遇难时一并毁了。
落月一直被我插在客厅那个落地大花瓶里,湮没于丛丛装饰花中。那花瓶形状怪异,颇为后现代风。插上装饰花后更是头重脚轻,稍一不小心便会碰倒。后来有一次,我同欧阳打赌,难得他输了被迫打扫家中卫生,在第七次碰倒该花瓶后,他忍无可忍,抢来我的落月下去,做镇重之用。
我不愿意,同欧阳大干一架,客厅变成战场,锅飞碟走,之前的打扫都成了浮云。
那场战役以我的胜利告终,但落月还是留在了花瓶里。因为不得不承认这镇重很有效,而平时打扫卫生的都是我……
落月藏于花丛中,外人不知道,看不见。如今失窃,拿走的只能是欧阳。
……不对,还有一个人知道。
“玄武。”我说。
复活的草鱼兄从水池中跳起来骂我:“玄武若拿了剑,我还辛苦溜来你这儿干嘛?”
“你就这么相信那个欧阳?”玄冥突然正经起来。
“我好歹还会一套《龙阳三十八式》。他一届凡人,连剑都托不稳,偷它做何用?”我反问。
“欧阳干嘛去了?”草鱼环视四周。
“他昨天突然说有客户来,昨晚开始就一直作陪没回来。”我道。
草鱼兄发出“啧啧”的声音:“小貘,不是我说你。你难道平时都不上天涯吗?这种借口,这种行迹,明显就是出轨第一协奏曲嘛!”
虽然觉得讨论话题突然被草鱼兄带偏了,我还是诚恳地向他请教了对策。
“他月薪多少你知不知道?资金流向知不知道?找你们公司财务,查!手机号有没有?身份证号有没有?打电话给10086,查!黑客懂不懂?代理懂不懂?打开邮箱,查!”草鱼兄不愧是专家,路数一套一套。
我不由得心生敬佩,问:“那你今天是以什么借口溜出来的?”若玄武知他为落月剑,必然不会放他出来。
“呃……”草鱼兄僵硬了一下,“我说我有位带鱼贵客远道而来,从未见过紫禁城,我要去陪他游览。”
我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带鱼是不会游进护城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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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道难得糊涂,然上天早已把一切安排好,有些事你想糊涂,却躲也躲不开。
我没想查什么。只是下午请了假,跟玄冥一起在家等欧阳回来,问问他是否把剑收在了别处。闲得无聊自然要打开电脑上上网,然后欧阳上司@我最帅的邮箱就这么被自动登录了。
他真的很享受这一恶作剧的成果。邮箱中的百多照片是被他一张张顺序看的,直到已读邮件的最后一封。
那依然是我的一张照片。或者说,它其实是一副画。不过画工极为有限,人物甚至不太成比例,唯有脸是PS上去的,素材来源便是我那日的发呆照。
画中人无疑是我,但却是长发飘飘,宽摆峦衣。背景亦不是砂锅居,而是一片雄山险砾。画中的我双手高举过头,交汇于头顶,紧握着一柄剑,势要狠刺下去。地面上是一团黑线,但却显然非故意为之,而是作画人画到这里时似受到了什么刺激,笔下乱作一团,全无章法。
“小貘……”一直在背后看的玄冥似下意识出声,那声音隐隐做颤。
我起身,回头看他,他却连连后退,神色复杂,表现在一条草鱼脸上,滑稽得很。
我伸手把他钳住,他僵硬地挣扎。我笑道:“别闹,你不是想复原吗?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找到他,就一定能找到落月剑。”
“谁?”玄冥瞪大双眼。
“獬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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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不得不感慨天赋这个东西。那家伙这千年来埋心于绘画,水平却依然滞步不前。
再见獬豸时,他沉静且平和。绘画工具倒是进步了,不再是笔墨纸砚,而是数位板和PS。
屋里墙壁上满是他的各种画作,多数线条混乱,颇为意识流,但我还是能辨出,画中有那个人,那个人,还是那个人……
那个人出现在我身后:“那天他突然画了别人,我自然要查查这来头。”
我忍不住想笑:“你总算知道这画中人是你了。”
麒麟突然换了话题:“他能画得出那幅画,还要归功于你。如果你当时是用落月封印他的记忆,沉阳已毁,那他的封印就是死契,再无恢复可能。可偏偏你选择用自身灵力结印。如今眼见灯尽油枯,他慢慢想起了很多事,神智也渐渐清醒。而怕是你自己,都已经坚持不过百年了罢。”
我道:“落月会随我入土。百年也够我在人间玩一程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麒麟点头:“不愧是舒观颜带出来的好徒臣,想得都同他不谋而合。也不枉他舍弃飞升之缘,流沛千年只为同你做一世凡人。”
……
我不知自己过了多久,才得以再次发声:“你……什么意思?”
麒麟似早有备而来:“你也知道,舒观颜是唯一身带鬼血的上仙,就屠鬼之力而言无人能与他相敌。那年鬼门……”
“少在这里冠冕堂皇。”我大声打断他,“你们分明是知道,他身带鬼血,无涯鬼王出关,他必是第一个被吞噬的目标。你们协立天阵,打着剿灭百鬼的旗号,无非是想以他为诱饵,让他与无涯鬼王同归于尽,永除后患!”
麒麟顿了顿,不置可否,却道:“那你可知,鬼门大劫前多年,舒观颜就早已得道。飞升与否,不过是在于他想与不想……你觉得,他为何迟迟没有走?”
我不知道,我也答不出。
“不可能。”我喃喃摇头,“那时我逢初一十五入梦为他平戾,那人……舒观颜的戾气,分明还在那里。”我从未试图斩杀过他!
麒麟颔首:“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只问你,你真的觉得,他梦中戾气所化的那人,与你初见时,始终没有不同吗?”
我不由得被他牵引,仔细回想那些年的点滴。然而“只缘身在此山中”,我说不清,道不明。
“即使那戾气早已不再。以舒观颜的道行,在梦中自己变化一个出来,与你相见,轻而易举吧。”麒麟问。
“鬼门之事是他所未料的。”麒麟继续说道,“但此乃灵山廿八门共同的决定,他也违抗不得。但若非你迟了他飞升的脚步,纵然鬼王出关,也轮不到他来受这个罪了……究竟是谁害了他,还不明了吗?”
是我,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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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灵山鬼门大劫,共出了两件异事。
一是玄冥怒闯天阵。天阵为鬼门开后禁锢万鬼所制,玄武坐化自身便是那天阵的一部分。玄武的阵法乱了,天阵也就破了,霎那间万鬼齐出,四散而逃。
二是无涯鬼王出关,上仙观颜星君以鬼血相搏,同归于尽。
我被舒观颜困在了幻境中。当我冲破幻境奔至灵山顶时,我看到他回首,对我笑,然后,灰飞烟灭。
……
我走进破碎的天阵中心,每一口呼吸都带着他的味道,空气里满是他的碎片,唾手可得。然而,哪一片却又都不是他。
他的沉阳剑戳在飞沙中摇曳,我彳亍而行,握住了剑柄。
鬼门依然大开,势头已不如方才猛烈。大多恶鬼出关即向四方逃窜,也有那么一些小鬼饿得失了理智,奔向我,透过皮肉,撕咬我的魂魄。
我却感觉不到痛,那痛的滋味如同在解痒,我巴不得它们咬进我的心里,止却另一种痛。
索性连我,也一起堕入鬼道了罢。
我立于幽幽鬼门之缘,黑黝黝的坑底如我的未来,我看不到什么,或者,本就什么也没有。
万里晴空,却异象雷鸣阵阵——我知道,那是众仙家在力挽狂澜,他们试图聚集逃逸的恶鬼,重新将之封入鬼门之中。
我笑。扬起沉阳剑,掐指念决,以沉阳落月之势,刺向那洞口。
沉阳剑化为钢筋铁骨般的楔钉,死死封住了鬼门,随即消失不见。
……
是的,封印鬼门的是我。沉阳落月本是双壁,没有落月,自然没有人能打得开沉阳的封印。
后来,我找到了獬豸。即使我不去找他,他也迟早回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