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架起他,一个女人快速地脱去他身上素净的布衣,用洁白的绢丝替他擦洗,而后仔细地穿上层层纱裙,从最里面雪色到最外层如血般的绛红,足足有十二重。再外面是红底绣金褙子,肩上披了霞帔,长长的流苏晃动着,在蜡烛微弱的光线里投出阴影。
发髻也被挽起,套上沉重的金花八宝礼冠。鞋子是大红鸳鸯牡丹嵌宝鞋,鞋头有绯色的珠花。
白华的嘴被撬开塞进一块白玉,眼睛被黑布蒙上,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拖出去,塞进一个狭小的轿子里。轿子顷刻平稳地升起来,向前移动。
一切都几乎无声无息,只有轿子周围连绵不绝的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沉默着行进。
颠簸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有个尖细的声音在远处喊了一声:“亥时到~”尾音还颤颤巍巍地留在空气中,轿子停了,白华依旧被架出来,来到似乎是大厅的地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更多也更急切,像是在不安地骚动着。
那个尖细的嗓子依然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残角娘娘~~”
一切像是一
场诡异奇怪的婚礼,白华被人摁着磕了头,那声音突然拔高,简直像一个破旧的二胡歪了弦:“子时到——”
白华死命地蹭落蒙眼的黑布,发现自己是在一张宽阔的大床上,层层的帏障上是绯色丝线绣的曼陀罗花枝,底下缀满茜红的水晶珠,而这一切并不让人觉得美,只有浓艳的妖异。
突然传来一阵水晶相击的清脆声音,有人正掀开一层层的幔帐走进来。白华依然装作动弹不得的样子,却无法阻止那个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最后一层朱红的轻丝被拉开的时候,白华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却发现一张极为古怪的脸正趴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张嘴突兀地向前伸出,嘴唇厚而翻卷,眉骨扁平,几乎没有鼻子,脸上只有两个深洞,眼球暴出,半突在眼眶外,布满红血丝,如同小摊上垒着的死去多时的鱼。
白华一时惊骇地无法动弹,只看见那“人”映出他的表情的一双眼里,突然充满了怨毒,就好像蛇突然弹出了毒牙一样,一道寒光朝着他的咽喉扑来。白华一偏头,一把匕首堪堪擦过他的脖子,扑一声扎入被褥中。那人挣扎着想拔出匕首,白华顺势压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往床柱上撞去。
那人身量窄小仿佛侏儒,力量也弱得可怜。约莫撞了四五下,白华感觉手下的身体渐渐瘫软下去,便吐出嘴里的玉石,一把揪着他的头发,盯着那张古怪的脸,低声喝问:“你是谁?这是哪里?”
出口的清脆声音让白华吓了一跳,不过现在也顾不得了。
那人额头上的血慢慢流下来,滑过他凹凸不平的脸,滴在鲜红的碎金芙蓉被上。浮动的绯色纱帐里,只听得到两人极力压抑的呼吸,和血滴落的声音。
白华又连问几遍,那人突然裂开嘴,朝他笑了一笑,洁白的牙上也沾着血丝,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我是谁?这是哪里?呵呵……我是谁?这是哪里……”
白华终于明白,这人恐怕是脑子有些问题。
一边依然防范地摁住他,一边将那把匕首抽出,在床单上割上几条,试图把那怪人绑起来。
那人歪着头,看着白华的一举一动,偶尔裂开嘴,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喘气。白华割好布条,把那人拽到床上,发现他极其瘦小单薄,简直像个十一二岁的小童。
白华想起每年的庙会,都会有野戏班子来窜台,每个班子都少不了一二个这样的侏儒,听说有些是天生如此,有很多却是那些班主捡了弃婴,从小养在瓦罐之类的容器里面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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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那人在捆绑他的过程中一直一言不发,只是有时候把头在床上蹭着,白华一摸,被子已经被血浸湿了一大块,那人的动作也慢慢无力下来。
白华犹豫一下,还是扯下一块布条,在他伤口上缠了几圈,扎紧。
那人依然一动不动,最后白华打算把他的嘴堵上的时候,他突然嘿嘿地低笑起来:
“我只要一叫,外面的人冲进来,你就变成肉酱了哦。”
白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就看是你的声音大还是我的刀快了。”
那人依然大张着嘴,呼呼地喘气,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表示痛苦:“不杀了我,你走不出去的。”
白华不想和他多说,直接拿布塞住了他的嘴。
整个屋子仿佛都是没有尽头的幔帐,不知从哪里来的光线将一切化为绯红的影子,白华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掀开的动作,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水晶镜子,里面映出一个明眸皓齿的秀美少年。
白华吓了一跳,很快明白过来这就是他现在的样子。走向前几步,镜子中的少年也茫然地做着同样的动作。
白华从幼时就是被邻里称赞的金童,但是这个少年的容貌更为出色,简直不似凡人能有的样子。这样的人物,白华肯定自己从未见过,然而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在心中升起。
他沿着镜子一直跑去,仿佛这样就可以甩掉心中升起的恐惧。但是那镜子仿佛没有边缘,围住了整个房间。白华心中恐惧,又转过身,红色的纱帐没完没了,他一抬头,居然又回到了那张巨大的床前。
那个怪人却不见了。
白华思索片刻,深吸一口气,伸手在床底下一探,拖出一把黑亮的长发。
将头发放到鼻子底下闻,淡淡的头油味道,应该是女性的长发,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腥味。
白华继续拉,那头发却像无穷无尽似的,突然,头发末端拖出了长长一大块半透明的如油纸般的东西,有手和脚的样子。白华愣了一下,顷刻反应过来,那是一整张人皮。
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极力忍住胃里翻腾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扶着床沿慢慢站起,眼角却捕捉到那张人皮上转瞬即逝的一抹闪光。
白华迟疑一会,撕下一片被套包住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皮翻过来展开,那张皮仍然保留着还在人体上的柔软,某些部位附着的浅粉色的脂肪还很新鲜。
然而在小腿和手臂外侧的皮肤上,白华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如同细碎的钻石般,闪耀在那些皮肤上的,是星星点点的细小的一层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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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华小弟!醒醒!”
白华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才发现刚才都是做梦,然而,如此真实可怕的梦境,让他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年轻人睡觉就是香呀。”赵玉生依然笑嘻嘻的,“快洗漱罢,车队要上路了。”
白华慢慢爬起来,勉强对他笑了笑。
一路上,白华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赵玉生逗了他一会,自觉无趣,便也沉默起来。白华偷眼看洛三郎,依然黑衣宝剑,双臂抱胸靠在车厢壁上小憩。
他原本就觉得洛三郎身上有种和别人不一样的咸腥气息,现在想来,也许就是盖也盖不掉的血腥气。
不说皇家,就算是普通富户,谁家没有些秘辛?白华把昨天的所见所闻埋在心中,那个怪梦也尽力忘掉。
车队越靠近京都,人烟就越是稠密起来,官道上车来马往,有不少当地村民在路边摆了小摊,卖茶水面食之类,还有脸冻得红扑扑的姑娘,手里挽着篮子,叫卖自己家做的一些小物件。
白华看着这充满世间温暖的一幕,心中渐渐安宁下来。
大奕朝建国七十余年,已经盛世初现,当朝天子据说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唯独子嗣不旺,从太祖开国来都是如此,如今膝下只有暄文太子一个孩子,所以这位太子的地位可想而知,加之太子又生的龙章凤姿,剔透玲珑,用三千宠爱在一身来形容都是轻了。
而这样尊贵的太子居然白龙鱼服,简装出行,并且对自己青眼有加,白华心中疑惑的同时,也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
当夜,他们宿在一间华丽的客栈中,白华看着红烛上滚下的烛泪,渐渐进入梦乡。
然而他醒过来,又到了那个挂满了红纱帐的诡异房间中。
即使是知道在做梦,还是感受到了自己的辘辘饥肠,他一转头,竟然有一个不大的青花汤碗,不知道盛着什么东西,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白华跳下床查看,那是一份非羹非汤的东西,呈现粘稠的深红色,里面漂浮着一些肉末似的东西,一股腥味扑面而来。
白华原本腹中饥饿,但是一看这样诡异的汤不仅食欲全无,反而几欲作呕。
他在房间里烦躁地来回踱步,一般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自然醒了,但是他却无法从这个梦中脱身。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心中焦躁,腹内仿佛有一把火越烧越旺,桌子上的那一碗奇怪的汤,是唯一能缓解饥饿的食物。
“如果不吃的话,你会活活饿死的哦~”一个湿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白华转身,还是那个奇丑无比的侏儒,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你到底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快让我醒过来!”白华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中了某种巫蛊,他在一些志怪故事中看到过。
侏儒嘿嘿地笑了:“真不愧是纯血,比以前那些有趣多了,真好玩儿,呵呵,真好玩儿!”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纯粹的恶意,就如同白华小时候见过的,一群乡野顽童,无缘无故给猫屁眼里塞上鞭炮,炸得肠穿肚烂,不过为了有趣而已。
白华冷静下来:“是你把我绑到这儿来的么?为的是什么?”
侏儒继续笑道:“给我当媳妇儿呀!没人教你新妇的礼节吗!”
白华想起那场诡异的婚礼,心中一个寒噤,将计就计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么令尊和令堂在哪里,请允许我拜见。”
侏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酷:“你想见他?呵呵,他有什么好的,你们都只听他的,你们都只为他活着是不是,但是你们不知道,他根本就是个怪物……”
白华平时言行端正,看他越说越不像话,便忍不住道:“你如何能这样说你的父亲?”
那侏儒一愣,马上大笑起来,又变为剧烈的咳嗽,痛苦地喘息好一阵,缓缓道:“父亲?!不不,他是大怪物,我是小怪物,我们只是生活在一个洞穴里的怪物和怪物!”
白华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教出这样的儿子,但心下又觉得有些可怜,他想起幼时父亲牵着他的手,去集市买桂花糖的情景,心头一软便道:“总归是至亲,血浓于水,再者,便是不得他欢喜又如何,为何要做这些歪门邪道。”
侏儒猛地抬头瞪他,一双死鱼眼几乎要突出来,尖声道:“你懂什么!你算个什么东西!我这样还不是他害的我宁愿死了臭了烂了也不要那老怪物多瞧我一眼!”
白华也动了气:“你为何不去外面看看,家中贫困不得不卖身的奴婢,缺手断脚的乞丐,流落街头的孤儿何其多,朝不保夕,活得如同蝼蚁一般,你既然高堂尚在,又衣食无忧,有力气怨天尤人,自甘堕落,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做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那侏儒听得愣了,良久,他问:“什么是乞丐?什么是孤儿?”
白华以为他是存心捣乱,便不理睬他,那侏儒又追问:“你去过外面?外面……是什么样的?”
白华才明白过来,也许是他形容可怖,所以他从小便没有出过门,也可见他父亲对他的态度。
于是白华就和他说了一些外面的事情,看他
确实是全然不知,心中诧异的同时也有一丝恻隐之心,那侏儒倒是十分好奇,连连追问,白华也都一一解释,有些他也不清楚,便直言相告,侏儒露出意犹未尽的样子。
白华道:“你这样听有什么意思,男儿志在天下,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岂不快哉。”
侏儒脸色一僵,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然而却没有发作,只是冷冷道:“那又如何,我听着也没甚意思。”
说完他转身没入层层帏障后,白华连忙跟上去,但是七拐八弯,不一会就失去了他的踪影。
白华返回身,本在和侏儒说话还不觉得,这儿觉得腹内火烧火燎,他又看了看那碗汤,本来还是温的,现在已经全然冷了,他试着端起来呷了一小口,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包围了他,仿佛是一个活物溜进了喉咙,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
他猛然惊醒了。
第7章
外面已经是露出黎明的微光,白华坐起身,回忆起梦中情景,觉得可怕的同时,也十分疑惑。
其余人还在睡梦中,院子中一片寂静。
大概今天晚些时候,就能到达京城了。
白华随意走到外面,清晨的寒风将他吹的清新了一些。
他突然发现,噩梦是从他目睹了第二辆车中伸出怪手的那天晚上开始的。
这之间会不会有联系?
白华不是个多么胆大的人,他遵循着儒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格言,然而这次他的心中有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他直觉地觉得这件事情在以后会对他造成十分巨大的影响。
他再次确定了周围没有其他人,快步下楼,冬天的早晨十分寒冷,他因为紧张从嘴里呵出一股股的白色水汽。
三辆大车静静停在后院,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周围寂静得可怕,马车壁上的木纹已经清晰可见,白华闻到了一种气味,但是极淡却熟悉,他来不及细想,马车门开了,一个人弯腰走了出来。
是太子。
白华心头一凛,各种后果在他脑海中交战,然而太子看见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了他一眼,淡淡道:“白华。”
“草民冲撞太子……望太子恕罪……”白华立刻俯身跪下。
太子沉默不语,白华感觉得到他一霎那的杀意和犹豫,太子突然向后面的马车看了一眼,沉声道:“下去罢,辰时启程。”
白华站起身来,不敢背对太子,快速地退走了。回到房间他才发现,虽然是冬天,他的中衣已经湿透了。
剩下的路程里,他比昨天还怏怏不乐,赵玉生看他这样,也不再撩拨他。
这几天的情景一幕幕在白华眼前闪过,他想起来,那天晚上洛三郎对马车里喊的是“二殿下”?
哪个二殿下?今上子嗣稀薄,只有太子一个儿子,也许是亲王家的公子?
那他为什么整日躲在马车里?那只怪手是什么东西?
白华想得脑袋疼,他转头问赵玉生:“玉生哥,问你个事,是不是有种巫蛊,能让控制人的梦境?”
赵玉生歪着头道:“听说苗疆那边有吧……怎么了?你被下蛊了么?”
白华忙解释道:“只是以前在志怪小说中读到过……罢了。”
赵玉生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白华有点懊悔,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真是不错,赵玉生即使现在和自己谈笑风生,他也是太子的人,如果太子因为今天早晨的事情不悦,处决自己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只要能快到京城,自
己便去国子监,专心念书也罢。
入暮的时候,终于到达了大奕朝的都城,启光。
此时刚下完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万家灯火,月色流水,尽映白雪,照得整个启光城玲珑剔透,如一曲盛世长歌。
然而因为连着两天的怪梦,和今早的事情,白华完全没有心思观赏车外“天下第一城”的风光。
马车尽量拣僻静的道路行驶着,轧过嘎吱作响的积雪,从偏门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城中的一处宅院,赵玉生告诉他是太子的外宅。
白华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明白以后连忙惊恐道:“我一介草民,如何能得入殿下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