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生笑道:“无妨,太子殿下向来礼贤下士,平日也并不拘束,我们都是殿下身边的近人,白华小弟,殿下对你可是青睐有加。”
白华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即使他出身于遥远的江南小镇,也知道越是尊贵的地方越讲究礼仪尊卑,如何是一句“礼贤下士”就能够带过去的?
“可是我还要去拜见潘祭酒……”
“你这孩子,怎如此实心眼?有了殿下的推荐,不比什么介绍信管用?不如我来替你撕了它,免得拘了你。”说罢他作势要抢白华怀中的信件,白华连忙阻拦,赵玉生哈哈大笑。
最后白华还是留了下来,和赵玉生一起跟着一位美貌侍女去了一处偏院,下车的时候他留意了一下,太子和第二辆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不在了。
虽然说是偏院,然而灿烂精致的宫灯,剔红的漆雕桌椅,无不昭示着这家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一群宦官早就在院门口迎接,看见他们过来,为首的小跑几步,谄媚地笑道:“赵大人,您可回来了……”
赵玉生一抬手制止了他没完没了的慰问,那气势完全不是在旅途中和白华调笑的模样:“带这位小公子去客房。”
又对白华道:“我就住在隔壁,有事找我便可。”
白华答应了,跟着那宦官去了卧房。
宦官行了礼,便很快退出去了,白华本想问问赵玉生的官职,还是闭上了嘴,他躺在轻罗软帐之中,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8章
他睁开眼睛,不出意料地,又回到了那间屋子里。
他一转头,依然有一个不大的青花汤碗,盛着红色的肉汤,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这梦中的时间,是过了多久?又是什么人给他端来这碗汤?
白华爬起来,他发现自己除了饥饿以外,还有另外一种情绪,很陌生,他摇摇头,脑子有点混乱。
纱帐后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走出来。
“这位……”白华想了一会,不知道他叫什么,便道:“在下白……鱼,还未取字,请问你怎么称呼?”
那侏儒身影一僵,慢慢走出来,用那双鼓出的眼睛盯了他好一会儿,道:“我叫……你就叫我阿悔吧。”
白华一愣,有谁的名字会叫这个,但是他不愿露出奇怪的表情伤他,便道:“好,阿悔,你来,我们聊聊吧。”
侏儒坐在床沿,离他远远的,却偷偷抬眼打量他。
白华便问:“你看我做什么?”
侏儒道:“你看起来还是和前两天一样。”
白华明白了,在这个梦中也是过了三天,和实际的时间一样。
“当然一样,不然我会变成什么?”
阿悔低下头,几不可闻地说:“你继续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吧。”
白华答应了,但是他多了个心眼,并没有涉及到自己的家庭,以及后来的求学,而是挑一些模糊了时间和人名的经历,或者是书上读到的有趣故事讲给他听。
阿悔听得津津有味,白华发现他其实十分聪明,就和他说了,阿悔很高兴:
“是吗……没人和我说过……我也是这么觉得。”
白华看他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便道:“聪明就去多学点东西,礼、乐、射、御、书、数,都是正道。”
阿悔的脸色又变了,白华明白又是说到了他的痛处,于是安慰道:“我虽然不才,但是你若想学,有些可以教你。”
不料阿悔一下子跳起来,尖声喊道:“谁要你教我了!先掂掂你自己几斤几两吧!什么东西!我若要学还轮得到你来教?!”
他一边喊一边踹着床,模样十分可怖,白华也动了脾气,对他喊:“你这是什么样子?男儿在世自当有所作为一身正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何以与这些魑魅魍魉为伍?!你看你像个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白华戛然而止,他发现自己一时口快,说出了不该说的话,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侏儒气的面色通红,眦裂发怒,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向白华扑来。
白华虽是读书人,在郑有泠的坚持下也学过骑射,更何况侏儒只有他一半高,弱小得可怜,白华顺势一躲,抓住他手腕翻扭到背后,匕首当啷落地,侏儒改用脚踹,嘴里咒骂不休,白华把他提起来掼到床上压住,侏儒的脸埋在绣金的大红丝被里,骂声渐渐小了下去,直至无声。
白华等了一会儿,侏儒依然一动不动,他心中诧异,提起他的脸一看,那张扭曲扁平的脸上竟然爬满了泪水,看见白华盯着自己,他愤恨地把头扭到一边。
白华愣住了,良久,他叹了口气,松开侏儒道:“阿悔,你这性子……你要知道,天下没有什么人是完美的,没什么东西是白来的,你想要什么,自然要拿出等价的去换,贫民贵族无不如此,我刚才那些话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别多想。”
说完他走到一边,绯红的纱帐无边无际,他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怪梦中脱离出去,心中烦闷,那种饥饿的感觉又再次袭来。
他回过头,阿悔又不见了。只有那把匕首还留在地上。白华捡起来,悄悄塞到枕头底下。
做完这一切,他觉得很疲倦,腹内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他的脑子越来越迟钝了。
唯一能够称得上是食物的东西只有那碗汤,但是白华一点也不想碰。他想起最早发现的床底下的人皮,决定鼓足勇气再探一次,然而床下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死心地把身体探进去,发现床下的地砖上刻着一个很奇怪的图案,但是光线太暗无法看清,他便用手指摸着,渐渐一个图案在他心中呈现,圆形,一圈字符围在最外,往里有三道波纹,围绕着一朵花的形状,白华不知道这是什么,他又在周围摸索着,除了这个十分明显的图案以外,还有些细微的沟槽,从四只床脚汇集到图案中,他爬出来,沿着床脚往上观察,掀开被褥,发现整张床布满深浅不一的沟槽,形成规律的图案。
他突然明白这是什么了,这是血槽。
只要有人在上面流血,就会被收集到沟槽中,顺着四只床脚,注入那个图案中。
第9章
白华醒过来,依然是在太子外宅豪华的客房中,有奴仆听见响动,进来无微不至地服侍他,白华很不习惯,便让他们都退了出去,自己洗漱挽发,外间早已摆放好了热气腾腾的早点,然而白华用过以后,梦中那种饥饿的感觉依然在他心中残存着。
接下来他去找赵玉生,打算向太子告辞,不料被答复赵玉生早就和太子入宫了。白华只好返回自己的房间,拿出潘霖的信件,先去拜访。
他总觉得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太子,背后有一股沉重而冷酷的东西,就像深渊,那一点被太子青睐的欣喜已经消散无影。而且,靠太子推荐,总不如自己凭实力考上来的好,他也不想给人攀附太子的印象。
不料到了潘府,门房很不客气地说,潘霖被招入宫中为皇上讲经,一整天都不会回来了。
白华只好留下自己的拜帖离开,启光的天气比泱州寒冷许多,他站在街头发了一会儿呆,决定打起精神四处逛逛。
他早就听说,启光有四个著名的集市,东边是布市,西边是茶市,北边是粮市,南边的最为稀罕,是各个国家的珍奇异兽,古玩珍宝市场,于是他便问明方向,一路向南市逛去。
几乎在一里之外,他就听见了南市鼎沸的人声,他立刻加快步伐赶过去,穿过上书南市两字的牌坊之后,庞大的市场展现在他面前,几乎让他目瞪口呆。
南市周围用墙围着,留四个出入口,足足有上百倾地,其中各个肤色的人摩肩擦踵,各种珍奇货物光怪陆离,有鸳鸯眼睛的色目人在叫卖堆如小山的琉璃器皿,有皮肤黝黑的南洋人在贩卖鲜艳如血的红珊瑚,如小儿头颅大小的珍珠,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族的人,赶着从未见过的庞大动物穿行在集市中。
白华钻入人群,差点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他事事新鲜处处好奇,遇到每个铺子都要停留片刻,虽然说是铺子,其实都有自己华丽的拱顶和门店,一间紧挨着一间,或雕刻或镶嵌,间间呈现五光十色的异域风情。
他挤到一家铺子前,并没有多少货品,和那些琳琅满目的店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有一些丝绸和巨大的贝壳,门口坐着一个极其衰老的女人,看见他来只是懒懒地掀了一下眼皮。
白华觉得没意思,正想走开,里面的几声吵架让他停下了脚步。
店内很暗,但是仍然能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衣男子对着一个华服青年质问道:“你怎能如此不守信用,我家主人既然说了三日之内会回来买下那颗鲛珠就一定会来,现下你又卖给了别人,这让我如何是好?”
那华服青年懒洋
洋地坐着,以手支头满不在乎地说:“商人唯一重的就是利,有人比你主子出更高的价,我自然就卖了。定金双倍退你总行了吧!”
白华正在听着,突然腰间被人打了一下,他转头,那个老妇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回去回去!不买不要妨碍别人做生意!”
白华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人,但是她又上了年纪,不便于她争论,于是挪开脚步打算离开,那华服青年走出来,皱着眉头问:“阿祖,怎么了?”
那老妇不理他,只是兀自推搡着白华:“回去回去!”
华服青年上去拦她喊:“阿祖!”又对白华道:“抱歉……我曾祖母的神智不太清醒……”
白华忙道无妨,才发现那青年有一张非常俊美的面孔,而且体态修长,比平常人高了半个头有余。
但那老妇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巨大力气,挣脱了青年,一个劲地推白华,口中喊着:“回去回去回去!”声音尖利,最后竟是隐隐带着哭腔。
白华吓了一跳,赶紧走了。
虽然遇到了一点不愉快的事,但是并不妨碍他继续逛集市,从早上到下午,一天下来真是大开眼界,直到酉时收市,他才恋恋不舍地往外走。
没走几步,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是那个白天的华服青年:
“小兄弟,今天真是对不住了,我请你喝酒以表道歉吧。”
“说道歉就严重了,不过喝酒我可是却之不恭的。”白华笑道,这位青年让人看着就心生好感,如沐春风,他也起了结交之心,“你的曾祖母呢?”
“早让隔壁婶子帮忙搀回家了。”
两人相视一笑,感觉倒是认识很久似的。互通姓名之后,白华知道青年叫方棠溪,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比白华大多少,其实已经二十六岁了。他祖上也是书香门第,但是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只得转而经商,幸而他十分有天赋,不到而立之年,已经在南市中占了一席之地。
“那我就当一回大哥了。”方棠溪笑着,引他去了启光著名的夜市。
街两旁挂满灯笼,如繁星点点,并不宽敞的马路上挤满各色等人,绅士和贩夫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桂花汤圆,旅人和士子在排队等一家的水晶虾饺,处处热气腾腾,人来客往。
方棠溪熟门熟路地带他来到一家摊子上,招呼老板:“来两碗将军魂并几碟下酒小菜!”
老板似是和他十分熟稔,没多久就把东西送了上来,两人打趣几句,方棠溪转过头对白华道:“来,尝尝这启光第一酒将军魂!”
白华喝了一口,饶是他平时在书
院经常和同窗喝酒,也几乎被这烈酒呛出了眼泪。
方棠溪大笑道:“慢慢喝!初来的人都喝不惯,我们这的酒比南方猛多了!你可知道,这酒还有个来历?”
白华看向他,方棠溪缓缓道:“这将军魂,据说是赋武将军方小簪酿的,那时方小簪刚脱贱籍无处可去,便在启光城外酿酒三年,最后被迫离开,临走前他把一坛酒埋在城外,许诺喝这酒之时便是一雪前耻之日。七年后,他果然率军攻打启光,五月而城不破,方小簪便挖出这坛酒一仰而尽,单枪匹马杀上城墙,破了前朝气数。后来人们学了他的酿法,就把这酒叫作将军魂。”
白华听得入了神,胸中不禁也激荡起一股英雄气概,又拿起酒碗大灌一口,这回差点没把肺咳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哈哈大笑。
两人一直厮混到深夜,白华不好让他知道自己住在太子府,两人约好下次再见,便在路口告辞了。
白华回到太子府,从偏门进入,没想到偏门的仆役一见到他,便立刻小跑回内府通传,白华有些疑惑,未及细想,突然记起今天还没有给太子请安,是不是太失礼了,正在犹豫的时候,看见赵玉生匆匆赶来,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问:“你去哪儿了!”
白华连忙解释,就说自己到处逛了逛,但是因为某种原因,他对方棠溪的事情只是轻轻略过。良久赵玉生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道:“你人生地不熟,万一走丢了怎么办,再说,你现在身在太子府……”后半句他没有说下去,白华明白,许是怕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出去大肆宣扬,心中升起一股怒气,淡淡道:“我会尽快拜访潘大人,如果能入国子监,当然不会再麻烦殿下了。”然而他心中只想着赵玉生的后半句,把他为何对自己如此紧张给忘了。
赵玉生不再说话,两人沉默地走回偏院,一路无语。
到了偏院,两人告辞,赵玉生仿佛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白华也能理解他,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己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喽啰,确实他要为太子多考虑些。
第10章
白华进入睡眠,又到了那间屋子中,连醒过来看到的东西都一模一样,他挣扎着坐起身,一种剧烈的饥饿感袭来,让他头昏眼花。如果在梦中也会饿的话,那他是足足四天水米未进了。
他抬眼看那碗奇怪的汤,依然红得如同粘稠的血一般,他小心翼翼地捧起碗,正打算喝一小口,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在他身后炸开:“白鱼!”
白华一个激灵,清醒了,他转身,果然是那个侏儒,正紧紧地盯着他瞧。
“阿悔?”白华看看手中,立刻放下了碗,阿悔走上前来,仰起头打量他一番,良久道:“如果你真如你昨天说的这么厉害,那我跟着你学几个字也不是不行。”
白华有点想笑,然而依然正色道:“如此我便献丑了。”
两人肩并肩在床上坐着,白华跟他说了些当年启蒙时听到的圣人故事,然后教了他写简单的字,因为没有纸笔,白华只是用手在柔软的锦被上比划着,阿悔看了几遍也不得要领,白华便握住他的手:
“如此……这是悔字。”
阿悔的脸色僵硬,白华想他大概是不喜欢别人接触他,便放开了手,叹道:“如果有纸笔书籍就好了,这般比划总不能得精要。”
阿悔低头沉吟片刻,从怀中拉出半本破破烂烂的书,道:“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想着兴许用得上,你看看。”
白华接过来翻了翻,这本书不知道之前经历过什么,纸张残破,字迹模糊,他费力地读着: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尧舜之际,迁入东海……惟余年少无知,轻许天下……是余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深夜思之,追悔莫及,宁自引深藏于岩穴,修此录……兴庆三十年七月廿六一清阁主人手书。”
当年太祖开国便定年号为兴庆,离现在也有三十多年了。这本书的作者叫一清阁主人,似乎做了十分后悔的事,于是写了这本书。白华翻了一页,继续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