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明白他的想法了。可我不想阻止,假若这样能让他好过一点,就这样吧。
在我想就这样和白霄长长久久过下去,用以后漫长的时光弥补此刻对他的伤害,让他真正爱上我就同我爱上他一样时,我却发现,我没有时间了。
我不甘,却无法。
我开始为儿子杨琼铺路,这个国家,不能乱。
最后,当我明知道为了儿子的上位我应该处置现在越发势大的右相一党,却因为白霄的存在而无法下手时,我才明白,我陷得有多深。
可是一切,都迟了。
我再看不到当初那个澄澈高傲的少年,再见不到他惊艳时光的真心微笑,也再触不到他的真心。不,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毁了他的真心。
罢了,我下不了手,便让你自由吧。尽管我知道,我死后无人压制的你定会让这个王朝风雨飘摇,杨琼还远未成长到能与你相抗衡的地步。可我就是舍不得再对你不好。
报复就报复吧。之后你的罪孽,我来背。那是我所造成的伤害,是我欠你的。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一直到我即将魂归地府,我才发现,纵然我是这世上的皇帝,也有些东西,是我所不能掌握的。
我突然觉得很失落。当我真正爱上一个人想要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给他的时候,才发现我伤他已深,无法弥补;当我发现原来我把这个人看得比自己、比江山更重要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的死就是他的希望;当我懂得珍惜的时候,我所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我这一生,当真可笑。
白霄,白霄。这个名字是我的咒,注定困我一世不得解。
如果当初我没有那样对待你,我们之间是不是不会成今天这样?
如果当初我不曾拿你的好友亲人威胁你,你是不是有可能真的爱上我?
如果当初我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你是不是能还我一片大好河山,也能对着我,笑的满足而骄傲?
这世间最悲哀的事情,就是没有如果。
一步错,步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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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崩,长子杨琼即位。葬先帝于皇陵,先帝嗜梨花,其随葬物皆有梨花于上。
第三章:流年寂
李婉兮(杨辽皇后)
我和辽,少年夫妻,相伴数十载。他允我,无人之时,可唤他一声“辽”。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我们对对方毫无爱意,只是必要的结合。于是我当着他宽厚容人的皇后,他护着我和我我的家族富贵荣华。
非常公平,不是么?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能有这样的平衡,我很满足。
像辽那样的男人,万事万物对于他来讲都过于轻松,因而他对所有事都是兴致缺缺,和他作对是最可怕的事,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就已经掌握了你所有的底牌,像看着跳梁小丑一样看着你挣扎。这样一个长久居于高位的而又极端自负的人,我很难想象会有那么一天,他会爱上一个人。
世事就是那么奇怪。他还真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女子初进宫,就被封为梨贵妃,仅在自己之下。随后更是赏赐不断,对于后宫其他女子而言难以见到的天颜,她更是可以天天见到。真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
贴身的嬷嬷对梨贵妃充满警惕,时常说些诸如“今日皇上为了梨贵妃一怒之下处死了两位掌管刑罚的公公”“守卫宫门的侍卫冒犯了梨贵妃被赐死”的消息。
我只是觉得好笑。
我看的明明白白,辽对于梨贵妃是有几分喜欢的,可是为她处死人?只怕是拿她做挡箭牌吧!就是不知,梨贵妃是为谁做了挡箭牌了。
我从不担心我的地位。即使我韶华已逝,可是这世间,又有什么会比利益更重要呢?更何况,我还生育有辽的长子小琼。辽从来都是一个理智到可怕的人,色令智昏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只是辽越发的奇怪了,整天心事重重的。若说是为朝政,这段日子风平浪静海晏河清的,也无甚要紧事宜。他那样子,到更像是有了心上人却不知如何讨好的毛头小子。
嘿,真没想到我那荒谬的猜测竟然成真了。辽居然真的喜欢上一个人了,不,不是对梨贵妃那种喜欢,而是我以为他不会有的爱。真是好笑。冷血无心的帝王,竟也会有问我如何讨好心上人的一天!
只可惜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春日宴后,我想我明白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那新晋的右相白霄白大人当真是有一副好相貌,竟是和梨贵妃有些相似了。不不不,也许我应该说,梨贵妃竟然幸运的和右相大人有些相似?嘿,原来梨贵妃竟然只是一个影子么?啧啧,辽你那眼神还真是透骨啊,当真无一点掩饰。
可惜了,辽你这辈子都不要想得到你想要的了。
你绝不会知道的是,当初你刚刚看上白霄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不同寻常的关注。我比你更早看出你对他的不一般。你以为最初你只是把白霄当玩物,当做必须得到的物件而没有什么感情,可是我却知道,哪怕是最初你最不上心的时候,你看向白霄的眼神,都有着从前绝不会出现在你眼中柔和。
当你以那样的手段对付白霄的时候,我知道,但我从未想过阻止或者点明,而是推波助澜。因为我知道,就凭最初你的那份不寻常的在意,你迟早会后悔的。
我却没料到,你竟会陷了下去,真正爱上了白霄。嘿,多好。超出了我的预料,却比我想象中的结果更好。我真是高兴啊。
你将得不到你想要的,你亲手伤了你最爱最在乎的人。我只要一想到你会尝足这种痛苦,我就觉得开心啊。
谁让你,在当初为了巩固皇权,竟然生生逼死了我的大表哥呢?
从那个时候起,能让你不痛快的事情,就是最让我痛快的事。
只可惜从前你几乎是百毒不侵,我又身在后宫,还要顾及家族,动不了什么手脚。还以为就得这样熬一辈子,看不到你痛苦了呢。
好在有一个白霄。
我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达到我想要的目的——痛彻心扉的伤,你终于也尝到了。
只可惜了白霄,那样一个前途无量惊采绝艳的少年,就被你生生毁了。
不过无所谓了,我看到了你的痛你的伤,足够了。
啊,对了,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你会把皇位传给我的儿子吧,毕竟,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果然,“惜春”能让人在短时间迅速衰落下去啊。我还真得感谢白霄,要不是他,像你这种人,怎么会警惕心低到让我有机会在你的食物中做手脚?
辽,你看,我终于让你明白求不得的滋味,终于亲手终结你的生命。而你,对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一无所知。我真是开心啊。
就算是让我立时死去,我也满足了。
大表哥,婉兮马上就会来找你了,你会等婉兮的,对不对?
石嫣然(林和之妻):
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给了相公;我这一生最不幸的事,也是嫁给了相公。
还是少女时,也曾看着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看着那些天作之合锦绣良缘满心期待的幻想着我未来的夫婿该是怎样的男子。我又会怎样和他相知相遇然后相守。每每羞红了脸颊,却控制不住自己一次次的幻想。
虽然我清楚的知道,身为大家闺秀,我未来的夫郎绝对不会是我自己挑选的,我可能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成亲,那人可能面目可憎,可能粗俗不堪,然而我无从选择。若是真定下来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只能就这样,一辈子。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少女情怀总是诗,我不过想一想,又何妨?
只是从未曾相过,有些事的发生,叫人如此措不及防。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年三月月,小西山上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的光华就这样照进了我的世界,至死方休。
那人站在桃树下,和同行之人谈笑着,举手投足之间,尽是自信傲洁的风华。那怒放的桃花,未曾衬得他一分轻佻不堪,反倒是更加突出那人端方的气质。明明是一个文人,身影却如同青松般挺拔,有着区别于其他羸弱文士的稳重安全感。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我本是为春日出游,踏青赏花才会到此,却不曾想,只是无意间望了那个人一眼,就将整颗心赔了进去。那一次他不知的相遇,注定了我一世的命运。
当我知道父亲已将我许配给了林和时,我只顾着压抑心中涌起的对那个人的思恋和爱意,默默想着这是我必须的,我不能任性,而完全没有注意到父亲所提的林和是怎样的人。
所以当我发现,父亲为我挑选的夫婿林和,就是当初我所见过的那人时,满满的诧异惊喜,满腔的爱意思念,霎时间占据了我整个心神。那曾有的因为想着不能和那人在一起而生的无尽酸楚,全部烟消云散。
我被迎娶进了林家,从此我为林家妇。
新婚之时,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我的夫婿,他有着凌云的志向,傲人的才华;他待我小心翼翼,呵护至极;更重要的是,我爱他。我愿意从此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为相公管理好这个家。是的,既已经出嫁,有他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
渐渐的,我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相公看我的眼神,有着温柔宠溺,却没有爱意;相公与我相敬如宾,放手将整个家交予我打理,在婆婆面前也有意无意的护着我,但相公从未与我说过情话,平日里,也不会主动有什么亲密之举。
我本以为这只是相公还没爱上我,没关系,他也未曾爱上别人,只要慢慢来,相公总会看到我,爱上我的,毕竟,我是相公的妻。
当我看见他望向梨花的眼神时,我才知道,当初我的“我以为”,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我喜欢桃花,然而相公却格外偏爱梨花,于是林府遍栽梨树。每年梨花开的时候,相公总会挥退下人,一个人在梨树下独酌,直至烂醉。那年梨花开的时候,我终是压不住心中的好奇,独自去梨树下寻相公。却发现相公看向梨花的眼神,温柔缱绻,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深深情意与渴求。
那样的眼神化作最细的针,一针针扎着我的心。疼,却无人可诉。
我没有上前,是不愿,也是不敢。我是不是该庆幸,这一次只有我一人前来?直至相公如往年一般烂醉,我才走上前去,扶相公起身时,他兀自喃喃自语的,却都是破碎的句子。我只隐约听见相公唇间逸出的“白……”。
是这样么?你爱的,是某一位白小姐?是因为那位白小姐喜欢梨,所以你才会爱屋及乌吗?是因为白小姐已经嫁为人妇,所以你才会如此痛苦吗?我很好奇,那位白小姐是谁,能让相公你如此相待。
我只能安慰自己,没关系的,现在你才是林和的妻子,什么白小姐,都不会是你的对手了。可是这样的安慰,每每当我想起相公当时的眼神时,总化作尘土,一点用也没有。
相公斗倒奸相白霄的那一年,我生了一对双胞胎。相公为他们取名字,男孩名为林云白,女孩名为林梨白。
我再掩不住满腔的妒意与痛苦:相公他,还念着那位白小姐么?我石嫣然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于是我强颜欢笑,问相公这两个名字的寓意。
相公愣了一下,随即回答,儿子的名字是云白,是希望他将来能如云般自由自在,不被他人所控,也能像云霄一样,保有本心,对己当白。女孩的名字,则是希望她想梨花般美丽清静,洁白无瑕。
多好的解释啊。可是相公,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眼中的怀念相思之意吗?你当真以为,你强装的镇定,就是那样的天衣无缝么?
罢了,罢了。你既不愿让我知,那么嫣然便什么都不知。
谁让,我爱你呢。
日子还是那样过着,似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大概是相公越发的喜爱梨树了吧,林府现在,竟是难以找到一颗不是梨树的树了。而相公看向梨树的眼神,也多了些什么,像是悔恨,又像是绝望。
只是无论是什么,我都不想再管了。
相公从来不知道我爱桃花,他以为我和他一样,喜欢梨花。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他竟是连我的喜恶都不清楚,连我的口味都不曾关注。我石嫣然的这一生,真像一个笑话。
相公待我再好在敬爱,我怕是也比不上那位白小姐一丝一毫吧。只是我却始终不知,那位白小姐到底是谁。
不,或许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宁愿自己不知道。毕竟,不管怎样,我都无法离开相公,而我无法承认,我输给了那个人。
直到死,我都觉得当初能嫁给我喜欢的人,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然而我这一生的不幸也在于此:我爱的人,眼中从来不曾有我。
来世,但愿桃花开对客。
第四章:流年困
向言昭(皇后大表哥):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
从众位皇子为那那个至高的位置明争暗斗,死的死残的残,最终上位的却是平日里毫不打眼的五皇子的时候起,我就明白,早晚,我向言昭会死在他手里。
向氏一门,以武闻名,代代都出过武功高强用兵如神的猛将。只可惜到我这一代,我身为向氏嫡长子,这一辈的领头人,身体羸弱不说,还偏偏不爱舞刀弄棍,只爱笔墨纸砚。比起驰骋沙场带领金戈铁马荡平天下的豪迈不羁,我却是更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周密细致,那种无声无息的硝烟,事态的变化人心的向背,才是我所沉迷的。
父亲曾经多次扼腕,为我不能继承他的衣钵。然而我却是暗自庆幸的,毕竟若是一门都是那种看不到弯弯绕绕的心肠的人,哪日我向氏一族就是被人当了枪使,怕也是不知的。五皇子杨辽上位后,我更是庆幸。
我第一次见着那时还无甚势力的五皇子,是在京郊万安寺。明明身处佛门清净地,然而他周身的气势却没有丝毫的静谧或者脱俗,也不见沉迷。我只看见了一种睥睨天下的狂傲,掩藏在那仿佛万事万物皆不在心上的漫不经心下。当我触及他望向皇城时那种志在必得又带着几分似是对当时京城里明争暗斗的嘲讽的眼神时,我就明白,这位,不会是败者。那种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的眼神,让人迷恋。
那之后我暗中关注着五皇子,看着他的手段,不禁发寒。真真好手段啊,离间分化,暗害栽赃,抹黑捧杀……偏生还做得面上望去,与他一点关联也无,若非我夙夜关注,怕也是会忽略掉吧?这份心机手段,言昭自愧不如。若是将来的君主是这个人的话,言昭服了。
那日他终于得偿所愿,居于最高位。新帝祭天时,我无意间看到了他扫过向氏官员的眼神。淡然无波,却暗含着几分肃杀之意。初时,我心惊胆战,却不知其因。思虑良久,却发现原来不过是身在局中,因此难以看清。
是了。他当然会对向氏含着杀意。新帝登基,纵使他有千种手段万种心机,毕竟他的势力不足,根基不稳。若是其余诸位联合起来,他这个位置,未必还坐得住。而向氏一门,正因多武将,因此兵权在握;可惜的是,向氏一向忠于先皇,在之前的争斗中,可不曾明确表示偏向哪一位皇子。如今,新皇登基,向氏的态度仍旧是有些暧昧不清的,试问,哪一个皇帝,会容得下这样的臣子?即使今日向氏仍旧不偏不倚,怕是等新皇坐稳了之后,就会将向氏今日的不作为,一笔一笔讨回来吧?在这样一个人手下,那时的向氏,又怎么讨得了好?
我毕竟姓向。既然我看出来这些,又怎么可能不做些什么?我当然知道,即使此刻我说服全族彻底投向新皇,待到此间事了,他仍会不会就此放过向氏。毕竟,不是他自己收服的,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帮了他,那忠心也不足以信任;何况,他也不相信向氏就会这样服了他。
到那时,还有什么,比向氏嫡长子犯上被处死,更能够震慑已经无可能造反的向氏全族?更何况,有着如此功勋的向氏嫡长子,犯上后都被处死而无余地,对于其余的世家而言,不也是极好极好的警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