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时光——romasky

作者:romasky  录入:02-17

“打听消息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我看有船进港,就跟着去卸鱼,八块一天。”说着,从一堆脏衣服里掏出一卷钞票。

陈越无话可说,只有尽心尽力把曼波搓洗得干干净净。

曼波水淋淋坐在甲板上,兴致明显比前段时间好起来,从他刚刚的话里,陈越也听出了转机,毕竟时间过了这么久李文彪还没被揪出来,就足见人心所向了。

此后每天,曼波都去渔村转一圈,一是为了打听消息,二也能赚一点钱回来,有时候是帮人家卸货,有时候是给做日化品的小作坊贴包装纸,有时候干脆就是打撞球赌钱了,他总是能赚到一点。每次回来都是好消息,帮里举行了会议啦,七公他们翻脸走人啦,庄家两个儿子躲在祖屋里,轻易不出来露面啦。

有天回来,脸色却不太好。陈越问他怎么了,过了很久才说,是庄爷去世了,死在医院里,从上回中风以后就一直昏迷,拖到昨晚才死。

风光一辈子,也还是躲不了有这样一天。生前多利霸,死的时候儿子却躲在祖屋里,都不知道能不能风光大葬。只晓得争争争,争出这样的结果来。

第二天曼波又走了,这一走好多天都不见人,庄爷死后,没有人镇在那里,什么忌惮都没有了,帮里自然更有得一番乱,李文彪他们肯定要乘乱而起,陈越想象着,李文彪的一干死党大概这时候都要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爬出来,巴巴地往S市赶。

又过了近一周,曼波终于回来,一脸的疲惫,穿了一件新衬衫,整个人显得年轻干练,精神明显地松懈了下来,都过去了,料理停当了,没事了,说:“可以回去了。”

他仰起脸:“现在就走吗?”

曼波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看得他都莫名其妙了,才笑笑:“明天再走吧,在这里再过一夜。”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曼波的声音里也有一丝留恋在。

这一晚,两人心照不宣地,都不肯去睡,曲起膝盖并排坐在船头。月亮沉沉地坠下来,就悬在头顶上,两个人像是流落在世界边缘,心里头满满的,都是彼此。

“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庄兴死了,就在‘九华’门口,刚一下车,就被人一酒瓶子扎进脖子里。他弟弟听到消息就跑路了,还没找到,家眷都还在祖宅里,彪哥的意思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七公他们也都没意见。庄兴那种脾气,仗着老爸作威作福,把人都得罪光了。”

陈越可以想象出其间的剧情跌宕,眼前都能浮现出道道血光,但是曼波好像讲件很普通的事情一样,声音都没什么起伏。

事后,陈越听到了各种更加绘声绘色的讲述,也才知道,搞定庄兴的那个人,其实就是曼波。

“阿越,你清醒一点,他和你看到的不一样。”他也记得苏怀舜跟他讲起时,十二万分严肃的表情。

但是,那个晚上,曼波是那样纯良无害,月光泼在他脸上,神情恬静,睫毛一动,睇过来一汪柔软的眼波。

“阿越,没事了,”曼波像是保证似的对他一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这么担惊受怕。”

陈越揉乱了他的头发,“重要的是你没事。”

第十章

“陈叔,饭好了。”费明时开了电灯,叫他吃饭。他回头看到青年还是穿一身白衬衣,斯斯文文在那里摆碗筷,不免觉得这情景有些不真实。

他跛着脚走到桌边坐下来,提起筷子,看样样菜都好,只是没胃口。

“饭后还有西瓜,在凉水里先浸着了,”费明时说,“稿子看得怎么样?还可以吧?”

他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不管写得怎样,似乎都不能用一句好或不好来评价,因为那毕竟是他生命中的一段时光。

费明时不甚在意地又问:“就是不知当时李文彪是怎么处置庄家后人的?”

陈越扒了一口饭,含含糊糊地答道:“唉,当时除了庄宁出逃,其他的都处理了吧……”

费明时做出骇人听闻的表情来,“吓,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吗?”

“……也不尽然,只是不知那对母子最后有没有活下来。”

他说着,就看到费明时眼底分明精光一闪,登时怔了怔,一道闪电劈进记忆里。

他和曼波从渔村里回到家里,乔志发提心吊胆了几个月,看到他们能够全须全羽的回来,不由得老泪纵横,半是喜半是恨,目光都变得分外犀利凶狠,曼波化刚为柔,笑笑地上前勾住了老爸的脖子,撩起汗衫来给他抹眼泪。

他无故离开了三个月,茶餐厅的工作自然是没有了,这讲起来便有些讽刺,他勤勤恳恳做工做学徒,却总因莫名其妙的插曲中断而丢了饭碗,离开酒楼的宏愿更是越来越远,倒是一直不安分的曼波,回来后便被李文彪重用,在各条街面上都很有几分面子。

之前得了苏怀舜的照顾,回来休整了几天,陈越给他打去了一通电话报告平安,不等他道谢,苏怀舜便在电话里讲了曼波如何做掉庄兴的事。

他听了心慌慌的,满胸腔在敲小鼓,也不知道苏怀舜还说了什么,就急急忙忙放了听筒。走到街上,冶艳的花木从两旁人家的院子里霸蛮抻出来,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明明码头还是那个码头,但是心里有根弦被扯紧了,看什么都是分明锐利,有点刀兵水火的味道。

在渔船上过的那三个月像做梦一样。

打了电话的第二天,苏爱柳找到码头来。

过了一个夏天,她比之前黑了一点,也瘦了一点,却更加娇艳了。

陈越见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把她让进客厅来,刚坐下,乔志发就装作泡茶,八卦地跑来围观,苏小姐长苏小姐短的问东问西,闹得两个年轻人更加尴尬。

坐了没一会儿,苏爱柳说,阿越,陪我到海边走走吧。

他立刻起身,引着女孩子往码头走去,等走出旅社前面的长街,两人如释重负,都摇头笑起来,表示很受不了现在这些家长。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问的哥哥啦,他告诉我你回来了。”太阳泼泼洒洒下来,苏爱柳低着头走到荫处,“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连个招呼也不打……问哥哥,他也不说。”

“是朋友出了点事。”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怎么会。”

苏爱柳顿住脚步,陈越也就跟着停住了,她人瘦瘦的,叫凤凰木暗红的花影侵蚀得更细瘦了一点,苦笑了一下,打开小皮包,取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广告纸,“阿越,我来是告诉你,警校培训班在招学员,你可以去试一试。”

陈越皱皱眉,苏怀舜以为自己是警察就很了不起啦,S市还不是双龙会的地盘,李文彪和庄家的人那样闹,警察局连一个屁也不敢放。

“这也是苏怀舜的意思?”

苏爱柳摇摇头:“哥哥要我别管你的事……”

他心颤了一下,接过宣传单,支吾答道:“我考虑看看。”

苏爱柳不肯留下吃饭,就执意回家了,多少有一点除非自己去上警校,否则一切免谈的架势。

乔志发站在门口,看着苏爱柳窈窕的背影,不无忧虑地叹一口气:“苏小姐人这么漂亮,阿越你要上点心哦。”

“谁管她哦……”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想警校的事情,被苏爱柳的殷殷期望压得很急。

他想跟曼波商量一下,又一直不见他人。到了晚边,曼波来了一通电话,让他到东水路去,有事情需要帮忙。他给曼波带了一份饭,骑着自行车就去了。

东水路是居民区,曼波在一处独门独院的房子里等他,院子小小的,扶桑花疯长,藤草攀附,茅发草生。他走进去,房子里空荡荡的,曼波坐在沙发上,一个女人反手捆在椅子上,抬起头用类似于鹿的眼睛看着他。

他迟疑着进去,把饭盒放在茶几上,曼波站起来,摇摇头,“吃过了。”

“她是谁?”

“庄兴的弟弟、庄宁的小老婆。”

“她怀着小孩呢……”

“你给我看着她,有人在客车站见到了庄宁,买了今晚去C市的票,我去看看。”

“……”

陈越和女人两两相望,女人挺着大肚子,陈越总疑心她就要分娩,只好一直警惕地盯着它。寂静无言,老式的挂钟啧啧作响。

女人突然开口:“求求你,放我走吧……”

他无法回答。

而女人翻来覆去,只是低低地重复这一句:“求求你,放我走吧……”

末了,他终于道:“放了你也没有用,码头和客车站都有帮会的人看守。”

女人却扬起脸:“我跟他不久就大了肚子,他都没来得及带我出去抛头露面,没什么人认识我……我有个相熟的船长,可以靠他逃出去……”

陈越给她解开了绳子,把饭盒给她打开来,“你先吃点东西吧……”

女人蹲在地上下来,三口两口吞下男人的饭量。

陈越骑车载她去码头,便觉得造化弄人,三个月前这样逃亡的还是自己,转眼间又成了别人。他跟着女人走进码头,一艘艘船找过去,女人的脸是巴掌大的瓜子脸,下巴尖尖,虽然怀孕,也还是细胳膊细腿,好像堪堪的就要折断,突然她往前跳了一步,吓得他忙去扶,她却稳稳地站定了,轻声笑道:“找到了。”

她喊:“费大哥!”

从船里便钻出来一个男人,又惊又吓又喜,风一般就将她卷到船上去。

他望着船上黑影晃晃,模模糊糊一阵埋怨和佯怒,慌慌张张像船影在水面摇曳,心里涌起一股甜蜜的柔情。

以至于曼波质问他为什么要把人放走的时候,他想着那双男女,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庄宁根本没去客运站!你又把那个贱人放走,我们到哪里去找人!?”

他想自己犯了大错了,然而却毫不在意地望着曼波,任凭曼波粗鲁地扯过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崩崩地往床枋上磕。

“你他妈以为我不敢做了你?!”

“怎么会,你连庄兴都敢捅……”他在痛楚里头晕脑胀地说。

那摁在头皮上的力道立时消失了,他撇过头,曼波垂着手站在床边,胸脯还余怒未消地一起一伏,街上过去一辆汽车,车灯姜黄的灯光从他脸上流过,照出一脸的错愕颓丧。

灯光一过,房间又陷入一片黑暗,楼上的房间里照例传来“嗯嗯啊啊”的淫靡之音。

戾气顿消,他突然觉得好倦,曼波蹲下来搂住他的头,问疼不疼。

他答非所问,说,你跟我想的真的不一样。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他低头吃了一口瓜。

“费明时。”

“哦……”陈越抬头瞟了一眼,“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了,还记在心里做什么呢,不如就让它过去吧。”

第十一章

他去警局交了报名表,想想还是到一楼去跟苏怀舜打声招呼。

办公厅里人来人往,苏怀舜坐在办公桌前埋头填表格,被制服的领子捂出一脖子汗,看到他,把钢笔插到墨水瓶里,拖过一条折叠椅,让他坐。

他歉然一笑:“我报了名,不知道能不能录上。”

苏怀舜显然有几分高兴,却兀自矜持着点点头:“放心把,表格递上去就好,我会帮你留意着。”

他也跟着高兴起来,自觉总算是有点人往高处走的样子了。

坐了一会儿,等苏怀舜忙往手边的事,两个人并肩从警局里出来,沿着富江河堤步行。江水金光粼粼地铺开来一幅长卷,远处小山层叠,像是剪出来的纸片,边缘齐整凌厉,衬出晴空万里,云影绵长。

苏怀舜走着走着突然伸手撩起他的额发,他吃痛往后一仰,苏怀舜便指指自己额头,“这里是怎么回事?”

陈越抚上头上的包,想必已经青紫了起来,“哦,起夜的时候撞到门框了。”

“你知道吗,那些被老公打得住进医院的女人,也都是这么跟警察说,撞到门啦,不小心摔的啦,以为我们看不出。”

说得他悻悻的。

“是不是为了上警校的事跟乔曼波干起来了?”

“倒是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你要是有什么顾虑,我可以帮你跟他讲。”

陈越笑了:“真是的,我又不是不敢跟他讲,你不要以为他是帮派成员就误会他啊。”

苏怀舜不置可否,“你太维护他了。”

“也没有……”

话是这样讲,可他到底是迟迟地不肯把消息向曼波吐露,等领到录取的通知,是又过了一周。到了不得不讲的时候,这才真的开始忐忑起来。

临到下午,洗了一天衣物,一手水淋淋的还没擦干,曼波刚回来,一脸喜气地拉着他往外走。自从他上回放走了那个女人,他们就一直没能够重新亲近起来。曼波好像是突然暴露了真面目的狮子,正在小心地收起自己的爪子,对他这只绵羊,就不免要处处回避。所以单是曼波又拖了他的手这一小小举动,已经让他很惊奇了。

曼波有了新的摩托车,庞然大物一座,闪闪发亮地停在门外,他靠着曼波托手扶腰,才登上这匹高头大马,嘴里问道:“是要去哪里?”

曼波偏头一笑,“现在不告诉你,到了就知道。”

这样的曼波很孩子气,很可爱,他几乎想要伸手捏他的脸。

摩托发动起来,明明是马力很足的改装车,曼波却开得并不快,使他还有余力注意到曼波弓起的背上那一道纤长的脊骨,衬衣兜着风,猎猎作响,柔软的头发飞扬起来,他脑子里满满都是“青春”两个字,又觉得时间从没有流逝过,曼波总是一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的熠熠生光。

他并不是很好奇,却偏要故意追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快点告诉我啦!”

然后看着曼波得意地卖着关子:“都说了是惊喜嘛,说了就没意思了呀,你可以先猜一猜!”

他笑着搂紧了曼波的腰,曼波甚至故意坐直了一点,使他可以正好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

等到了目的地,却是一条繁华的街道,配合着“登登登等”的一声曲调,曼波展示给他一座两层的店铺。

门面宽大,红漆大柱,二楼迎街推出四扇窗户,上盖仿古的琉璃翠瓦,现成的就可作一间酒楼,他登时就怔住了,渐渐明白了曼波要给他的惊喜是什么,可惜今时今日,只能是只惊不喜。

“你不是想开酒楼吗,这里怎么样?家具什么的,这两天就可以搬进来,都不用你操心……”

曼波知情识趣,看出了他惊愕里的尴尬来。

他几乎不知要如何开口,对上曼波的双眼,心便又快又狠地沉下去,钝钝地一痛。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对你说……”

曼波定定地看着他,淘气的天真的神色没有了,只剩下一种受了伤的温柔。他一心偿他的心愿,结果却落于一厢情愿了。

他硬着头皮讲下去:“我报了警校培训班,通知书已经下来了,后天就要到芸岛集训……”

曼波呆了一下,这回答明显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去当警察?那酒楼呢?不想开了吗?一年前不是还说要开酒楼吗?”到末了,似乎是笑了一下,“阿越,你的心思变得也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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