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想要挣扎,无奈没有力气,构不成任何阻碍,只好不停地道:“惟安,不要这么做,你放我下来……快停下来。”
然而他声音微弱,方惟安激动之下听若不闻,一味抱着他疾走,很快就走出了绿化带。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方惟安走过去,把穆清放到副驾驶的位子,自己也随后上车,发动车子离开,很快驶出了小区。
付逸辉从楼上下来回到凉亭,只看到靠垫散落在地上,穆清不见人影,大脑轰的一声,瞬间吓的魂飞魄散。
“穆清——”付逸辉大声的喊着穆清的名字,在小区里慌乱的找着。穆清不会自己离开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突然一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叫住他,说道:“他被一个男的抱走了!”
付逸辉马上想到了方惟安,很快冷静下来,“他朝哪个门走的,怎么走的?”
“他开了一辆黑色的车,朝那边走的。”妇女指了一个方向,正是小区的东门。
“那你记不记得车牌号?”
“只记得后三位是578,是一辆宝马咧。”话刚说完,付逸辉就一阵风般跑远了。他庆幸自己随身带着车钥匙,连忙去取了车追出去。
这时他已完全镇定下来,冷静的分析着。他断定方惟安不会伤害穆清,但穆清的身体状况却是经不起一点变故,必须要尽快找到人。小区东门外的那条路,北面是条小路,车过不去,只能往南开。
他开到路口的时候,刚好显示绿灯,等待的车流缓缓开出,目光来回扫视,逡巡间便瞥到一辆黑色轿车,后面宝马的标志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熠熠闪光,再看车牌后,后三位正是578.付逸辉抿着唇,快速的打方向盘追了过去。
此时将近下班高峰,路上车辆较多,不仅速度快不起来,也难以超车追上去。两车中间始终隔着几辆车。付逸辉想了想,拿出手机拨了报警电话。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为防意外,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回穆清。
付逸辉紧追不舍,但方惟安显然也很着急,尽可能的钻空子超车,车速并不慢。付逸辉一边高高提着心,一边紧紧地跟踪着那辆宝马。他很快判定,方惟安要上高速,锁定方向紧追不舍。
方惟安一边开车一边自然自语的说着:“穆清,我带你回去,我们很快就回去了,穆清,你放心……”
穆清安静的坐在一旁,眉微微蹙着,闭着眼睛不语。
方惟安一路疾驰,很快驶近高速路口,心里蓦然放松一些,他看了穆清一眼,终于发现不对劲。
穆清双手抱着头,眼睛紧紧地闭着,面色青白,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上滑下,身子蜷缩成一团,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方惟安一时慌了,问道:“穆清,你怎么了,穆清?”
穆清间或泄出微弱的呻吟,却好似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痛苦的呐喊。突然声音高了一点,“回去,不要,惟安,回去……”
方惟安听见了,却已不能再思考,被穆清痛苦挣扎的样子惊呆了。穆清十指张开,紧紧的抓着头,瘦骨嶙峋的手指只能看见骨头,骨节用力的透着死白的颜色,有艳红的血迹从顺着指尖一路滑到手腕,在格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脸上也有血迹从发间流下,一路流到下巴、脖颈。他痛苦的来回挣动,如果不是有安全带缚住,早已挣到了车底。
“穆清!”方惟安惨然叫了一声,急忙探身过去抓住他。他想抱住他,却忘了正身处高速行驶的车上。
一声“轰”然巨响,车子从旁边一辆车子的车头擦过,打了一个转,直直的撞上了路旁的水泥护栏。
紧跟在后面的付逸辉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瞬间只觉得万籁俱寂,天旋地转。
第五十九章
医院急诊室外面的走廊人声嘈杂,护士、病人、家属来来回回的走动,一切快速而忙乱。
付逸辉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和衣服上都沾染了血迹,但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睛看着前面,闪着黑沉沉的光芒。在外人看来,这是相当肃穆平静的表情,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在努力的克制快要失控的情绪,平静的眼眸中存着掩不住的惶急。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声被放大了无数倍,听不到周遭的吵杂喧哗,看不到来来回回的人影,只有呼吸和心跳声清晰可闻,眼前不断播放着在高速路口看到的那一幕。宝马车子的前面被撞的惨不忍睹,车前盖高高的翘了起来,右前方凹进去一大块,完全变了形。右侧车门受到挤压,以可怜的形状扭曲着,车窗碎片碎了一地。穆清躺在里面,身体以一种痛苦的形状扭曲着,脸上衣服上都是血迹,一丝声息也无……
他静静的坐在那里,盯着对面白色的墙壁,身形坚毅,像一座雕塑,连门上方亮着“急救中”的灯都没看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哐当”一声巨响,一个男人从走廊尽头的房间奔出,跌跌撞撞的朝着这边跑过来。他的额头上包着一圈纱布,前面一点透出殷红的血迹,右小臂固定了夹板,吊在脖子上。他在急救室外面停住,满面惊慌的看了看紧闭的门,一把抓住紧随其后追过来的护士,一叠声的问:“是不是这?是不是这?”他的眼睛赤红,脸上还有磕碰的青紫和血迹,使得本来英俊的面容有些狰狞。
护士不由的后退半步,想抽回被他抓住的手臂,但男人的手像铁钳一般,不仅拉不动分毫,反而愈来愈紧,抓疼了她。
“我问你到底是不是这?”男人暴躁的大吼一声,像要吃人的样子,护士不敢再挣动,急忙说着:“是是是,就是这。”蓦然手臂上一松,铁钳似的手终于松开了。她赶紧后退一步,一边揉着手臂一边看着那个男人,见他像要推门进去,忙上前拉住他,急道:“现在正在急救中,你不能进去。”但男人好像听不见她的话,又推又拧的想要把门打开,护士也急了,甩开他的胳膊厉声道:“你不想你朋友得救就进去吧。”
男人身子晃了晃,终于定住,转过身来,颤悠悠的靠着墙倒下去。
护士见他神情悲惨,知道里面的人八成是他的至爱亲人,心下不忍,也不怪他刚才的粗鲁,温声道:“你的胳膊也骨折了,刚刚说不定又折腾坏了,你跟我回去…
…“
护士话还没说完,蓦然见旁边伸过来一只胳膊,一把抓住那男人的衣襟,拉起来便往外走。男人失魂落魄,也不反抗,任自己被扯着走。
护士吃了一惊,也没来得及说话,只看出来把人拉走的,是那个一直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她记得那个男人,跟着救护车一起来的,一路上也不说话,一直握着那个伤势重的人的手,直到进急救室,之后便一直坐在那,脸色铁青,一动不动。护士心下恻然。这起车祸发生在高速路口,一共两名伤员,汽车右侧撞上护栏,驾驶位的伤员伤势较轻,除了手臂的骨折和头部的撞伤,没有其他伤势,可说十分幸运。而坐副驾驶的人则伤势很重,福祸难料。
付逸辉一声不吭,方惟安被他拉着衣襟,走的踉踉跄跄。抓着衣襟的手突然松开,下一秒脸上便挨了一拳。方惟安本就没站稳,这一拳又很重,一下就倒在了地上。身体上的撞击好像唤回了他的魂魄,他抬眼看着眼前的人,抬手拭掉嘴边的血迹,一声不响的爬起来。猛然对方一脚踹来,还没站起来的身子又倒了下去。
付逸辉阴沉的脸上呈现从未有过的狠厉,一向温柔沉稳的眼睛里满是悲伤和愤怒,他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拳脚毫不留情的挥出。
方惟安咬着牙一声不吭,索性不再起来,任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身上。他在心里一遍遍的念着,重一点,再重一点,这不算什么。与穆清受的苦相比,这点拳脚微不足道。如果穆清能平安,他情愿受更多的痛。他是罪人,害穆清的罪魁祸首,他挨这些不是赎罪,因为这罪无可恕。
打人的,被打的都不出声,只听见拳脚击打在肉体上沉闷的声响,一下一下,单调又残酷。走廊里的人都吃了一惊,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有心想要拉架,但被付逸辉脸上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的神色震慑住,迈出的步子又停下,再看地上挨打的人,不仅不反抗,反而顺从的不吭声不呼痛,情愿被打,旁人只好作罢。只有刚才那名护士在旁边一声声叫着:“别打了别打了。”整个场面混乱中透着安静,安静中透着诡异。
方世平和妻子、薛嫣然三人一出现,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儿子躺在地上不反抗,任一个男人拳打脚踢。
“住手!”方世平大喝一声,上前拉住付逸辉挥出的拳头。
付逸辉留有余力,瞥了方世平一眼,不再动手,看着地上的方惟安,“站起来。”
方惟安略一挣扎,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脸上满是血污,强睁着眼睛看着付逸辉。
付逸辉上前一步,对方世平戒备的神色视而不见,一把揪住方惟安早已脏污破损的西服衣领,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他看着方惟安溢满痛苦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了吗?不可能!穆清二十几年都活的好好的,偏偏遇上你,为什么偏偏遇上你?你害他还不够吗,非要追过来至死方休,只有一个月了,你连一个月的时间都不给他。”
“什么……意思?”方惟安艰难的出声,青肿的眼睛惊疑的看着他。
方世平示意妻子把围观的人群劝走,转头沉声道:“付先生,有什么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动脚呢,还不知道付先生是这样鲁莽的人。”
付逸辉充耳不闻,只定定的看着方惟安,眼中神色复杂,良久才道:“穆清不让我告诉你,他这里”他点了点方惟安的头,“长了一颗肿瘤,脑癌。”
方惟安瞬间呆住,喃喃的道:“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付逸辉冷笑道:“你在问谁,在问我吗?为什么会这样,你应该问问你自己。穆清为了你的公司劳心劳力,到头来得到了什么?爱情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被你扫地出门,这是多大的耻辱,嗯?这些都是你给的,除此之外,你给过他什么,你真正关心过他吗?你把一大堆工作交给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的他能不能吃得消,他累不累?你有没有关心过他的身体,你根本没有!穆清跟你在一起的最后一年,每天都是在痛苦中醒来,疼痛发作的时候想要撞墙,他都是活生生的忍过去。”说到最后,他嘶吼出声。
他为穆清心疼,为穆清委屈,为穆清的身体担惊受怕,但他却一直微笑着,不让穆清有一丝的察觉。现在穆清在里面生死未卜,看不到听不到,他也不必再装作无事般云淡风轻,将长久以来的不平倾泻。“半年,医生说只要半年,只要提前半年发现这个病,就不会到发展到无药可救的地步。现在你跑出来说爱他,以前你在哪里?现在说爱他有个屁用!他现在不需要爱情了,他需要一个身体,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你能给他吗?”他精心呵护的人,眨眼之间便成了破碎的人偶,这种痛难以承受。
“你既然给不了,又何必再出现呢。”似疑问又似自言自语,付逸辉松开手,方惟安的身子马上像不能承受背负的重量般倒下去,茫然呆滞的看着地面。慢慢的,眼中有泪水溢出,一滴一滴的落到地面。
方世平怔然呆住,想到那个清淡如水、温柔如风的男孩子,默然无语。薛嫣然扶着墙看着地上的男人,神情又是心疼,又是苦涩。
方母走到方惟安身边蹲下,温柔美丽的脸上满是泪痕,她轻轻拥住他,颤声道:“惟安,穆清他……”
“是我害了他……”
付逸辉转身离开,慢慢的走到长椅上重新坐下,坚毅的身形,像一尊雕塑。
刚才的护士默然看着这一切,咬着唇,神色复杂的看着一身是伤的方惟安,之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他的伤,晚点治也没关系。
第六十章
对面的门终于打开。付逸辉在门开始动的时候就“腾”的一下站起来,眼巴巴的看着从里面出来的人。“医生……”
方惟安也一敛刚才一脸漠然、毫无生气的样子,三步并两步的跑过来,一眨不眨的盯着为首的医生。
医生看了看二人,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敛容道:“病人双腿粉碎性骨折,肋骨断裂,最重要是头部受到撞击,导致……导致里面的肿瘤破裂,造成大面积颅内出血,他的脑癌早已到了末期,做手术也无能为力,事实上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你们,赶快通知他的家人见最后一面吧。”
付逸辉闭上眼。他早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穆清那样病弱的身体,怎么能承受这样的意外。穆清的父母,他在来医院的路上就通知了,就算再快,也得两个小时以后才能到。他第一次感到懊悔,不应该由着穆清瞒着家人,他的父母那么爱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噩耗。
“我想进去看他。”付逸辉道。
医生点点头,“抓紧时间。”
方惟安在刚刚听医生说话的时候就呆住了,耳中不断回响着那句“无能为力”“最后一面”,过了好一会才恍然若醒,明明温暖的室内却觉得浑身发冷,脸上冰凉一片。他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机械的跟着付逸辉的步伐进了房间。抬眼看见几步外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依稀便是那想念了无数遍的人,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大锤重重的敲了一下,疼的不能呼吸。刚才还活生生的人,竟然一眨眼间便躺在了这里,奄奄一息,心中悲伤、懊悔、无奈、疼痛,种种难以言说,全部化为痴痴的凝视。
付逸辉一片平静,只脸上和眼中写满了浓浓的温柔和深情,握住穆清完好的左手,触手一片冰凉,心中伤痛难言。即便早已想到了有这么一天,面对骤然袭来的失去,仍是不舍,深深地不舍。
“穆清。”他俯下身子,轻轻唤道。
方惟安猛然清醒,急忙走到床边。
穆清睫毛颤了颤,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睁开眼睛。自重病以来黑沉沉的眸子竟然又恢复了以往的清亮温润,视线掠过一旁的方惟安,静静的看着付逸辉。
付逸辉看出来,他在微笑,努力的摆出一个微笑。他也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看出穆清嘴唇轻轻动着,似是要说话,急忙贴了耳朵下去。
“对不起……”声音气若游丝,包含了深深地无奈。
付逸辉心中一痛,轻声道:“不要说对不起,你知道的,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是我最幸福的时候,这样的幸福,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声音轻柔低沉,宛如耳语。我以后都会记得,那些永不复返的,快乐的时光……
穆清轻蹙着眉,温润的眸子含着一丝企盼,“你不要怪他。”
付逸辉抿着唇。这个他,他自然知道是谁。方惟安,这个穆清深深爱着的人,直接导致他躺在这里的人,深深伤害过他的人,付逸辉一直怀着复杂的心情。纵然被他伤害,穆清也从未说过他一句不是,他以前言语间曾经探及,穆清只说了一句:“付出了,是心甘情愿的,就不后悔。他现在过得好,我也不怨。”付逸辉本打算若穆清心怀怨恨,他定会想尽办法报复方惟安,这个执念在听到这句话后蓦然消逝。这样的穆清,让他爱的无法自拔。
但若不是方惟安,他还可以再多陪伴穆清一个月,不受这骨断筋折的痛苦,他没有这么宽容大度,让这件事烟消云散。但穆清开了口,他便无法拒绝,只好在心里道,我已经把他打了一顿,你可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