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年龄差距,段沧很难不把他当小孩儿对待。
他上班的时间不是很多,不定时地去一趟公司,有时候带着厉朗去部队找陪练,有时候会带男人回家,锁了卧室门。有时候提回来一箱啤酒,开着卡拉OK和小孩儿唱到天亮,小孩儿喝醉的时候脸色很白,映照在电视下,五颜六色,妖冶诡异,他总是会笑着说:“段沧,你说世界上怎么他妈的会有这么诡异的事呢,这么诡异的事他妈的怎么会让我碰上呢?啊!”说完,狠狠摔了酒瓶,喊了一声,安静下来,深绿色的玻璃碎片飞溅。
十八岁那年,段沧买了蛋糕,厉朗哭着说:“想到我妈替那冒牌货过生日我就膈应,我妈说我十八的时候给我买笔记本,现在说不定落到那小子手里了呢”
同年,段沧用自己的户口给厉朗办了身份证。
或许是从成年开始吧,段沧有时候也会说一些荤段子,俩人一起猥琐地笑一阵儿,有时候带着厉朗去泡吧,不忘塞给他一盒杜蕾斯,有时候俩大男人躺在一个房间,拿着啤酒,段沧笑着讲他的风流韵事,不知不觉,讲到了齐奕。
厉朗抱着枕头安静地听,段沧被安徒生附身似的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讲:“很久很久以前……
那年,段沧还是个大学生,齐奕是15岁的中学生,他们,是表兄弟。
两家都是书香门第,或许是因为读书人恬淡的性子,关系虽亲密,却不经常来往。
那年是齐奕中考之后,他考了个不错的学校,假期之余被带过去和亲戚聚会,大大的圆木桌上,他看到了段沧。
那年段沧是大二升大三的时候,正是向社会的过渡期,总之就是还很傻很天真,他带着齐奕去了他的学校。
那是另外一个城市,俩人住在段沧的宿舍,一起吃饭,看景点,玩转欢乐谷,段沧说,那是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
不知是怎的,就互相喜欢上了,齐奕小段沧五岁,他表现得懵懂而炽烈,段沧则是没有条件的温柔,比特仑苏还纯的爱情。
此后齐奕开始上课,大学生的时间则比较宽裕,段沧总是忽然出现在午后的校门口,倚在电线杆上,微笑地等待齐奕。
大三的后半学期,段沧借着实习的机会在齐奕的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俩人在小小的屋子里靠在一起安静地看书,睡觉。
齐奕那时的沉静在男生中凸显出来,小女孩的求爱络绎不绝,齐奕一直视若无睹,直到一个热情可爱的女孩渐渐融入他的生活。
段沧又一次倚在电线杆上等齐奕的时候,齐奕出来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尾随其后,齐奕脸上带笑,走到段沧身边的时候,和小女生告了别,若无其事地提起:“这是我同学”
段沧说:“是么?”俩人并肩回家。
到最后,周末的时候,只有段沧一个人靠在床头,书却是读不进去了。
齐奕依旧认为:他们是一对。
有一天,齐奕狼狈地回来,校服上明显有橙汁的印迹,他告诉段沧:“我们班女生说她喜欢我。”段沧依旧翻着书:“然后呢?”
齐奕拿掉他的书,趴在他眼前,认真地说:“我拒绝她了。”
段沧笑,齐奕闷闷地抱着段沧,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喜欢你,我喜欢的是你。”固执地,说给自己听。
段沧闭上眼睛,拥住他,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的下巴上,他说:“我知道,我也是。”狠狠地,说给自己听。
段沧有三天没回来,齐奕打了几个电话也没接,齐奕去了趟他们的小窝,没有人,便走了。当天下午,段沧昏倒在家门口。
段沧出柜了,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他走到自己家的花园,父母在喝茶……
段沧的父亲是个儒雅的南方人,一生宠老婆,爱老婆,听到段沧的话之后,愣了几分钟,走过去拍了拍段沧的肩膀便回到书房。
段沧的母亲也是安安静静地说:“妈知道了”
风平浪静,段沧的父母呆在书房里整整两天,段沧跪在书房门口,隐隐听到女人的哭声,男人心疼的安慰声,跪了两天,段沧妈跑出来抱着儿子大哭,然后放他回去。
段沧没有说喜欢的是谁,只道自己不喜欢女人。
虽然痛苦,却是彻底的解脱,他有些神志不清地坐了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回到自己的小窝,一个人昏倒,昏了四个小时,又一个人醒来,开了门,洗了澡,坐在床上给齐奕打电话:“小森,晚上回来吃饭么?”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笑着昏睡过去。
段沧的实习结束,他仍然租着这边的房子,两地来回跑。
终于有一天的亲吻被齐奕的漂亮女同学看到,算是个有魄力的女生了,没有尖叫,而是沉默着走开,齐奕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地走了,越走越远。
忽然有一天,段沧接到齐奕的电话:“段沧,我出柜了。”声音冷静。
段沧惊讶片刻,问道:“你在哪?”
“你家。”
女人哭天抢地的声音,段沧回到家的时候,满目狼藉,齐奕的爸爸抽着烟,他妈妈指着段沧的母亲咒骂不已,段沧爸爸还没回家,弱小的女人站在那儿瑟瑟发抖,段沧走过去抱住她,女人满脸泪痕对他轻喊:“然然。”
段沧出离愤怒,却无从发泄,他看着眼前发疯的女人,他对自己说:这是齐奕的妈妈。只好挡在自己的母亲前面。
于是,他看到了门外脸上一片淤青的齐奕。
段沧的爸爸回来了,男人温和地劝说着,一边抱起自己的妻子走向屋子里,片刻后回来,一声不吭,挨了一下午的骂。
齐奕父母走后,段沧走到齐奕旁边,齐奕抬头看他,倔强而决绝:“段沧,这是你该受的。”
段沧眼神复杂,他理好齐奕飞起的头发说:“你何苦逼自己?”没错,爱上你,这样的结果是我该受的,你既然想放弃,又何苦逼着自己……
李然很快在家里呆不下去了,他申请了学校的宿舍。
段沧退学了,被退学,原因校方说是生活作风问题,他回到自己租的窝里,等了三天没有人回来,于是回了家。
家里被留了字条,父亲带着母亲去散心了,当晚,大火烧了起来,段沧狼狈地逃出来,大哭一场,他站在废墟旁,父母亲的情书,藏书,记忆毁于一旦。
他和齐奕再没有联系,段沧退了租的房子,一年里不停地写程序,兼职,又向朋友借了几十万,请了工人把房子盖起来,买来的新书透着股陌生,但还是被塞进书柜里,花园的土被烧过后寸草不生,便请人来重新填土,花园被母亲喜欢的太阳花填满之后,段沧走了,去了部队。
‘真是一段悲惨的历史’厉朗默默地想。
段沧又说:“幸好在部队呆了三个月,我爸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在芬兰定居了,不然真是不敢回家了。”
段沧说:“小孩儿,你都没什么感想么?”
厉朗扭头睡了。他不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哀叹命运的悲惨么,喜欢的人之间渐渐变得淡漠,或是自己世界的忽然崩溃,到底哪个更值得哀悼?
简单的日子过了三年,段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上开始带着医院的味儿,眉目间的闲适不再,温柔随性的神情动作间不自觉带上一丝疲惫,看着电视有时候会发呆,睡觉的时候眉头紧皱,喝醉了,偶尔会提到齐奕,接着就是冷汗淋漓的噩梦。
厉朗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寄人篱下的不安全感开始发作,到底是男人,成年了,自然应该自立,终日惶惶不安地在网上搜寻工作和住处。
那一天,厉朗等到深夜段沧也没有回来,缩在沙发上的厉朗盯着挂表蓦地跳起来,找出行李箱扔了些东西进去,拿上段沧给他的卡,离家出走了。
正是冬夜,厉朗拖着行李箱走在江边,冷风吹得头发飞了起来,甚是清醒,他想起了出走那晚坐在货厢上的狂风和狼狈,抓了抓头发,是了,自那时起,头发便留了下来,齐耳的碎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他蹲下来靠着栏杆,望着江惆怅:“操这留的什么破发型啊!”
男人之间的感情不容易让人产生眷恋,不是父子,不是兄弟,勉强算是个领养的关系,开始段沧还把他当小孩儿似的,后来成年了,两个男人的生活,意识上便是独立的,寂寞了就各自去夜店找伴儿,顶多用着同一盒杜蕾斯。
游荡一夜,困得要死,冻得麻木,他垂着头坐在江边的木椅上,段沧的电话打进来,他慌张一阵,接了电话,段沧问了几句,就挂了,厉朗走了几步又拨通:“段沧,我找到地方住了。”
“怎么,这么突然?”
厉朗踢着脚下的石板:“没什么,我就是想扛自己了。”
段沧低低地说,透出一股疲惫:“那好,你下午回来一趟。”
厉朗不知道自己那天的回去或是前一天的出走到底对以后发生的事有没有影响,因为他确实回去了,事情也确实发生了。
那日在住了三年的屋子里,厉朗心情很复杂,想着此后定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不由得有些迷惘,正伤春叹秋呢,段沧回来了,他意外地像个长辈一样的揉着厉朗的头发,轻叹一口气。
段沧并没有说什么以后保重的话,厉朗后来才知道原来根本不需要。
他进了厨房要做饭,小孩儿傻乐:“不会是散伙饭吧”
还真不是散伙饭,俩人面对着面坐,小孩儿努力睁大眼睛,忽然跳起来说:“我去洗手间。”
还没到洗手间就泪流满面,小孩儿对着镜子先是大滴的眼泪掉下来,忍不住了般捂住了嘴号啕起来,这顿饭就是他妈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看到段沧推门进来就放声痛哭:“你他妈……散伙就散伙,还……吃什么饭……”
2012年一月二十三号下午四点,Y市一所公寓楼十二层发生天然气爆炸,目前死伤人数仍不清楚,警方已介入调查。
第五章:真相
醒来的地方是仓库,无数大型没拆封的机器堆在眼前,厉朗睁开眼睛发了一会呆,下意识地转头,段沧靠墙坐着,眼睛是闭着的,血从嘴角流过下巴,快速地滴落,地上已经汇聚了小小的一滩,平时过耳的头发乱而无力地搭在额头上,苍白的脸上有几处划伤。
厉朗想撑着坐起来,不料头痛得要死,又摔了回去,他暗骂一声,缓了缓,站起来扶着墙往段沧身边靠。
还没到,段沧已经睁开了眼睛,淡淡地看着他,厉朗一愣:“操,醒了啊?”
段沧应了一声,看厉朗坐下又闭上了眼睛。
厉朗静默片刻笑骂:“段沧,你可真够可以的啊,天然气都能忘了关”
段沧像是笑了一声,接着咳了起来,吐出几口血,声音沙哑而低沉:“我没开天然气。”
厉朗:“哈?”
段沧接着道:“你不是喜欢吃凉拌三丝么,我做的是凉菜,没开天然气。”
两人都沉默下来。
好一阵儿厉朗问:“我们怎么在这儿?”
段沧:“我不知道。”
厉朗:“诶,你,还活着没?”
段沧“嗯”了一声。
厉朗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扶了扶痛得要命的脑袋:“怎么出去啊?”
段沧安静了很久,然后抬头看厉朗一眼:“不着急,先坐下”
“操”厉朗骂道“再不出去我们俩就都要死在这儿了”
段沧平静地开口:“我之前就醒了”说着他指了指这面墙上的窗子“天黑过四次”
厉朗惊异地抬头看窗户一眼:“不可能吧”四天没吃没喝,竟然还能喘气儿?
段沧不答,无力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下来再说。”
小孩儿听话地坐下来,等了一会儿,脑袋昏昏沉沉地就要睡过去的时候,
段沧道:“厉朗,想知道后来我和齐奕怎么样了么?”
厉朗懒懒道:“啊?你们俩不是分了么?”
段沧又笑了一声说:“嗯,分了,后来在部队的时候,齐奕来找过我一次。”
厉朗没有接话,段沧又自顾自地往下说:“部队训练到晚上,很累,刚准备吃饭就有人跑来说有个小孩找我。
段沧只得扔下饭盒跑到军营门口,齐奕穿着校服倚在门口看他。
两人并排往外走,军营外面是十几里的公路,一直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天完全黑了,齐奕才开口,他说:“段沧,你有种!”淡淡的口吻却有彻骨的恨意。
段沧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无奈道:“都过去了”
齐奕骤然变得凶狠起来,他扯住段沧:“过去?!”
段沧被他扯着领子,很累,身心俱疲,他任由齐奕扯着,不发一言。
齐奕步步紧逼,然后从公路跌落下去,滚落在树林里,他发疯地打段沧,段沧并不还手。
讲到这儿,段沧转头向厉朗解释:“他并不知道他爸烧了我家,所以他认为他为我出了柜,抛弃一切,我却逃跑了”
然后他把目光又转移到面前的机器上,不知在看哪里,缓缓开口:“
不知道齐奕打了多久,最后他站起来狠狠踹了段沧一脚,翻身爬上公路,那时候,刺眼的灯光打过来,墨绿的军车呼啸而过,然后,一个身影重重摔落在十几米外
段沧空白了几秒,跳起来跑到齐奕身边,大片的血,齐奕当时已经没有意识了,身体软绵绵的,除了几处蹭伤,一切完好,但血却汩汩地从嘴里涌出来。
段沧抱着齐奕跑了几里地,精疲力竭,哭着摔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凌晨一二点,挖好坑,刚把齐奕放进去就昏了过去 。
醒来已经是二十天以后,在军医院,医生判定他急性肌肉劳损,只能退伍。
应该是巡视的士兵把他弄过来的,可是医生闭口不谈。
再回到现场的时候,坑已经被填成了个小土包,前面插着个小木牌。
段沧想了很久决定打电话给齐奕的家人,
段沧忽然顿了一下,看厉朗一眼,缓缓吐出事实:“是齐奕接的。”
厉朗睁大了眼睛:“齐奕?”
段沧接着道:“齐奕隔着电话冷嘲热讽了很久,我当时大脑是完全空白的,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是他完全不记得来军队找过我”
厉朗沉默一会儿,说:“是不是你当时太累,出现幻觉了?”
段沧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当时简直不正常了,跑到土包那,挖开,里面没有东西,我想是不是当时的一切都是幻觉,但是是谁后来帮我把坑填上的?那个人既然插了个木牌,就肯定看到了齐奕的尸体。”
厉朗想了下,脑袋一转又痛得厉害,他撑着头道:“是不是你醒了又埋上了,自己给忘了?”
段沧道:“当时疑点太多,医生一口咬定我是太过疲劳产生幻觉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但是没过半年,齐奕来找我,当时我还有点阴影就叫他一个人睡,结果感冒了,送他到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查,X光里,他的心脏和脾都是破裂的。”
厉朗道:“所以当时你和齐奕住一间的时候跑了?”
段沧将右手覆在脸上:“感觉很奇怪,甚至是,恐怖,我的深层意识里齐奕已经不在了,所以,受不了……”所以,那么狼狈地逃开。
厉朗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道:“为什么告诉我?”
段沧仍然闭着眼睛,仰头靠着墙“没什么。”
厉朗呆滞了一阵,抬手摸上自己的心脏,脑袋很乱,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他慌乱地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