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兴味索然:“刚哄了一只母老虎,怎么现在又要哄你?”
他浑身一僵,默了片刻,眼带桃花地笑起来:“云深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我嘿嘿一笑,香了云深一口:我就喜欢这样乖巧的人。
晚上听着云深弹曲,喝着窖藏小酒,实则人生一桩美事。然而还没等我享受太久,屋外突起一阵骚乱,老鸨慌乱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公子使不得、公子!”
我正欲开门一看,不想外边那位先我一步,将门啪地踢开。我一愣:“织锦?”
沈织锦面色沉郁:“小叔,跟我回去。”
“庄里出什么事了?”
他走过来抓起我的手,拉我出房门。
我一出来,就看见旁边的房间间间都大开着门,恩客与倌们慌忙穿衣遮羞。“都、都是你干的?”
织锦沉默着拉我下楼。
老鸨跟上来,想拉又不敢:“这位公子是做什么?二爷好好地跟我们云深温存,您来捣什么乱?”
织锦猛地停下,目光如刀刮过老鸨:“敢再让他进来试试?我将你这阑珊楼都拆了!”
老鸨吓得脸如黄土,忽听楼上有人道:“沈庄主这样抢男人,不嫌太低劣了吗?”
乖乖,这声音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云深站在二楼栏杆后,微笑得颇雅淡,一点不害怕的样子:“二爷喜欢我这儿,你抢了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又有何用?”
我被织锦抓住的手腕猛地疼了一下。
织锦仰头看了云深一眼:“原来你就是小叔曾经迷恋的人,果然与旁人不同。”说完看向我,“今晚,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
我终于得到机会问出压了这么久的疑惑:“你到底找我什么事呀?”
织锦脸上抽了抽,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身为落雪山庄二庄主来这里地方很丢人吗?”
不觉得。
一点都不觉得。
然则我看着织锦这张气白了的小脸,说不出口。点点头,望向云深:“那我先走……”
不等我说完,织锦已拉了我出门。
大晚上的又是乘船又是坐轿,我一边坚定了尽快离开落雪山庄的决心,一边抗不住地昏昏欲睡。
轿子两个人坐有点挤,我不能躺下去,只得直着背打瞌睡,头一直点啊点。
“你靠着我吧。”
织锦就贴着我的耳朵说话。我睁开一条小缝看见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于是毫不迟疑地靠了上去,立刻睡得不醒人事。
再醒来时天已蒙蒙亮,我居然还在轿子里面,背后软绵绵、暖哄哄地。往后一看,居然是织锦!
他也睡着了,闭着的眼睛上面睫毛好长好长。
我撸了把脸,下轿。
印象里落雪山庄的清晨还是四年之前,那一个有着雪一样清冽瞳孔的少年渴望地看着我,叫我教他武功。
一晃眼,已经四年了啊!
揿开帘子,织锦还睡在里面。他的脸孔已经初步脱去了稚嫩的气息,下颌不再肉团团的,变得有些尖,加以时日,一定是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沈年,你的儿子长大了,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九泉之下你若知晓,也该安宁。
“织锦、织锦。”
他被我唤醒,脸上迷茫的神情只是一瞬,接着看我,眼神一如记忆中的雪般清冽。
“到了,下来,回房睡。”
他下轿。
我们一起往里屋走。
我打了个哈欠:“昨晚怎么不叫我,在轿子上睡屁股搁得疼。”
“看你睡得那么熟,心想该是累了,还是不要打扰了。”
经过议事厅,厅外静静站了一个人。走近了方看出是秦喏。我心里突地跳了一下,正打算上前打招呼,哪知秦喏哼了一声,瞥过头就往屋里走了。
我吃了个闭门羹,又不好意思当着织锦的面去贴秦喏的冷屁股,只得笑了笑:“有点儿小矛盾。”
织锦却没问:“你先去睡,我有点事情和四位管事商议。”
“什么事?”话出了口才觉得多余。我即已将权力交出来,实在不该再过问,于是赶忙道:“那我先去睡了。”
织锦点了点头。在我走出十几步后忽然叫住我,跑了上来:“小叔,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性命。”
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倒真没让我有何惊讶:“小叔谢谢你的心意。任何人都伤害不到小叔的。”
回到房里,本想继续睡的,无奈被织锦最后一句话弄得心绪颇乱,睡不着。他既那样说了,就再容不得我迟疑。
看来,即便他不对付我,其他三位管事也不会放过我。哎,自古新旧交替,血流成河。
“影。”
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床边,半张脸隐在黑暗中。
“似乎又要亡命天涯了。找个落雪山庄势力薄弱的地方,时机一到咱位就跑。”
“是。”影的声音沙哑如磨砂纸,应声过后迅速消失在原地。
我叹了一口气,独自起来倒了一杯茶,站在窗前自饮。
天空变成鱼肚白,朝阳冉冉升起,不消片刻便会光芒万丈。一片橙红之中我又黯然想起沈年。其实经过这么久的时间,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样貌,只是他温暖的手,我一直记得,就仿佛刻在身上,随时随地能感受得到。
9 药迷
而后庄内一切平静,只不过静止之中自有暗流涌动。庄内小厮们看我的眼神渐起变化,偶尔能听见风言风语。
秦喏始终不肯放手吹雪小筑,与织锦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几乎一触即发。
他不愿见我,三次拜访吹雪小筑,皆以外出拒绝。这个人,贪恋权势,令我无计可施。
入秋的时候,庄内完成了一桩大生意,秦喏杀掉了魔教右护法,带回了七千万两黄金与无数珍奇。
经此一役,他在吹雪小筑中威望益盛,越发不肯放手。
“二爷,您的酒到了。”
秦喏带回的珍奇中,包括窖藏的五十年竹叶青,仅此一坛。坛身是汝昌产的黄陶,用红泥封死,贴上红绸。
小厮将酒放在石桌上,熟练地拍开酒封,将酒挪进白玉壶内。
我挥手示意他下去,自酌自饮。
秋风飒飒,酒入愁肠,须臾便醉。
经过酷热的盛夏,秋爽格外令人身心放松。不知不觉地,我睡过去了。睡得异常地沉。依稀感觉有人走近,踏过落叶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越来越近,闯进了危险区域。
手指像被绳子绑住一样,无论怎样使劲都动不了,鼻尖似触到某种冰凉的物体,软而滑腻。
这种情况,被人杀掉也不足为道。
我拼命地想要醒来,可是就似被梦魇一般,眼皮怎样都睁不开。
似乎有人声响在耳侧,可是低低沉沉、含混不清。紧张之至时,压力忽然消失,一切似乎凭空蒸腾一般,再没有异状出现。
大约过了一刻种,我总算能够睁开眼皮。徒然站立的瞬间,眼前一黑,几乎倒下去。影无声息扶住了我。
“是谁?”
影:“是沈织锦。”
脑中晕眩更盛,执起酒杯:“看不出下药的痕迹。他已经如此能算计人了吗?”这句自是反问,影也没有回答。
危机之时,幸好有他伴我左右。
“他没有为难你吧?”
影摇头:“他看到我颇为吃惊。”
我想了想:“也是。从前他未见过你。如今你也在他面前现了身,咱们离开的事,快些办妥吧。”
“是。”
“二庄主,不好了!”小厮慌张跑进来。
影迅速消失,我没什么好气道:“慌什么?是什么事?”
“庄主和秦管事快打起来了!”
已经发展到动手的地步了?我急忙赶到大厅,里面气氛可谓剑拔驽张!
秦喏与一众心腹站在中央,秦喏的银笛横在胸前,翠流苏无风自摇:“所谓‘鸟尽弓藏’便是这样的吗?沈庄主如此对待在下,不怕庄内兄弟看着心寒?”
织锦倒是坐着的,没有开口。旁边听风小筑的胖子比较激动:“放你娘的屁!姓秦的你要是忠心早该把账薄交出来了。一拖再拖当大伙是傻子吗?”
秦喏哼笑出声:“我若早交,恐怕没命站在这儿了。”
胖子想上前动手,被织锦拦住。
他一双冷冷的眸子盯着秦喏:“反正如今话已说开,秦管事,你直说,要如何才能交出吹雪小筑?”
秦喏咬了咬牙:“交了我就得死,你说我交还是不交?”
“既如此,就没有别的办法了。”织锦似乎叹了一口气,“今天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非沈某一意孤行,实则有人叛逆之心早已有之,在下为了庄内统一,不得不……”
“织锦。”我出声制止他下面的话,走进大厅。
他看到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镇定下来:“小叔,你来有事吗?”
我看看他又看看秦喏:“我再不来,可不要出大乱子了。你爹在九泉之下看见庄内同室操戈,想必也会死不瞑目。”
“小叔……”
我摆手示意他住嘴。其他三位主事碍于我的身份亦不敢插嘴。
秦喏戒备森严的脸上总算出现一丝松懈:“二庄主,您来得正好,我为庄内立了大功,他们不恭喜就罢了,反倒叫我立刻交出筑内账薄与印信,你说,是不是岂有此理?”
“你要什么样的恭喜?”
“啊?”
“我问,你要我们怎么恭喜你?”
我用的是“我们”而非“他们”,秦喏听出了话外之音,脸色一下子由恳切变为愤怒:“难道你也与他们是一路的?”
我摇头:“我是落雪山庄的人,他们也是,当然,你目前来说,也是。我只是问,你要山庄如何恭喜你,只要不过分,由我作主,都行!”
“我……”秦喏也没想过具体要什么样的恭喜,其实就他目前的地位,也确实没什么能够进行实质由的恭喜。我正是看中这一点才说的。“那也总不能、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提出让我交出账薄吧?”
“可你早晚要交的,不是吗?除非你没打算交出来。”
“我没有!”
“那就好办。”我看了织锦一眼,“这样吧,我即是二庄主,也是织锦的小叔,大家就当卖我一个面子,移交账薄之事暂缓半个月。吹雪小筑管着庄主一百三十八号杀手的档案,怎么也要一点时间清理不是,也不是说交就交的事情。再则大家也习惯秦管事的管理方法,太快易人恐怕也非良策。织锦,你说呢?”
胖子一脸不情愿,织锦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只是问了句:“小叔能保证半月之后,吹雪小筑的账薄会在我手里吗?”
我心中大声叫好。这亦是缓兵之策。刚才院中发生的事令我十分担忧,如今这件事摆在这里,至少可给我半个月安生时间,半个月后,影肯定将事情办理得差不多了。我点头:“我保证。”
身为庄主,他自然不愿看见内斗,遂点头应允。
“慢!”秦喏忽然开口,“我还有一个条件!”
我讶道:“是什么?”
秦喏挑衅地看着织锦:“要我交出吹雪小筑也可以,但庄主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接管。”
“难道这三年庄主管理吹风小筑你看不见?我那筑现在还好好的呢!”
“你以为训练杀手和执行任务一样吗?你那里再怎么训练,又怎及得上真实地去杀目标?”
这句话还真说得胖子哑口无言。确实,胖子再怎么进行实地训练,终赶不上真正地去杀一个目标:实力、计谋、随机应变,这不是训练就能完全解决的东西。
“你要怎么证明?”织锦冷冷道,“你要我、怎么证明?”
10 条件
“有一桩生意,”秦喏道,“魔教长老言必行,有人出一万两黄金买他的人头。如果你做到这件事,我就服你做庄主。”
说来说去,也就是织锦年幼,无威服众。这不光是秦喏的疑问,也是庄内不少人的疑问。织锦不得不接受,却也神态优雅,不见半分惊讶:“言一行,是那位奸杀虏掠、无所不为的言一行?”
秦喏:“正是。”
“只要我取来他的人头,你就交出账薄?”
秦喏咬牙点头。
织锦站起来:“成交!秦管事,我今日应承你,非为你一人,只是不想见到庄内兄弟举刀相向。此等要挟之事,不要有下一次。”
“小叔,”织锦看向我,“请跟我来。”
我跟随他来到后花园的凉亭中。他请我坐下,小厮上了茶来。他浅浅尝了一口:“小叔废的心,侄儿都看在眼里。”他顿了顿,“只是小叔这个心,若能专一些就更好。”
我十分汗颜。
“一边是陪伴自己四年的人,一边是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义兄之子,很难选择,所以求两全。小叔的心思,是这样的吧?”
他既打开了天窗,我亦无妨说出亮话:“你明白就好。”
“你不觉得自己很讨厌吗?”
“啊?”
“想让他好,也想让我好,这样双方讨好的你,不觉得令人很讨厌吗?”
什么时候,做好人也错了?
他抚摸着茶盏沿藏青色亮釉,笑容清浅如同溪涧:“难选择的话,侄儿替您选择,好不好?”
我至此才稍微领会到他与我谈话的意思,感到不详:“什么意思?”
“就是替您选择,”他看向我,“我、还是秦喏?当然,结果只有一个。”
我如同看独角戏一般看他接下来仰起头,叹了一口气,映着朱红亭顶的黑色瞳仁深不见底、荒芜一片:“小叔真的是非常坏的人,逼着人不得不走这一步呢!”
“你把话说清楚!”
“没什么说的了,再说,小叔就该提前跑开了。你在江南一带置的房舍,以为我不会发现吗?”
心底一惊!
这个少年,是什么时候长成这样令人害怕的样子?
我灌了一口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便无谓继续遮遮掩掩。“你知道这样不好。我虽然、咳、不太节制,但你是沈年的儿子。他的儿子,我不碰。”
“为什么?只是因为家父救过你?”
我默然。
“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只是义兄的儿子,就不能产生别的感情。这根本解释不通。”他声音幕地暗哑起来,“或许、或许你心里爱的、爱的是……”
“沈织锦!”我呵斥着站起来,愤怒地直视他的眼睛,视图用怒火驱走他眼瞳中浓厚的悲伤,“你正在说你的亲身父亲!请你说话前,好好反省一下!”
他却继续用他悲伤的瞳孔盯着我,我的愤怒一点没有感染到他,仿佛很久以前,他就拥有了这种悲伤,日积月累,直到今天,它们才以涌动的形式被释放。我无法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它令我感到一种沉重的罪恶感,令我喘不过气来。
我有些狼狈地离开凉亭,转身时不经意瞥见他放在腿上的拳头,握得骨节泛白,异常隐忍而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