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抱着头,睁开迷蒙双眼,这片熟悉的天与地,在眼前忽然扭曲起来——壹个仿佛只有虚像的世界,然而,又怎么真实得如此残忍。
沉天站在他身旁,沉默而安静,等待他平复情绪。人生跌宕颠簸,他未曾经历,也终不可能经历。但只做个旁观,这种唏嘘看罢,已经足够神伤。
落枫跪在地上,不断发抖。过了许久,紧绷的身体似乎因为疲惫,终于缓缓放松,他抬起无力的头颅,涣散的视线落在前方一片碎石上。沉天见状,才轻叹了声,说道:“大冶一亡,我就被召了回去,也是这个时候才得知你的身世。”
听言,落枫努力敛回发散的目光。然而,慢慢聚拢的目光,竟隐隐透出冷意,“难道当年你救我回来,就没闻得城中一点风雨?以你的力量,此事竟全然不察吗?”
只需那么一点,或许当年能知道一点,就不会是这样结局。
他咬着牙,烟尘迷漫,亦遮不住眼里那抺罕有的疏冷。
沉天经已察得,但可惜又能如何,“救你回来已是逆规,所有,我没再插足过多。”
“师傅!你没有父母,没有国家,这种心情你又能否明白!”落枫忽然仰起头,冲他大叫。
沉天双眼一黯,没有说话。
是的,无父、无母,没有国,更没有家,只有花不完的时辰岁月。
其实,也让自己来一场人生巨变,是不是反倒更加痛快。
他沉默不语,落枫见状,当即察出自己的失当,黯然低下头,“对不起,师傅。”
沉天轻笑,无话。片刻,才回头望向那座盘满荆藤的巨石,道:“你如今重生记忆,许是天剑的力量冲击了你脑内蛊虫。对不起,落枫,其实在救你那日,我多少也有所感觉,但当时只想到顺应自然,便无道出,亦无深究。今日,你既能再次忆起,于是我将所知告之于你,好让你抉择今后的路。这始终是属于你的东西,无论它如何残忍。”
落枫静静听他说着,又一滴泪,凝在眼角,然而未及滴落,便被擦去。
没错,真的十分残忍,痛得锥心刺肠。但剧痛之后,忽然倒有一刻的清醒——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能够明白沉天,明白他的无奈和淡漠,甚至,是否该说一声感激。这个就是自己完整的人生,即使痛,即便遗憾,亦是完整的。虽说,他为自己逆天续命,但其实亦可说,这本来就是自己的命,自己该受的劫。
心,忽然间没那么痛。只是,人心到底很弱,他确需时间去缓过一口气。
什么大冶太子,什么宣王嫡孙,什么骠骑将军,什么国仇家恨,孝义仁德,只觉得自己被纷纷扰扰的一切,压得无法喘息。天锁倒是一语成谶——凡人愚昧执着,有时不知道真相,反倒活得更加开怀。
落枫抱臂,跪缩在地上。
沉天将目光从巨石落回他身上,知晓他的沉重,便又再轻轻叹了声,“抱歉,落枫。我不是能洞悉生死、知晓过去未来的仙神,只是上天掷落深山的一把古剑,纳日月精气,受天地之洗,才自生了灵体,久居人界,倒与精妖无差异,让你过望。”
落枫一震,抬起头,“师傅……”
“落枫,当年救你,我确实只为消遣万年空寂,没想得太多。所以你所怨是对,我虽留得住你这命,却欺了你,至让发生了太多遗憾和悔疚,到底还是我脱不开束缚,不谙人情,自以为是。”
“师傅,你莫要再说,莫说……” 我没怨你,今生今世,也不可能怨你。落枫别过脸,不知是不忍面对对方的面容,还是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神色。
沉天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是明明白白的。那份恩与情,早已入了骨髓,即便将自己尸骨焚尽,亦会和着血灰,永入黄土,无法分离。
“罢了,谁都不容易。”沉天疲惫地拂一拂手,搅起一缕惨薄的阳光,“落枫,你际遇坎坷,现在不知自处,所以我有一事定要说予你听,望你好好的听,好好的把持。”
落枫微微一惊,重新望向他。
沉天逐字道:“目下知悉你真实身世的,人间尚无一人。因此,只要你能够的话,便大可如常处之,沿着本该走的路,走下去。但倘若你始终无法心安、无法抉择,那么你只要记住,能让百姓苍生过得安乐的,都不会是错事。你可懂我意思?”
落枫一愣,沉默下去。良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懂。”坚定,却不轻松。
沉天释负般吐了口气,浅浅一笑,“好,去做你的决定吧。”
此时,落枫却忽然挺身跪直,望着他,“师傅,若我回朝辞呈,定会回山中陪你;若我继续效力朝廷,依然会居归山中。因我生命之短,是无法伴陪你到尽头,所以我只能希望,在自己生命之终还有师傅在旁,如此,落枫无憾。”
这回倒轮到沉天一怔,他闭上眼,苦笑,“落枫,救你一事,我至今仍无法分清对错,但还是该感谢你,给了我这乍惊乍喜的二十二个寒暑,知道自己还有一颗活着的心,亦足兮。”
落枫摇摇头,“我有恩未报,今日又闯巨祸,还要让师傅代我受责,你这些话我又何以承受。”他眼中,满布着雾气,“师傅,今日这罪责,就让我与你一起承担吧,待一切平息之后,这里就是我们归老的地方。”
“罢。”此时,沉天却蓦然睁开眼,挥一挥衣袖,“你走吧,别留在这里,你留在这里无用。”
第十八回:各归程
落枫摇摇头,“我有恩未报,今日又闯巨祸,还要让师傅代我受责,你说这些话我又何以承受。”布满雾气的眼中,有水光隐隐,“师傅,今日这罪责,就让我与你一起承担吧,待一切平息之后,这里就是我们归老的地方。”
“罢。”沉天却蓦然睁开眼,挥一挥衣袖,“你走吧,别留在这里,你留在这里无用。”
落枫陡惊,“师、师傅!”
“你该回去属于自己的地方。”沉天放眼远空,恍见几片红叶飞舞,目光忽辽远起来:“此山不宜人居,只是收禁妖邪的牢冢,千万年来依靠天剑与神锁镇缚。亦因座于宣国龙脉之心,难免牵动着人界局像,更不容分寸闪失。我负此天命,诚惶诚恐,幸然坚持至今。而你,在人界虽功为将军,但面对神玄之丘,始终凡胎力微。枫,尽心而行,量力为之,才是男儿做世之道,难道你都忘了。”
“我没忘,更记得你曾叹苍天怜人,然而今日巨变,却只得你苦苦支撑。那且问神明,是要这样袖手下去,留患人间吗?!”
“落枫!住口!”
沉天登时回神,呵斥。落枫却仍仰着头,神色凝痛,“我无不敬,只是不解。”
“你又何必知道太多。”沉天叹口气,一丝忧虑掩了方才的怒意。
“若与我无关,我便不执着。”
落枫这话,不轻不重,却使沉天刹那沉默下去。许久之后,他才长长吸了口气,又然吐尽,道:“你且起来。”
落枫迟疑一下,终是依言站起。沉天看了眼他,脸上平静无澜:“此山魔物殊异,极难除灭。上天正是慈顾,才将其悉数囚于荆冢,待注入「天熔」,便可一并彻底摧灭,还人间以清宁。”
“「天熔」?”他还是首次听得这说法。
沉天点了点头,“是,简单说,就如同铸炉内的熔浆。「天熔」是集结众多上古武神的战器,熔合而成,所蕴聚之力无法估量。一旦倾入荆冢,再强的魔,亦必灭绝归无。”
熔铁,封山。
落枫陡然吸了口凉气。若非今日,他决是无想象,原来自己安生了十数年的地方,真相竟是如此动魄惊心。
沉天没理会他,继续道:“虽「天熔」力量之巨,但从搜集到炼造,却是悠悠千万年岁之功,具体时日无从算得。而我,便是受命于此,坚守到「天熔」倾世那日,只不过……”他回头再望巨石,眼底闪过一丝异芒,微不可察,“只不过目下,我必须先行「入山」。”
“「入山」?”落枫惊问,但仿佛已能察出到什么。
“没错。”沉天点头,方才眼中那丝异色,已然不见,“玄冥石崩,群魔随时会裂石而出,现在我必须深入山腹,从内镇杀逃闯的魔邪,坚持到功成一日。”
果然如此。落枫登时脱口:“不行!那处太过危险!”
山腹深处他虽未曾进入,但那些从石缝溢出的风刀、让人胆裂的嚎哭,还有几近摧毁一切的地动山摇,他都全数领略过,现在听知沉天竟要只身前往,他又岂能平静!
然而,沉天却没说话,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荆冢之恶,他都守七千年了。这本就是他天命,他一生背负。
落枫到底无法心安,死死扼拳,咬牙道,“若你撑不住,那又将如何!”
“枫,天机之密,恕我不能尽说。”沉天淡然,“但放心,我必竭尽全力。”
必竭尽全力。
师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最害怕不正是你这句话吗……
眼底陡然有怒火生起,浑身却僵紧着,做不出任何动作。心,说不出难受。
沉天到底是看出来,浅浅一笑。那笑容温润如昔,亲切暖心,又仿佛包容了许多许多,以前从未曾显露的情愫……只见他抬手,往巨石遥遥一指,“枫,莫用担心。凡事上天自有顾虑,我们尽己本份就好。我原本不就只是那把冰冷的石中剑吗?所以放心,不会死的,最坏亦是复为原态罢了……”
落枫心里一空,脱口:“那么、那么‘你’还会在吗?!”完全顾不得这话得有多怪异。
沉天明白。他闭了闭眼,忽然向他靠近,手,端端落在他肩上,问:“枫,你可信来生?”
落枫微诧,一时未懂反应,只感觉他掌心一股暖意透来,温柔却深沉,让人无法辨读。
沉天浅笑依然,不重不轻的声音,落入晨曦:“缘未尽,人且再。相信我,如有来生,当你执起手中那剑,便一定是我,一把名「沉天」的剑,一生随你诛奸灭邪,听风踏月。”
落枫刹那被抽了魂似,讷愣在那,不知言语。只深深看着眼前这个清逸如仙、又仿佛随时会随风而散的男子,心念百转——默默在掂量这话的真假,亦在掂量这份情谊的轻重。不知多久,双目忽然明亮,怒着将沉天的手一手打开:“不!不要来生!下一辈子我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无法接受这个承诺!”
不要承诺,不要这种生离死别的承诺,他憎恨之极,恨得痛心。
“枫,今世你是王族之命,只要不行恶为奸,下一世定可……”
“莫说来生!”他狠狠打断,脸上痛怒之色又几近是在哀求,“师傅,来生太多未知,但今世我却还能够把持。我不同你们,你们千万年生命已拥有太多,亦看透生死,但我的时间很短,短得只是你们一个转瞬,所以有些事我必须坚持、必须争取、必须珍惜、必须去执着,因为一旦错失,就已经来不及补救甚至悔恨!下一辈子?即便有下一辈子,也决不能成为放过今生的理由!这些你是不能明白的!”
“落枫……”沉天惊错,端端看着他,想给他拂去脸上那层苦恼之色,却不敢,亦不知该如何去做,一时便凝在那儿。
“师傅,所以别赶我走,今日之错是我一手铸成,纵使力微,但为何我就不能给自己赎罪?否则还妄论什么一国之将、当世丈夫?这些行事做人之理,不也是你教的吗?师傅,你离不开荆山,可知我除了荆山,亦是无处可往!”
“落枫,你不能死在荆山。”沉天闭上眼,终于说出那句不愿说出口的话,“我断不能让你死在这里。虽祸因你起,但罪情可酌。你可有想过,为何那个申屠公远在大冶,却竟知晓荆山上这座巨石?他是你必杀的战俘,却为何死前还要向你泄露你身世玄机?可知这里一切,非是凡人能够触知的事。”
落枫闻言一震……这些疑惑,他并非没有觉察,只是仿佛脑内巫蛊作祟,记忆和思维一直混沌模糊。还有这一切,来得太快、太过可怕,他完全没有深思细究的机会。世事难猜,百样可能,他又该怎去抓住,浮游命里的千丝万絮……
沉天看着他,脸露悲怜,“邪魔行恶,其实不一定显形露相,更多时候它们会蛰伏一处:力量强者,唤山崩海啸,引虫旱瘟疫;智慧高者,便会寄居人心,兴风作浪,作贱苍生。因为腐烂之地,才是它们生存最理想之地。申屠公,极可能就是魔物的傀儡,目的是借你之手,释出这里困了千万年的同伴!”
沉天一挥袖,遥遥直指那座盘荆巨石。
落枫循他目光投向远处,死死扼拳,耳边又响起那申屠公濒死前的话,一遍,再一遍……有什么,在脑海渐而明清,可心情依旧丝毫无法放松。
沉天心下轻叹,手,忽然再落在他肩上,紧紧的抓着,话语无比凝重:“落枫,我明白你心,但以你现在的力量,根本帮不了我,甚至让我无法专心。盲目坚持,徒劳无功,亦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愚行。所以今日我们最理智、周妥的抉择,就是应该各归其路、各行其责。我知道你要赎罪,所以你更该回去,尽心做个好人,或者继续当一名英明之将。悠悠百岁,天下依然有无数寄居人心的魔物,需你来清灭。我只要一个懂情识理的徒弟,不是一个自不量力的莽夫。枫,告诉我,能否做到。”
说完,便放开了手,待他一个答案。
落枫投在巨石上的目光,一点点涣散开来,然而,他却清醒得很。沉天的话,一字一句都刻进了心里,清晰无比,亦刺痛无比……
深冢无风,烟尘却奇异的凝浮在半空,昏黄了一片天地。
时间不知过去多少,亦仿佛无人愿去计算。还在沉默中的落枫,忽然双膝一曲,便要跪下!
沉天眼快,勾起脚尖往他膝上踢去,截停这突来的一礼:
“落枫,你做什么?!”
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师傅。”
落枫语中一丝苍凉,脸上露出非常奇异的神色,竟让人看不出悲喜。
“落枫?”
沉天更加心忧。自己虽已看透人间生死,但到底是无法洞穿人心。
落枫,却什么也没说。缓缓吸口气,仿佛卒然释怀似。然后倾身,抱住了他的师傅……
抱住了他。
牢牢抱住,珍重万分。感受着那具毫无温度的身体。然而,竟不觉得丝毫冰冷。
沉天讷然在他怀中,却没挣动。
落枫……
这一次,他没放怒于他。忽然间,不想去分辨这个拥抱,不想去读透。情义至此,一念一生,是师徒,父子,兄弟,朋友,抑或……
又何必追究。
沉天闭上了眼,不动,不语,垂手而立——承受着这个拥抱,承受着这份情谊,承受人间最真实、亦最平凡的欢聚苦离,于自己这个万世孤灵,是何等的珍贵,沉重。就让这份感觉,永记入心吧。因为真的不知道,是否还有来生,是否还能兑现那个承诺,是否还会去为一个人,悲欢从前……
本来,就只得自己一人,世间无比简单。忆起那段悠长孤寂、却心若止水的月岁,今日竟是隐隐羡慕起来。
风,悄然而来,红叶零落渐远。两人发丝轻轻缠聚,又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