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此安静。
……
光阴点滴漏去,从不为谁留情。足下忽然一阵震荡,惊醒了山林,惊醒了二人。这种震荡,宛如大地脉搏,将地底深处的惶恐与愤怒,一下,一下,送上人间。从平缓,逐渐变作紊乱,有乱石滑动,残土裂塌,滚滚尘烟扑入天空,遮蔽了阳光。漫山荆棘,此时亦奇异地开满了血红的花冠。
“何时入山。”耳边,传来落枫沙哑、苦涩的声音。
谁都觉察到了,荆山正在异变。
沉天睁开眼,望着漫天黄尘,“明日,卯时日出。”
尘烟满鬓,红叶漫天。抱住他的人,终是点了点头:“师傅,保重。落枫走了。”
何曾熟悉的一句,在他耳边轻轻落下,依旧重若千斤。
沉天亦点了点头,忽然抬手,覆落在他背上,收紧……
二十二年。
一份心,一抷情,一个珍而重之的抱拥,终得回应。
【《荆秋》年事表:】
宣94年,落枫母亲,宣国三公主绰姻,远嫁大冶,两国联亲修好。
宣101年,落枫6岁。大冶背盟。绰姻身藏军机图、携着孩儿逃回宣国。同年秋,落枫丧失记忆,被沉天在荆山脚下救回。
宣103年,落枫8岁。沉天赠落枫「炎黄木剑」,第一次授他剑法。
宣104年,落枫9岁。新春将至,沉天为落枫首次只身下山,却让荆山邪灵再现。
宣107年,落枫12岁。背盟的大冶,终向宣国起兵。
宣109年,落枫14岁。因绰姻盗取了军机图,大冶反败,被宣国吞取半壁江山。该年,落枫被许首次下山,见识了为这场胜仗而举行的全国庆典。是夜回山,在沉天面前犯下那违世一吻。三日后,天极星移位,发生惊山之险。沉天授落枫第二套剑法。
宣112年,落枫17岁。大冶反击,宣军在螯山受创,一名校尉负伤回国报信,被落枫所救。落枫劝说沉天从军,遭拒。
宣113年,落枫18岁。除夕将至,落枫下山筹备年货,在天子礼祭中救下庞鼎天将军,受伤。元宵当夜回山,酒后乱性,被沉天怒责。羿日,落枫离山,随六十万宣军西圌圌圌进平敌。
宣114年,落枫19岁。擢屯长。
宣116年,落枫21岁。授军侯。
宣118年,落枫23岁。授校尉。
宣120年,落枫25岁。授卫将军。
宣122年,落枫27岁。斩杀大冶太子,授车骑将军。
宣123年,落枫28岁。大冶太尉申屠公叛国暗降,落枫斩杀大冶国君淳于炫日,大冶亡。是年秋,落枫回国,待旨授封骠骑将军,却在荆山误裂玄冥石,犯下巨错。
第十九回:悲世
“这就让他走了?”漫天黄尘中,天锁现身在荆藤上,一身红衣猎猎,无比美艳。
沉天回身,终于敛回随那人远去的目光,“他本就不属于这里,何必留下。”然后低身,将手覆落在颤动的地面上——荆山的砂土不是凡物,乃洪荒治世之时所降,掺合铸造神兵利器所用的金刚砂,更淬过天炉之火,不然也困不住这些异变的魔邪,此刻贴在掌心,竟微微发烫。
“天锁,我入山后你务必死守此地。”他剑眉深锁,长身而起。
天锁望着那个走向巨石的背影,不禁轻轻叹口气,亦跟着皱起了眉。
自己虽因临危受命,才得上天应允而生出了形体与意识,但对周遭的感知,却是远古以来便已存在——就是眼前这人,在这孤山照顾了自己七千年了吧……
「死守此地。」其实无需他交待,她亦定然全力以赴,但为的,却不完全是人间生死、世像众局。说实话,那些于她只有责任,没有感情。倒是眼前这个相视了七千年的身影,一旦落进眼里,便无法抹净。
——将万年了,他的责任与坚持,他的落寞与舍得,他的无可奈与不敢爱……
沉天啊,既如此辛苦,当初又何必结灵呢?只做那石头上一把无思无想、无牵无挂的冷冰之剑,岂不更好?
谁坠入红尘,谁就无法逃脱被红尘所染、受红尘之罪。这难道,是真的吗?
且看那个离山而去的青年将军吧,你甘为他承受,他又能为你做到哪般程度呢……
漫山荆藤,忽然剧烈生长起来,层层绿浪不断翻腾叠涌,枝条摩擦着赤金色的砂土,片片花瓣薄利如刀,蕊中滴出了血浆似的稠液。这种盛极而诡谲的植株,瞬间将整座荆山牢牢包裹起来,遮天蔽日,密不透风。
随一声巨响,一道荆藤盘结而成的屏障拔地而起,将玄冥石环绕其中。
深碧色的结界。
绿幛中央,巨石顶上,一个宛若仙灵的男子,长发翻飞,衣袍猎猎,单膝跪在古剑前,神色清冷平静,不着一丝尘俗之气。此时的他,已弃去一切杂念,放低所有情绪。明心素手,扼剑凝息,那把远古的神剑,在他手中陡然发出盛大光芒。
万道光箭,蓄势待发——只等明日卯时,日出东天。
******
是日。
未时,日央。
落枫回到府邸,沐浴更衣,上朝面圣。
申时,夕食。
落枫受宣王封授骠骑将军,问赐镶珑宝剑,誓报国恩。
酉时,日沉。
落枫返至府邸,抽出镶珑宝剑,以清泉洗祭,然后将剑首处碧玉打碎,重新嵌入一块——白骨。
骨如白玉,落入剑中,那镶珑宝剑登时被赋上生命般,跳突几下,陡然喷出月华似的光芒!
戌时,日暮。
落枫手执「镶珑」,独自来到皇城西野外的军冢,横剑于项……
亥时,人定。
星月无光,重云吞天。今夜的风特别冷,深秋末尽,竟飘起了薄雪。灰白色的雪片纷纷扬扬,冷了天地,寒了人心。家家户户闭门熄火,未知的不安弥满整个皇城上空。寂无边,暗无际,整座皇都如同一座死城。
更深露重,寒雪飘飘。空寂长街上,忽然传来奇异的声响,仿佛叶絮翻飞,又似细雨临街。再听,竟是重重密密的步操之声,和断续残缺的马蹄蹬踏……咽口口水,再侧耳,却感觉仍然只得呼呼风啸,薄雪簌簌。就是这些千变莫名的声响,从西城门一直贯穿皇城正门,然后往北逐渐消去……
无人知道屋外是生何事,探头窗外,依然还是漆黑深邃的长街,阡陌纵横,无穷无尽……
一股凛冽的风,卷起残雪飞砂,自北城门往荆山猛刮而去,一直抵至山麓,才被枝长叶盛的荆棘林挡下,在那处不绝呼啸,徘徊。
风,吹打着枝叶,发出如同哀号的嘶声。枫林汹涌而动,摇起满空阴云白雪,红叶漫天。黑夜中,那些浓绿的荆棘忽然分开道口子。风,瞬即鱼贯而入,涌往山巅!
……
子时,中夜。
山巅。
“天锁,若我们坚持不到「天熔」倾山,让群魔脱逃,那上天就会往这里投下天火,施焚世大行了。”
玄冥石上,那扶剑的男子向虚空作话,目光始终未从剑上移开,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愁。那剑,古茁洗炼,通体花纹含光流转,宛如活了一般。
“嗯,倘若失败,不燃天火便绝不了这八方流散的魔。”天锁黑暗中应道,清冷之声在夜空下飘飘渺渺,远远近近,宛如抓不住的浮灵。
“可天焰一旦焚降,便是足足九九八十一年,这里所有都要重归洪荒混沌。”他胸臆微动,仿佛一痛,眉头锁得更深。
女子低声清笑,“那岂不更好?一切归无,重生纯善。”
“不是这么简单。”长剑之光,幽幽映在沉天脸上,无比明静,“其实无论多少次清世轮回,万物积长的过程一样痛难无数、善恶共生,不望能纯善多少。虽天焰能将失控的魔物洗杀于此,免其蔓遍九州,但苍天怜世,亦痛惜凡界来之不易的积累,所以非到迫不得已,断不会走此一步。”
天锁没了笑意,语中微冷,“既然你明白上苍大义,脸色还这么难看?怕了?还是不舍?”
“都是。” 怕因自己之失让人间重陷炼狱,亦舍不得这里流连了万年的土地人情。一份忧心,一种眷恋,他至此毫不掩饰。
“沉天,我看你是活得越来越像个‘人’了,心存太多,优柔寡断。” 天锁不露表情地望着他。枝叶沙沙,一条藤蔓匍匐在地伸往巨石,却在天剑兀自散发的剑气下止了步。
“人?”
沉天念着这词儿,脸上有复杂的神色。
人又有何不好?苦,也不过百载年头。若幸福,便在意犹未尽中死去。即使快乐极少,亦因其珍贵而感到幸福万分。之所以羡慕人生,不是因为没有伤痛,而是因为短暂——苦乐有限,才长味留甘,好坏也罢,生死轮回之后,又是新始。
可盼,可舍,有起点,亦有尽头,全然不像自己现在这样。
“做个人,也未尝不好。像枫儿他,敢爱敢恨,自由自傲,虽今世悲苦多难,但仍可盼来生完美。”那张清绝的脸,陡然绽出个笑颜,光彩迷离,只是又像镜花水月,一拂即碎。
“啧。他虽今世多苦,可我看他倒活得挺在乎的。只可惜啊,来生他就不认得你了。”那根止步不前的荆藤,在地上盘了个结,宛如一条暗暗蓄势待发的青蛇。只听天锁又道:“沉天,你我都是没有轮回的,若你这次失败,同样是无法再找得到他了。”
“我知道。”
一切,都是知道的。他看着长剑,看着剑脊上那两个流云古字,因石垢早已剥离,此刻二字清光灼灼,宛若一新。只是无论它变做什么样子,所背负的东西始终都未曾改变——天职,与命运。
“天锁,”他以少有的语气,主动唤她,竟缓缓说起,她未曾料想他会对她说出的话:
“我虽生七千年,但却一直孤居深山,不谙世情人心,所以才害了落枫痛楚一生,这是我欠他的,欠他终生,更未及感谢这十年相伴。然而无论是爱还是愧,这份感觉经已积厚至今,无法放怀。我知道,我们都盼有来生,但我却无从知道来世,甚至无法知道明天,所以只望今生让他好过,就算赎不了自己的过失,也奢望能填补自己的良心。”
“今生让他好过?”天锁冷冷一笑,“你知道落枫这生的遗憾吗?”
“手刃生父,葬送国土,与母宫墙之隔,然形同陌路。”
“没了?”
他沉默无话。
“沉天,你还要在逃避、骗人骗己吗?”天锁摇了摇头,发如水瀑,声若冰泉,“落枫遗憾是不能与你并肩到底,被自己喜欢的人割绝到另一个世界。”
“天锁,你不……”
“得了,我是初生,你却已活七千年,难道我看得到的你却瞎了?”只听枝叶一声抖动,她素手拂过身边一朵红冠,“沉天,你在这活了千年,有没听过这样一句话?「真正活得痛快无憾的,不是长命百岁,而是能为自己喜欢的人死去。」”
沉天一震,马上恢复过来,淡淡道,“想不到你初生此世,就已经听到这样的话。”
“是你徒弟对我说的。”
对话间,忽然一股劲风刮来,二人抬头,只见漆黑的天穹乌云翻涌。山林半空,出现了大片妖异的气流。这些令人窒息的气流,仿佛正受到什么吸引和驱使,层层叠叠翻腾涌动,不断聚拢到荆山山巅。
“天锁!”
似乎已醒察到什么,沉天对天锁唤了声。忽然,那些凡眼不见的气旋又大片扭曲起来,几乎同时,他手中天剑光芒大盛!
异变之象。
沉天冷眼凝眉,将一股力量从指尖缓缓注入剑首。
正于此时,坚如城壁的荆棘屏障悄然裂开一道口子。缝口越裂越开,当有一人宽高时,忽然跃进一个人影!
这人,战甲束身,英气凛冽,手中一把长剑青芒流转,有锋利之气暗自吞吐。
“落枫?!”
沉天霍然转身,脸色骤变,然而唤完这声之后,竟是更大的惊骇。
好重的阴气!
他提剑的手不禁一抖,生生将那股正在注入的灵力中断。足尖蹬地,一道流光似从巨石飞跃而下,直抵落枫身前。
两人咫尺相视,扭曲的气旋骤然凝止——却非消散,而待一触爆发。
“师傅!我……”
沉天却当即起手,压下他将说的话,然后沉默着向他张开五指,隔空而顾。掌心一股无形的力,兀自喷发,汲取,仿佛探究着什么,印证着什么。不知不觉,指尖开始颤抖,脸色一点一点沉痛,苍白。
片晌,他五指往前一伸,紧紧扣在落枫提剑的腕上!——两手相触,有虚微的光自指掌间一纵而逝。这时,沉天才终于开口,一字一声,艰难无比:
“落枫,你是死了。”
第二十回:战魂
(上)
“落枫,你是死了。”
沉天这一声,每一字都痛在心头,手中天剑喷出灵光,硬是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即便眼前这人已死,也绝非自己要对付的鬼灵。
但,但为何竟然是他!
“师傅。”
落枫念了声,端端跪下,叩首垂眉,膝下满是他无法启齿的歉意与决心,“落枫来与师傅,死战到底。”
“为什么会这样!!!——”
沉天当空怒喝,长剑甩出一道白虹,直破天幕冲入九霄!那裂帛般的悲声与锐光,瞬间碎断夜空,亮了整个山头。
华光远逝后,巍峨荆山未损丝毫,重归死寂。沉天扶剑,默然风中,任凭黑夜将自己包围而上——是连悲痛和愤怒,都只能往另一个世界倾泻。
没理会跪在地上的人,他倏然抬头,向虚空厉声,“天锁!这为何事!”
幽夜中,那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冰冷依然,却是一种如神祗般睥怜世人的冷漠:
“沉天,我学不了你,将所有悲伤遗憾都修饰得那么精致唯美。落枫能弃命助你,既为苍生献一分力,也为自己完一宿愿,我想不到不出手的理由。”
“助我?他凭什么助我!”他挑剑一指,指住跪在地上的人,却旋即一震。
这个人已经是死了……竟然已经死了……
十年相依,廿载相知。他一手挽留,一心栽育的人,已是亡魂。
不是已割清一切,各归前程了吗?不是已许一个下隔世承诺,终结了这生羁绊了吗?!不是已给彼此一个最好的结局了吗!却为何,如同玩笑一场……
“你怎可以死了……”他低喃一声,重重闭上眼睛,心如刀绞。
只可惜,他们是没有眼泪的。
落枫抬起头,望着他,然后再一次鞠身,深深一拜。
是谢罪,负他十载救命养育恩。
是誓仪,伴他并肩死战,患难不分。
“师傅,人终究一死,只有死得其所才无愧一生。正如天锁所说,我以命祭剑,聚灵斩妖,是为天下而战、为亲师而战,亦是我这个已在现世不能自处的人,最好的终局。现在徒儿能如此痛快无憾,师傅,难道你不替我高兴吗?”
真相之后的身份,以及曾经所作所为,都让他举步为艰。竟然如此,又何苦挤于人世那一席之地,终生闪缩彷徨呢。
“真是胡来……”沉天睁开眼,苦笑,却是笑不出来。
这时,倒是落枫笑了,瞳光恍若昨日孩童,“师傅,即便徒儿胡来,你现在也赶不走我了。”
沉天看着他,看了许久,直到烟尘染满白袍,悲伤麻木了心,才终放低所有目光,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