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沉天笑意淡淡,没有说话,倒是落枫依然有些纠结,“其实我始终大意,丧神能幻作圣兽,当然亦能化为人形,我该一早想到。”
“不。”沉天却摇摇头,道:“这就是他本相”
“啊?”落枫惊诧,差些不能反应,沉天继续说到:
“不仅形相与我相仿,且我感觉到他身上,流转着与我相同的本元之气。”
这回落枫更是惊愕,“他,到底是谁?”
沉天略微沉思,摇了摇头,“未知。许与嘲邪有关。”
“嘲邪?”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到的名字,落枫迷惑。
“是,嘲邪,他就是「沉天剑」之主,名在上古的一位战神。”沉天脸容笑意薄薄,却是那么淡泊疏离,没丝毫骄傲,亦无丝毫喜悦,就这样不轻不重,说着从前。“他承天任,铸造了这把镇邪剑,守住了荆山万年。”
那手中天剑,陡然一亮。这是沉天的过去,也是他的本源,落枫暗下吸口气,既感兴奋,亦然敬畏,“师傅,到底如何一回事。”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暗无天日的邪冢,竟然还有一个与沉天一模一样的剑灵?
沉天凝色,答道:“因为他本相和元气与我极同,所以才做此推敲,详情始终未知,不过至少让我明白两事:一,他对我甚为厌恶;二,他是冲你手中「镶珑」而来。若要知道更多,恐怕就要等他再次出现了。”
此魔的目的竟是自己手中灵剑?落枫回想起方才情景,不能否认,但也很是困惑。「镶珑」怎么会与他有干系?而此人奸诈阴险,异于此处魔物一贯的强蛮做派,难道人形之魔,连性情都变得更狡恶了么。
沉天淡然一笑,说许是那人与其他魔物一样,见知过你的能力。既然损伤是对等的,那么若有手段诈取,又何必冒险强夺呢?
落枫沉默下去。难道那人连战胜自己的把握也无?但再思忖,不知是否那副与沉天极似的形貌,抑或别他,他又总觉得此人的能力不至于如此。望着前方深邃的山渊巨口,无声吞吐着雾瘴,他忽然感觉,此人不除,定为后患。
一切因为未知而变得危情暗涌,落枫深深吸口气,好让自己平静。无论怎样,倘若他真是冲着这把镶珑剑来,那么此人,定会重现。且回想方才的对话,似乎那人自己都承认了,他战不过沉天,又忧心什么?
等便是了。
******
然,这等待原来如此短暂。
有欲念,便不可能安份。才去三日,那人竟就再临阵前。
白衣飘飘,清俊而孤傲,在这邪秽之地,恍若异类,若不是有过那次经历,又怎会相信此人不是沉天。
落枫坐守阵中,以极不友好的目光看着来人,慎防异变,沉天则独自迎了出去。
两人对峙,一丈之遥,这距离可攻可退。
“此关你是破不了的,别做无谓之举。”沉天垂剑,神色冰冷。
那人,用阴郁而锐利的眼神,从头打量了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沉天,最后目光落在他剑身那二字之上,冷冷念着,“沉,天?”继而露出厌恶的笑容,“得意什么,你还不是被他们丢入人间,不闻不问的一件工具。”
沉天瞳光一暗,未待开口,对方忽又一声冷哼,“你可知道我?”
沉天淡淡看着他,不答亦不问。然,他亦仿佛没打算等待,兀自无声冷笑:
“早在万年,我已随他荡涤洪荒,清洗六界。那时群魔闻风胆丧,有谁不识战神嘲邪,以及他手中一把「炎芒剑」。”
此话之间,那张晦暗的脸陡然有光。是的,即便成魔,那段过去始终是他的骄傲。虽一切已然颠倒,但那段荣耀与辉煌,却从未因心智变质而被遗忘。
然,过去,到底还是过去。
“可你今日,终究成魔,炎芒。”沉天淡淡道出他名字,与一个事实。不出猜度,此人与自己,竟是同脉。
炎芒闻话,脸色骤变,突然厉声,“住口!我成魔,还不是因他!”
“他?”
“嘲邪,你我之主。”炎芒逐字咬牙,欲像强调着什么,连看沉天的眼神也带上一丝轻蔑,“哼,你当然不知,那时你何曾在这天地。”
沉天略微沉默,“是,我资薄,未及你历过洪荒混沌,连自己命数亦如此颠倒坎坷。说吧,你这趟所来目的。”
这句褒贬不明的话,炎芒似不在意,亦无作答,只是阴郁地看着他,忽然莫名问了句,“你可知「饿化」?”
饿化,罕魔。巨极,且狂,能一脚崩山,覆掌断河;张声裂天,噬齿撕地。此物沉天略曾听闻。
炎芒遂用冷漠而霸道的眼神,看着与自己形貌几乎一样的沉天。就这样幽幽看着,瞳光愈发深邃辽远,仿佛转瞬便将人带回了过去,带回了那个遥远得昆仑仙蜀仍为沧海的年代……
“昔年,天地裂变,秽气合吞,孕生出辟天以来罕世的巨魔,「饿化」。”
他缓缓开口,声音恍若带上远古的风尘,穿越万年,拂雾而来……
“我主嘲邪,承天命,与此魔恶战七七四十九日,最终双方俱竭,我主被它吞入腹中,昏死不醒。当时,我就是嘲邪的手中剑,虽在这场恶战中受创崩折,但精元未灭。因为不忍看他在魔腹中被消蚀而死,便支撑这身残躯,耗尽三十六天割破巨魔的腹甲,才将一丝日光透入,唤主醒来。”
他辽远的眼神,此时陡然生光。然,只消一个转瞬,又被眼底那层黑影吞去,续忆着:
“嘲邪破腹而出,正遇天将到援,他见饿化仍在昏死,便砍下它头颅,回天述命。一切,终于归原。”
“邪不胜正,天理公道。炎芒,其实你亦是苍生的恩主。”对这个阴晴不定的人,沉天虽一直敌视,但仍忍不住为之唏嘘——身浮于命,人神皆是。可叹昔日为天地而战的英雄,今日已沦落至三界不容的,魔。
“苍生的恩主?”炎芒冷冷念着,瞳中淬满怨毒,然沉天心里却是一动——在这双魔瞳中,竟让他看到一丝莫名的悲凉,苍生的六欲七情。
炎芒阴郁地笑,“我不做谁的恩主,我只要随他征战万世,洗尽乾坤。我是他亲手所造的剑,不仅植入他一块骨、浇过他一掬血,更淬入了他全部的抱负与承诺!在九印铸炉的神火旁,他明明握着这把剑说‘为我至宝,千秋不离’……然而,然而为何我助他解危重生时,他却忘记了承诺!为何他功成归天,头也不回地绝痕而去,看都不看一眼还留在魔尸中的那把残剑!”
他忽然扬手,掌中亮出一把赤铜之剑!
异世天刃,神鬼恸惊——荆棘剑格,精绝剑身,竟与「沉天剑」同样十分相似,只不过此把通体丹红,隐约见得金光流转,煞是灼目。乍看,竟似把无声燃烧着的利刃。
然,这剑却只得半截。
半截残体,锋芒依旧,灵蕴不在,其上镌有一字——「炎」,而紧依的另一字已不完整,但不难猜得:那个「芒」字,想必早与断掉的剑身一起,遗落在万年前那个远古战场上,不可追回了。
第二十七回:魔者心
(上)
同为剑灵,沉天的心亦不禁一痛。他凝视着那把赤红断剑,目光深沉复杂,“已为残剑,当是无用,既然他是不可败的战神,那么你该明白主人的意思和取舍。”
“哼。”炎芒冷冷的笑,这笑意,嘲人嘲己,十分苦涩,“即使无用,他就能弃得如此绝情?!我与他共历数千载岁月,人不离剑,剑不逆心,我可是他所有荣誉与功绩的记载,就算受魔气所污、残缺而不能再战,也可重投天炉,清祛邪秽,做为一份纪念永远保存!但是,但是他当时竟完全不屑,走得决绝!我不甘,万般不甘……若不是他,我何以沦落至今!”
炎芒忽暴怒地一挥断剑,划出一道凄烈的残光!这剑光,红透半天,虽只是划向虚空,沉天却未敢大意,当即亮出白虹,封守左右:“就因为这种恨,终让你今日成魔?”
红光烧尽,笑声亦止。炎芒恢复始终的阴沉,自顾继续在说,“他走后,我心如死,一直躺在魔尸腹里动弹不得,身心皆受着邪血与秽肉的逐寸逐寸侵蚀,经年累月,与魔尸一同慢慢腐烂。这个过程很痛苦、也很漫长。我不断回忆与他的一切,越想,便越恨,越恨,便越停不下思想……”
他深深吸口气,似乎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但显然,千年去了,他始终未能成功。“当我再次醒来,已不知何年,但却发现自己已经生了变化……”
随之,是一阵沉默,让人压抑的沉默,他思绪似是又坠入了前尘,无从自拔。许久,才在一声叹息下,重回到现实。“我一点也不觉得悲哀,亦不觉得自己可恨,既然天地弃了我,那我又何须再眷顾这个世界,若不是他,我今日又何以被封在这地冢,永无天日!不得翻身!”
红光再度散出,裂成一朵妖异的红莲,怒放于半空。然而,一道白虹适时横空而来,当场生生打碎了这朵红莲。顷刻,满空残光,如红瓣簌簌而落,明灭不竭。
已毁去一半的「炎芒」,即便昔年如何犀利,又怎对抗今日的「沉天」,难怪他早已自知,到底不敢肆意。
沉天的脸,映上漫天残碎红光,让原本那份清冷隽秀,忽也变得深重莫测。
“炎芒,原来你仍未醒来。其实你早已说对,我们都只是工具,为天,为地,为他所存在的工具,所以本份尽了,便是完了,我们无法再左右其他,执着更多,这就是我们非人非神、非仙非妖的命运和存在规则。你怎不睁眼看看自己所处,会让你好过一点。”
“醒来?”他冷笑一声,“醒来就可以抹掉已然发生的一切?我力战千年,守住这乾坤之衡千年,但最后谁都不留我一点情份、不留我一尺容身之处!你说,到底是谁错了!”
沉天神色冷凝,有片刻沉寂。
始终是万年之魔,无法劝化。手中长剑,陡然雪光一亮,“既已成魔,就该接受清灭。你以前亦曾诛邪斩妖,该明白这因果之道。”
“我当然明白!”炎芒厉声,狠恶的脸容却竟带着痛色,“但可惜,今日身份已然倒置,我现在是魔,就是那些与歼灭者抵抗到底的魔!这我同样明白得很!……沉天,”
本还激亢的他,忽尔转瞬沉声下去,恢复了原本的阴郁,“沉天,关于我的一切,已然告之于你。你我一脉共生,纵使再殊途异路,始终应有你明白之处。如今,我无他想,只想你助我重回天上,让我留在他身近。”
留在他身近?
沉天一怔,“你不是极恨嘲邪吗?怎还想归天见他。”
炎芒放声大笑,却笑得悲凉。这话,他早已问了自己万年。“沉天,我终究是天宫的灵,战神之刃,我不要像地狱的鬼魔那样终结。你知道我生恨的根源,当你恨够了、报复够了,就会想到,回到本源。况且……”
他怨狠的眼神,此时竟是一柔,不自觉的,抚过手中那半把残剑,“他昔日虽弃我而去,但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他还在念着旧时。”
沉天望着他,脸容一动,仿佛已捕捉到什么。
炎芒抬起头,将目光从断剑重新放落沉天身上,一字一句,幽幽而道:“他做出了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你——沉天。”
沉天眉宇一凝,“许这只是嘲邪造剑的惯章。”
“哼。”炎芒轻笑,举起那半截残剑,往向沉天的手中剑比了上去,“一刃诛魔,一刃镇邪,本意不同,却为何要做得一模一样?甚至所生的灵,竟亦同貌。可知道在铸造的过程,每个细微之处都会影响甚大,他若是无心,又岂有今日这终果?!”
看着缄默不语的沉天,他重重吸口气,神色又然起了变化,“你以为我甘愿堕落吗?我早想脱魔,一直在想,只是谁给我机会!今日,只要你让我附身于镶珑剑,待你功成之日,便可一同带回天宫,将我重投天炉,除却这身邪秽。这样,我就能归身天宫剑冢,永远在他身边。我要的就只这些,一切,就只需你颌首之劳!”
就此一个诉求,就只一个宿愿。沉天听毕,心下了然。
身为剑灵,当依附精刃而生。现在「炎芒」已断,他当算是一缕残魂,苟存,却不灭。若不寻得另一把灵剑附生,便不可重获力量,破冢归天。
目下,「沉天剑」是他的同生剑,力量强极,且已生元灵,他是断断不可驾驭,否则连这缕残魂,亦会被冲击得灰飞烟灭。
而观「镶珑」,便是仅有、亦是最好的选择。它同为异世灵剑,力量却不比「沉天」,可为他掌控。且「镶珑」有强烈的清刚剑气,附身其上,刚好可掩盖自己一身邪秽,瞒天过海。
这一切,确是不争的事实。然而……
人心叵测,魔孽更甚。此人虽口口声声要脱身魔障,但真心抑或假意,又有谁能知道。
(下)
就此一个诉求,就只一个宿愿。沉天听毕,心下了然。
身为剑灵,当依附精刃而生。现在「炎芒」已断,他当算是一缕残魂,苟存,却不灭。若不寻得另一把灵剑附生,便不可重获力量,破冢归天。
目下,「沉天剑」是他的同生剑,力量强极,且已生元灵,他是断断不可驾驭,否则连这缕残魂,亦会被冲击得灰飞烟灭。
而观「镶珑」,便是仅有、亦是最好的选择。它同为异世灵剑,力量却不比「沉天」,可为他掌控。且「镶珑」有强烈的清刚剑气,附身其上,刚好可掩盖自己一身邪秽,瞒天过海。
这一切,确是不争的事实。然而……
人心叵测,魔孽更甚。此人虽口口声声要脱身魔障,但真心抑或假意,又有谁能知道。
天下之魔,皆惧嘲邪。若需一件法器镇守荆山,当属嘲邪所出之刃煞气最盛。然而,昔年嘲邪铸造「沉天」时,可真是念着「炎芒」?今日「炎芒」又可真的感恩这份挂念而洗心革面?千万年被污的心,千万年积下的恨,确实能在一朝悟化吗……
他到底只是恪守本命的灵,不是能看透人心的神。思想太多,优柔寡断,反倒只会乱了心眼,误了大事。天职所压,让他无法肆意怜悯,无法潇洒到用苍生的性命去下这场赌注。若此局面,真需一个铁石心肠的无情之人操持,那么,就让自己去当好了。
沉天一甩白虹,自挣扎中争脱出来,“炎芒,故事已完,过去已去,你目的我亦明了,但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炎芒胸臆一痛,一道怒气梗在喉中。
“对,不相信。”沉天丝毫不含糊,“即便我相信你的过去,但我无从揣测你的现在,更无法把握将来一切末知,所以原谅我,只能选择不相信。”
抱歉。我七千年天命于身,已一错再错,如今再容不得一点差池,不为己誉,而是苍生。
略微停顿,沉天凝视着对面的人,“你必须明白,既已为魔,作祸世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返身天宫。一切,皆遵罪罚之则。” 炎芒的脸色,不断在变,他每分看在眼内,“今日虽我俩殊途异路,但到底一脉同宗,所以只要你不作主动,我便不会对你如何。回去吧,用余下的时间,好好回想过去……”
“沉天!”炎芒怒火烧心,他强压着情绪,“你说!我到底该如何做,你才相信我的真意和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