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大局,安天下,你责无旁贷。
但亦要知道,定山神剑,可不为你独一。
……
云开雾破,日光丝丝渗来。只是抬头望去,那片清白的天空被半天烟尘染得昏黄,在斑驳云间隐隐现现,恍如一双老眼开合。
皇天后土,神明共鉴。
我一点点松开握住柄的手,如常般,抚过剑脊上那远古二字,石锈斑斑,凝重无比。
——“沉天”。
第八回:红尘心
(上)
当我回到屋内,整座山林已经平静下来。许是脸色不太好,枫儿担忧得厉害,一味追问我有否受伤。
我笑着,摇摇头,倒是去给他煎药。
“师傅,刚才这么危险你去山顶做什么了?”
这问题与我的安危一样,一直让他放心不下。他边问边凑过来,想摘走我手上的柴条替自己煎火。我也由他,顺手递过去,然后到一旁的木盆洗手:
“山顶有我的祖碑,是怕崩坏必须去看看。枫儿,那处乃我先祖安寝之地,你莫要上去惊扰,知道嘛?”
“啊?怎么从来没听师傅提起过?那祭拜可以吗?”
“不可!”
啪,灶里炸起一个火花,灰焑卷着点点星火溅出炉壁。
安静了片刻,待那团灰烟从眼前散尽,他才沉默道:“我知道了,师傅莫要激动。”
我也察觉自己有些过态,便嗯了声,不再说话。擦净手,坐落,才将他招过来:
“枫儿,待你身体康复后,我授你第二套剑法。”
******
第二套剑法,根植于第一套心诀,讲究以攻为防,攻防兼收,来得更为悍烈。
然而,逐渐成长的落枫也开始懂得思索,思索操持在自己手上的东西,不再如当年懵懂。
掂起第二套剑法,让他感触尤深,因为觉得这套才像地道的武学修为。气入骨,骨生力,力摧万物,断其回路,制其所攻。里面的字字句句、每招每式都通透实在,比起第一套更易让他吸收,效果也当是更加显着。一把木剑,在他手上挥舞得如猛虎猎风,蛟龙逐水。现在回头细想,第一套与其说武学心法,倒不如更像术法——提炼精神气量的术法,晦涩难懂,却暗藏神秘而巨大的奠基力量。
他不解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但逐渐成熟的武术修为却告诉他,自己这种感觉不会有错。纠结到最后,他决定去问他的师傅。
红日冉冉而升,光照大地。他师傅提着木枝,在崖边与他对练——
各路心法,皆有与之相匹的年龄和心智。第一套,无需通明,但要有纯净的心思,藏记在心,就如一籽落入净土,默默孕育,潜心生长;而第二套,升华于其前,死记无用,是要用你的身体与头脑吃得精透,如幼芽经已破土,懂得如何攀枝生叶、汲取阳光雨露,才可长得茁壮精强。籽生,花开,果结,乃万物发长之天道,未可解,不得逆。
这,就是师傅给他的答案。
月上梢头,他细细嚼着这些话,似懂,却不全然。心诀,剑法,天道,悟理,思维,抱想,其实相对于那些修炼,原来自己对这个师傅有着更多的不明白。
不明白他到底何许人也,口中种种道理的所源;
不明白他一直对自己关爱倍加,却又仿佛诸多隐瞒;
不明白他为什么时常会消失不见,每说去祭拜先祖,却总不见身上祭品;
不明白他既隐于深山,淡泊于世,却时而又显心事重重;
不明白他的过去,也不明白他为自己顾想的未来。
许多未知,许多的忧心。
这个,便是与自己生活了十年的亲师——沉天。
******
宣国,太平了三年。
天下,安静了三年。
一切荣辱盛衰,纷争动荡,其实只不过这山中的枫林,总归一天会红,会落,会待来年重生。
……
“师傅!师傅!”
落枫边跑边喊着,正从屋外奔进来。我闻声而起,早已嗅到弥漫在远处的血腥气味。
他背了个活人回来,一身戎装,满身鲜血。我皱起眉头,“何人?”
落枫将他放下竹榻,褪去沉重的战甲,“本来打算今日进城,却在山下发现了他,看这身衣服好像是宣国校尉,似乎伤得不轻,马匹也晕死在身边了,我不忍心就把他背了回来,途中他就一直念着一个名字:庞将军,庞鼎天。”
庞鼎天。我略为沉吟,走近去,伸手探进血衣,果然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信——褐色的血渍,新新旧旧,深深浅浅,让这封信显得触目惊心,沉重无比。
信,我没展开,当即又塞了回去,“枫儿,我先给他粗略止血,你再送去将军府。切记,军事无儿戏,你莫要乱动他身上的东西,也莫要对此事询问打听,只做你身份可做的事,然后马上回来,知道吗。”
嘱咐完,便返回内室去取伤药。
******
此战甲确属宣国校尉,上面因受兵刃的创痕多不胜数;衣上沾有赤金色砂土,为大冶地质特有;身上血渍新陈交叠,是沙场杀戮留下的印记;这人气脉短促而虚弱,正是奔波劳累、力不能支的体症,更看那匹已死在身旁的战马……
——这是一个从西方大冶战场狼狈而回的战士,带上一封染血的战报,带回一个祸福未知的史实。
刹那,烽烟四起,风急云涌。
我拉起竹帘,用细绳系上。窗外绿海云山,如泼墨之卷,在天底之间无声舒展,徐徐渲开。然,上面那层青黛之色已不再温润澄净,竟渗着丝丝血色与苍凉,被谁,所看。
心念千千万万红尘事,眼观世世代代人间乱。这千百年的烟云穿腔过目,到头来,除了发出一声嗟嘘,还能做何。
……
(下)
时至日落,天色逐渐昏暗下来,当几乎山路难辨的时候,终于看到落枫回来。
不出猜度,那人果然是为送呈战报,从战场十万火急而回的。若非得落枫及时发现,恐怕早已因劳伤死于故城之外。
然而,到底顾及落枫是个外人,将军府也只使金银酬谢,没让他知道更多消息,倒是庞鼎天对他的热血之举极为赏惜,「有此子民,实宣国之幸。」一番语重心长之后,由衷盼望他能报效国家,行大丈夫之忠义。
时过两天,落枫心怀此事,便又进城打听,却见将军府门前打起了丧灯。没有旌幡招展,哭声震天,一切竟那般安静沉默,却弥漫着淡淡的国殇之痛。
——庞鼎天膝下两儿,全死于这场战役。
宣国一百一拾一年,冬,宣兵与大冶在边境再度交战。百年进退纷争,这一次,彼此几乎是倾国一掷的角力。胶着半年之后,大冶算计天时地利,使诱兵之计将宣军困于螯山深腹。一夜间,山洪暴泻土坍石崩,宣国十万大军魂断荒岭。
洪涝与石土,断了宣军前路,崩了宣军的士气。伺机已久的大冶军当即向宣军大营趁势猛攻,顷刻间,杀声震天,血染长空,还未缓过一口气的宣营再折军十万余。夺取主营之后,大冶一方更是军心膨胀,战气冲天,承胜吞下宣国大小三十六边城、二十九郡,更煽动周边异邦小国烧杀抢掠,然后作态夺城护民。如此兴师动众不择手段,为的只是夺地攻心,将宣国从天下版图连根剔净。
宣国三公主绰姻,曾远嫁大冶联亲修好,七年后,这位宣国公主却窃了大冶军机,仓皇回国,直到三年之前,大冶因此被宣国重创。然而,这位西疆霸主始终有着积厚的基底,还有不惧生死的兵民,三年前虽半壁疆土尽失,却未伤至脏腑,反倒燃起了全国军民誓死战斗的士气。于是,这次倾国一役,终于雪尽三年之耻,一封染血的快报给宣国如当头痛棒,打得全国上下一片惊惶。
这些,就是枫儿数日来回所得的信息。
“现在宣国各地几乎人人都参军去了。师傅,你一身武艺不如也下山吧,这紧要关头国家极其需要我们。”
他捏紧拳头,用激愤而热切的目光看着我。
我抬头,也直视着这个十七岁的少年。
多少春秋去了,曾经懵懂的幼童将至成人。现在的他,眼里已开始有了国仇家恨,有了世间天下。
“枫儿,你想从军?”我放下茶盏,问。
他没立刻回答,只是低下头,不语。我便继续道,“要鼎天立地成就一番事业,必须首先自强。那套新的剑法就是专为你强身御敌之用,为国为已,都定有所效,但在未修成之前,什么也是妄论。宣国人盛,并不差欠一个庸夫。”
而落枫,天下就只你一个。
少年沉默着,忽然抬起头,“师傅,既是这样,你不是足以下山了吗,可以……”
“我已说过,断断不会离开此山。”
“为什么?难道你真的甘心一辈子在此山终老!” 他大叫出声。
我抬眼看着他。
枫儿,你果然是一直不甘心的吗……
我不做声,就这样一直望着他,望得很深。
见我这样,他更加激亢,话语也愈发急切起来,“师傅,想必当初你学这身武艺时,也定是心怀着什么抱负,后来因为某些事归隐山中。但是,但是大丈夫立于天地,还有什么私情能比得过国难家仇!师傅,其实你那些抱负只是抑藏着,并没有消弭,否则一直以来又怎能传教予我这么多道理和本事?师傅,为什么你能看清天下却不去看清你自己!”
“落枫,你这是教训我吗。”我骤然凝起脸色,冷冷看着他。
他顿了一下,许是发现言语重了,但又觉得自己并没说错,于是垂下眼,不甘不愿道了声“不”,随之等待我的责训。
我叹口气,也没想过去责难他。远空,落下了几声鸟鸣,抬眼望去,一群黑雁正悠悠南往。
谁说天高便可任鸟飞。
它们飞得再高再远,其实也只得循着一道千世既定、不可违逆的轨迹罢了。
窗外飞鸟,看得人有些发痴,我对他说:“我只个游离天地的人,虽身在红尘,却心已清净。不入世间情,不问家国事,从我第一步踏进此山就是如此状态。不怕告诉你,归于此地就是我今日乃至终生的抱想,谁都不可改变,包括我自己。”
“不入世间情?不问家国事?是这样的吗?”他到底是忍不住了,“那么你救我回来又劳尽心神育我成人,这是做何?你每日远看天地心事重重,又是做何?还有这套卸敌的剑法、那个战场归来被救的将士,这统统又是做何!!”
“说够没有,落枫!”
啪!我捏起瓷盏重重敲落桌上,然而他却完全没有停下的打算:
“师傅,你既已身陷红尘,又怎能真正做到‘心已清净’?请恕徒儿无礼,现在不再是清高的时候了,我们边城还有无数陷于水深火热的乡亲同胞,他们朝不保夕颠沛流离,你身为宣国子民难道就忍心得下吗?!如果你真不舍得这里,大可胜仗之后重归山林,又有何不可?又逆了你哪道信条?大丈夫行事做人,要知轻重、懂决舍、能收放,不是这样的吗?!这些不都是你教我的吗?!师傅!”
他喘着粗气,微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我,似要奋力在我脸上捕捉到些什么。我且低眉,错开那道目光,落到手中的空盏,茶尽香消。
既已身陷红尘,又怎能真正做到心已清净。
没错,枫儿你说得没错。但抱歉,我不能承认。
“落枫,你莫再说,我一心只在此山终了,未打算战死沙场。你所说那些只是我在此山随手可做的事,说好听点是寄托,说实在点就是消遣,是你将我看得太高。况且你我只是师徒,谁都没资格责令别人的人生。”完后,将空盏倒扣在桌上,此话经已说绝。
他当即一震,却只是始终不甘,“师傅,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是,我正是贪生之人,见不得相争流泪,血肉成泥。”
“师傅!”
“落枫,”我沉吟一下,起身,“这样的人还值得你拜他为师傅吗?你想清楚吧。”
说完,便走出屋外。
尽管那处,已是夜阑沧沧。
第九回:师徒
这次,却是我在石台静静坐了一夜。
是留出空间给他想清楚。
也是让自己缓过一口气。
「师傅,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是,我正是贪生之人,见不得相争流泪,血肉成泥。」
贪天下蜉蝣之生,惧万物淌血流泪,如此已背负了千万年。只是这缄口了千年的秘密,又有谁,能听我一说呢。
抬首,今夜竟一轮明月,云薄星亮,冷冷银霜染白了整片枫林谷涧。
悠悠轻叹,山河静好。
年少热血,心怀国事。其实又有什么比这更为欣慰。
落枫,六岁那年抱你回来,你便是一身绫罗,本是显赫之身,我又怎好禁锢你一生,缚住一只可能腾飞天下的巨鹰呢……
然而怎么都好,你真想成为腾天之鹰也应先丰羽翼,在修为未成之前,我还可继续当你师傅吗?
一日也好,两日也好。
******
东方亮起鱼白,此时候山中雾瘴最为浓重,苍苍茫茫滞结于天地,待恍然回神,才察觉原来发衣已经湿了一重。
突然,脑后逼来一股劲风!——那可是蓄势待发的一击。
我当即旋身避开,扬袖,翻掌切下!
来人连忙躬身揎臂,将我掌锋化去,可瞬间又是一道剑气喷发而来。我精神一震,笑着,力凝于指尖,徒手直向那道剑风剪去。
“平剑刃,定剑势!刚柔在腕,虚实于锋,无孔不入,无所不摧!”
字字声声,我以步法带动起落枫手中的长剑。他本聪明,悟得我意,仅凭一把木剑,片刻间已在石台上撒开一张锋利的剑网,罡风清啸,气势如虹。
第一缕阳光终于穿云而出,瞬间金光万丈,天地一新。
我找准破点,突然使力,用双指剪开剑网,将他手中长剑夺来,然后反手一送,险险贴着他的鬓边剌进了山壁。
被摁在石壁上的落枫微微侧首,余光擦过耳侧的木剑,不禁吐了口气,“我什么时候才能及得上师傅啊。”
我看了眼他,会心一笑,然后松开拑制,稍退一步,“想清楚还认我这个师傅了?”
他站直身子,抺去脸上灰土,再睁开眼时,那眼神竟让我一震,“落枫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个师傅。就算日后你不再认我,我还是你的徒弟。”
我仔细望着那双眼瞳,因映上晨光而熠熠生辉,璀璨得,竟有点不实。
半晌,我才兀自点了点头,“好。”然后转身,走到石台中央,站定——脚边,正是八年前我亲手所留下的那道剑痕。
八载春秋轮回,这道裂痕仍然寸草未生,犀利依旧。
“枫儿,虽剑为百兵之君,但君子手中亦有杀人剑,日后你独立处世,应当在心。到时你手中利刃当配精铁,但此木剑,我仍嘱咐你留在身上。”
“师傅,师傅是认为枫儿定离你而去?”
“男儿志往四方,谁都不可能留住你,包括你自己。”
“就如同你也不能劝说自己下山一样?”
我微怔,当即失笑,“你这小子。”
“师傅,起初我以为你是对天下心死,但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你虽誓言不出荆山,可一直苦心授我剑法、教我悟理,其实就是将自己的抱负交到我手上,希望有人代你去完成。”说着,他忽然单膝跪下,揖手抱拳,“师傅放心,虽徒儿不才,但就算死,也决不负你的期望。”
听此,我不禁一震,看他一眼。欲言,却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