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秋——火茫

作者:火茫  录入:02-15

我拍了拍额头,缓减重重的晕眩感,然后回身想去点灯,身体却猛然一倾,被忽然扑来的人撞倒在地!

我仰躺在冰冷的地面,那人高高在上摁着我双臂,明亮得有些妖异的月光洒落在他背上,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此刻自己却是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落枫!”

我想叫醒他,但他依然重重压着我,牢牢攥紧我的手,仿佛害怕我会遁土而去似的。然后他开口了,那声音竟在颤抖:

“枫儿是喜欢师傅的……我知道,四年前这句话惹你生气,但的确是真的,直到现在也是真的,哪怕日后我战死沙场,也从来没半分虚假!”

落枫……

感觉到有温热的水珠滴到我脸上,霎那间,我僵直无语,头涨得快要爆裂。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只能这样……”

他痛苦地呢喃,缓缓欺近我的发鬓。我一惊,喊他的名字,他却循声一下子堵住了唤他名字的唇。

冰冷,颤抖,带着酒气的唇;缠绵,依恋,而惶恐不安的吻……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该做些什么,酒气让我混沌不清,像具尸体般愣愣躺在那里,感受着抱住自己的臂手不断收紧。胸前贴着炙热的身体,背后却是一片冰冷,这种感觉我无所适从,这种感情我更无法承受!然而本该推却的,身体却毫无所动,只是脑海里反反复复他方才说的话:哪怕我日后战死沙场……

嘶啦!——衣襟忽然被他一手撕开,寒冽的空气瞬间冷了半身,意识也骤然一醒!

“落枫!——”

这一声我叫得歇斯底里,随即躬身,曲膝一顶,将压在身上的人摔了出去!

落枫在地上滚了几圈,直到撞在桌腿上才停下来,他旋即翻身而起,直直瞪着我:“沉天……”

那声音几近是痛苦的。我绞紧眉头,走过去,攥着他衣领一手提起,然后踢开门,把人扔了出去!

寒风与冷雪瞬间将他包围,刺骨的剧寒让他陡然清醒不少。

“师傅!”

他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望着我,满身落雪,狼狈不堪,只是那眼神——竟比四年前那晚更加倔强,犀利。

还哪有半分酒意。

我凝眉冷目,拂袖回身,“什么都别再说了,天将明,你留在这醒醒酒,明早,即去。”然后径自走入屋内。

门,却没有掩上。

******

冷风源源贯进屋里,吹了整晚,将整个屋子吹得如同冰窖。

门一直开着,落枫却没再进来,院子里也是空空的,只有四个已经失去烛光的灯笼,仍在漆黑中摇曳不休。

天,暗得厉害。月落星沉,那是黎明将至的迹象。

新的一天,要到来了。

这一十二年,也终该结束了罢……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极黑的崖边一闪而过,我霍然抬头,望向山巅。

虽远在天底,但我却看得真切,骤然眉头一紧,撩衣奔往峰顶。

……

越是接近山顶,心神越是焦躁不宁。

终于赶到了深坑旁,放眼寻觅,果然在两块怪石之间,看到被烈风吹得站不起身的落枫。

我忙蹬足提步,一把揪起他,飞身掠回山峰底下。

一手将他丢落石台,狠狠叱道:“我没说过不许你到山顶吗?!你可知那些风就能把你撕碎!”

他跪在地上,抱住自己双臂,身体仍然在微微发抖,“对不起,枫儿只是担心再也回不来,所以……所以想给师傅的先祖上碗祭酒……”

说着,重重咳了起来。

烈酒,冷雪,还有凶烈邪风,这伤疾未愈的身体又怎承受得起。

我静静站在那,不知言语,只觉得心底某些东西在不断瓦解、碎裂,又不断在重结、弥合……

良久,才转头望向东方,缓缓道:“天明了,走吧。”

很淡的一句,如山涧晨露,清寒而幽寂。

“师傅,”他抬起头,欲言又止,仿佛鼓足了勇气才终于开口,“方才那地方……”

“我说是先祖立碑之地就是先祖立碑之地!你莫要再问!”

这声断喝似乎真把他惊到了,然后旋即明白到了什么,沉默下来。片刻之后,他重新跪好,恭从的一鞠身:“是。师傅,徒儿走了。”

我闭了闭眼,转身,背向着他:“珍重。”

身后空了。

红日万道金光,从云端倾洒而来,将山间白雪映照得如同黄沙,铺天盖地,苍苍茫茫。

蓦然回身,这巍巍荆山,莽莽枫林,依旧是千万年前的模样——只是多了一个百丈石台。

而石台上,仍然只有一道剑痕。

——第一篇·沉天篇·完——

第二篇:落枫篇

第十二回:将军

如果四年前那一吻,懵懂天真。

那么四年后这一吻,违世难容。

落枫,到底我做了些什么,让你这样。是对,抑或错。

我此一生,有始无终,本就没有轮回,所以那些道德伦常、凡世律例,又予我何干。但你不同,你往来生彼岸去,还需接受功德称量、道德审判。倘若因我而差错,此份罪责我断断无法承受。

无法承受,更无法自谅。

所以,能否原谅我的绝情,再不舍,也只得忍心看你放翼云空……往你的天地而去吧,即使哪年再归,门庭飞花,今日种种不该亦会褪色于金戈铁马、烽火狼烟的岁月。

到底人的一生很短。短得,来不及记挂太多爱恨。

荆山上,那一个名“沉天”的男子,麻衣长发,清逸而孤世,常常站在崖上,仰望西方的天空,一看便是许久,许久……

******

宣国一百一十三年,春。庞鼎天大将军率军六十万,北进平敌。

宣国一百一十四年。队有士,落枫,武艺非凡表现英勇,小立战功。擢,屯长。

宣国一百一十六年。落枫带兵一千,四越螯山歼敌计万,成功乱其阵线、捣扰军心。量功,授军侯。

宣国一百一十八年。夺大冶五郡,王夫直将军率军三万攻城,却遭埋伏。落枫请命,奋起营救,并焚敌粮草万斛,断绝粮道。量功,授校尉。

宣国一百二十年。两方战事频仍,宣吞夺大冶城池三十余座。落枫率军突击敌营,破其大量兵帐粮库,再退敌八百里,夺襄郡。量功,授卫将军。

宣国一百二十二年。大冶重兵还击,淳于太子亲率众将赴战。落枫斩太子,杀五将,擒左、前将军,并联众师歼敌十万余。量功,授车骑将军。

宣国一百二十三年。宣增军三十万,着大冶朝都长驱而进,并施纵敌传谣之计,动军心、夺民信,大冶陷于慌危。

是年,夏。大冶太尉申屠公叛国暗降,宣军直取大冶朝都。大冶国君淳于王逃至深天涧,被落枫斩下。首级悬城,朝都易主。大冶,亡。

历史的大潮,又掀起一个巨大浪头,淘漉了多少英雄与君王、希望与绝望,之后复而平静,悠悠载入九霄。没有是非善恶,只有功过成败,人类征国之路,永远泻满从血光中倾透而出的绚烂,美得惊心动魄,为大明神者唏嘘眼下。

有欲念,便无以成空。

******

宣国一百二十三年,秋。三十万大军班师回国,浩浩荡荡载誉而归。落枫,待旨授封——骠骑将军。马上的英雄,银盔青甲,意气风发。眼看朝都雄伟的城廓就在面前缓缓展开,他却勒住了缰绳。

“将军,我们申时就要面圣,不如……”

“莫要再说,我一人即去即回,定不误事。”

未待侍从反应,跨下那匹赤红的骕云驹一声长嘶,便往城外绝尘而去。

……

十年,星移斗转,沧海横流。究竟可以白去多少青丝,吞去多少回忆。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如今已是铁骨铮铮的将军,只是,不知昔日那人,如今是否依旧……

一骑铁蹄,踏碎了满途红叶。清秋旖旎,却有多少年没看到这火烧般的荆山了,像块通红的烙铁,烙在心头十年。

年青的将军在马上轻轻叹息,果然千载功名,亦不及故土上一片红片灿烂。

山中枫林如昨,倒是那些荆棘茁壮了不少,盘根错节,葱葱茏茏覆满一路,马儿刚走几步便已经无法前行。于是,落枫翻身下马,独自走进密林。

这条攀山之路他走了十年,亦梦回了十年,自当谙熟。只是现在确被这些粗壮的荆棘绊得裹足难行。当走到半山,那双厚实的军履已被割得伤痕累累。回头一路望去,才觉得这东西确实茂盛得有些奇怪,藤上花冠也似冶艳得过分,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半山深处,惊喜那间青瓦小舍仍在。十载春去,竟不见变化,依旧素雅简朴,寂寂伫在山林雾中。这一个瞬间,无法言表的感动与安心,涌上心头。

踏着庭院内柔软的细沙,昔日种种陡然随风拂过眼前。来到阶前,推开门的手却凝在了半空……竟然,十年前自己亲手所雕的桃符还在,只是薄尘轻染而已,仿佛当年时光在那一刻便生生凝止了——凝止在依依别离的那天。于是,他害怕了,害怕这一动,便惊破了十年前的所有,让一切面目全非。

“哐。”

正踌躇不前之际,却听屋内传来一声轻响?很细微,但十分真切,落枫诧然抬起头,终于鼓足勇气一手推开大门……

陈设依旧,气息如昔,门扉打开的那个霎那,竟若光阴倒流,时空逆转,倏然回身到十年前那般,从未曾离开。

只是,屋内多了一名女子。

娇颜美目,轻纱红裳,艳得宛如那漫山妖娆的荆棘花。

那女子见有人闯入,便有些不悦的搁下手中瓷盏,发出“哐”一下清响。

落枫见着到她,也登时一愣——在师傅身边生活了十年余,也从未见这屋里出现过外人,于是皱起眉,向那女子拱手作揖,“请问姑娘是……”

“你又是何人?”红衣女子却不甘下风的将他打量一遍,眉目中冷光隐隐。

落枫愕然,又皱了一下眉头,“这是我家,我师傅呢?”

“你师傅?”

“沉天。”

“哦……”女子遂了然了,挑了挑眉梢,“沉天他现在不在,你……就是落枫吧。”

沉天,这女子竟唤得如此亲切,还连自己的名字亦然知道?落枫心头忽然一震:莫非她是……不,不会的。

虽不是不可能的事,但他却莫名的不愿相信。

那女子看他站在门口,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便吃吃笑了起来,袖纱掩着红唇,“你唤我什么都行,‘师母’我也受了。”

落枫不禁一惊,脸上顿即还有些火辣:这女子竟能看穿我心思?

情况未明,小心为好。于是他走近一步,再次拱一拱手,“在下正是徒儿落枫,师傅他……他此刻不在?”

“嗯,不在山里。”

那女子捏指如兰,且斟了盏茶汤,唤他坐下。可落枫仍然在那端端站着,脸色有些变,“师傅说过,他不会离山的。”

十年前,正因为这个坚持与执念,他们之间才有了太多说不清的遗憾。然而,如今却……

落枫的语气有些冷硬,那女子瞥去一眼,见他还笔直站在那儿未领她情,于是也敛起了好脸色,“他做错了事,被唤去受训了。”

受训?!

这回落枫更惊——自己可从未曾听说师傅在替人做事。还是,还是这十年确有什么改变了吗?

他登时攥紧拳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何人将他唤去?!”

那女子斜斜睨他一眼,似有些不耐,“他该还会回来的,有耐心就等着吧,看他怎么说。”然后低头啜口茶汤,忽尔又抬起来,重新将落枫深深打量一番,冷笑道,“好凌厉的剑气,他还真的教了你不少。从军十年,落枫如今已是将军了罢?”

这人竟连身份也能看穿。落枫心下暗忖,可外表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但也不想与她多话,且拱手欠身,“我出去等师傅回来。”

此时,红衣女子却回到了初见时的娇娆,颌首嫣笑,倒也没想留他的意思。只是那抺无尽妩媚的笑意,看进他眼里却如刀锋利——完全,军人的直觉。

第十三回:荆棘

这十年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让自己措手不及的事。师傅真已成亲?他现在人又去往何处?

亦是,十载春秋轮回,什么都已经无法回去了。自己不再是懵懂的山野少年,而他,许也不再是那个只属于自己的师傅……其实,若那年自己没曾离开,今日之景又当如何……

站在硕大平整的石台上,一览众山,依旧有种时光倒逆的错觉,仿佛仍是那些风,那些云,仍是旧年那片山林的气息,依稀还能听到昔日练武时,自己的剑啸之声。

一切,就像等着自己回来。

只是,到底都变了。

胸臆有什么激荡而过,年青的将军翻手提气,抽出腰间木剑便舞动起来——那把听他嘱咐、十年从未离身的木剑。

久寂的石台上,突然卷起一股剑风,如蛟龙戏海夺日,喷发如虹。收剑之势,往地上猛然斩去,顿时碎石飞溅,尘屑飞扬,那地面生生被砍下一道寸深的裂缝,而它二尺开外,正是十九年前那道陈旧的剑痕,依然傲然石中,无法比拟。

他苦笑一下,摇头,刚要收剑,脑海忽然闪过一幕影像——

那正是数月之前,自己手刃大冶国君的一刻。当时,大冶太尉申屠公还在身旁,指着自己不断在念“青龙,青龙”,然后还说了一堆话。那是……什么话……

落枫竭力回忆,攥着木剑的手,指骨也在咯咯作响。猛然,抬头望向山巅。

「要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就用这木剑劈开荆山顶上那块巨石吧!」

是,没错,当时那老头就是这样对自己喊的,然后死在自己剑下。

本来早已忘记的事,当回到荆山,这幕记忆竟像被打开封印一样,从脑海迸发出来。

他怔怔站在那,手心冷汗涔涔。

那是师傅不让前去的禁地。

但是,那处当真与自己身世相关?!究竟那老叟一派胡言,还是师傅一直隐瞒了些什么……心,忽然乱了起来,一直敬之重之的师傅,又怎会这样对待自己……

转瞬来去,挣扎不休,脚步却已经抵不住意识,向山上挪去。

越走越急,足下生风。世身的真相,始终对他诱惑太大,就算自己再不在乎,那到底是生命的一部分。人可以活得贫穷屈辱、悲伤痛楚,但至少应该是完整的、有始有终!这种想法,小时候他不懂,但看过十年生死离合、人间遭际,他渐渐变得愈加在乎。

穿林过石,跌跌碰碰,只觉路上的荆棘藤蔓,越来越粗壮茂密。奔过一段路,落枫陡然停下,凝神望向这片海潮般的荆丛。

茫茫一大片,随风摇曳,确实茂盛得极其诡异,那种感觉……居然就像流水浮沙一样,不知不觉涌到你脚下,挡住一切去路……没错,就像会爬行的虫蛇一样,不断赶来,不断累增,竭力堵住进入巢穴的异体!侧耳细听,四野竟真有沙沙声响……

落枫抬手,暗自按上腰间的玄铁剑。久历沙场的将军,背上仍莫名冒起一道寒气。

推书 20234-02-15 :虎狼传说(银翼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