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崇基皱着眉看余歌和张喜的对话,忍不住说:“你别是过于伤心,所以就胡思乱想了?《种子方》只不过是一本书,哪会耐不住寂寞?又怎么会告诫你?”
“宝剑蒙尘,也会悲鸣以抒情,”余歌道,“书又为什么不能有感?总之,我意已决,你什么也别说了。”
纪崇基终究说不回转,劝不了余歌,兜兜转转,到了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了鸦山。文强生怕余歌又改主意,立刻设宴庆祝,让全山寨都知道他们的归来,还亲封余歌为义军的军师。此时一切都已准备得差不多,就等择日启程了。
就在这时,余歌迎来了两名客人。
那两人是普通的兵勇,找到余歌门口来嚷着非要见军师一面,余歌见了,问他们什么事,他们竟然说:“军师,你见过我们的,一年以前,你忘了?”
余歌也觉得这两人眼熟,好在他记性算好的,瞬间回想起来:“你们是……霸占我家的那些人?”
“是是,你还给我们画了张图,让我们去江里找宝贝,记得吧?”那两人说道。
他们正是一年之前,余歌初返乡时,霸占着医馆房屋的地痞流氓,可是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有什么事找余歌?
“我当然记得,”余歌道,“怎么,你们到了地方,没找到宝贝不成?”
“找到了,”其中一人说,“找到一些宝贝,卖了钱,我们分了,各自也算有了家业。”
“那为什么……”余歌想问,那为什么现在在这里。
“唉!西夷人打进来时,我们没来得及跑,命保住了,可家全毁了!说实话,我们那些不义之财,没了就没了,可是西夷人作恶太多,着实可气,听说文大当家在组织义军,咱们兄弟心头这火一起来,就咬了牙,上山投奔来了!”
“哦……”余歌点点头,又有些戒备地问,“那你们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军师,我们找你,其实还是和一年前那事有关,”一直在说话的人上前了一步,道,“这秘密我们守了一年了,又不敢对别人说,又不敢丢,昨天看到新军师是你,想着这事可以告诉你,心里头可轻松了不少!”
他在这边说着,他后面的那人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摸了摸胸口。余歌见事情恐怕不简单,便把在场的其余人赶出去,并吩咐“六爷回来也别让他进来”,然后凑近了他们,问:“是什么事,你们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那人便道,“一年前,我们离开潞州,拿着你画的图,就往思江去了,在图上标的地方,潜进江底,果然摸到了东西。然后,我们就想办法打捞,费了不少力气。打捞上来的东西中,有一具金佛像,佛像很大,我们想卖,又怕招眼,就想先熔了,弄成金块。准备熔的时候,我们把佛像的座儿拆下来,那个座儿封得极牢,硬是砍坏了才弄掉,可是没想到,那底座竟然是空心的,拆掉之后,就从里面掉出这个来。”
前面那人说着,后面的人已从怀中掏出了东西,双手递给余歌。余歌一看,是一只羊皮信封,信封已被拆开,里面还有一只纸质信封,显然也已被人打开过。余歌取出纸信封,打开,里面是几张字纸,抽出来一看,当即变了脸色。
“我们兄弟都没读过书,我还算认几个字,”前面那人说,“我把信看了一遍,虽然不是全明白,但是也算看出来这信要命得紧,本来打算烧了,可是当时不知怎么一个鬼迷心窍,我就留了下来,一年来不敢离身,不是我贴身带着,就是我兄弟带着。”
说完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没有你,我们就不会找到这东西,既然又在这里碰上,那这没准是天意,军师,您看看,这信怎么处置?反正,怎么样都随你了。”
“你不是鬼迷心窍……是神仙庇佑才把这封信留了下来啊!”余歌的视线无法离开信纸,“我现在就去找大当家!这东西一定大有用处!”
文强等人正在议事厅商量离寨前的最后事宜,忽然看见余歌走了进来,不禁笑道:“军师来了?先前邀你来,你还几番自谦,说我们兄弟商议就好,你说不上话,这会儿终于来了?还是有什么要说的?”
余歌走得气息微急,把羊皮信封从袖中掏出道:“大哥,我们可以不用劳师动众地去边境,也不用耗损人力,就能抵抗西夷了!”
“你说什么?”文强的眉头皱了起来,其余各人也都是不解地面面相觑,不知余歌说的是什么。纪崇基站起来走到余歌身边:“永言,你在说什么?我们都准备好了去盘龙山了,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回来,就是为了抵抗西夷,”余歌道,“但是以血换血,只是中下之策,能够不费兵卒就完成抵抗西夷的大业,又何必赌上性命呢?”
众人不知他在说什么,文强问道:“余兄弟,你说得好听,可是哪来的这等好事?”
“有!”余歌把手里的信封给他们看,“这个,就是能够祝我们完成大业的宝贝!”
“这是什么?”文强问。
“这是一份,弟弟写给久别的兄长的述情之书,”余歌道,“又是一封,里通外国的密信!”
第五十二章:盘龙
文强从座椅上弹了起来:“你说什么?这是从哪里来的?”
“刚才,一个故人送给我的,”余歌微笑道,“从哪里来的不重要,关键是,有了这个,我们也许可以不用去边疆。”
文强的脸一僵,很快恢复,道:“此话怎讲?”
“各位一定听说过,二十多年前,朝廷的一位王爷,背弃了祖国,潜逃到了西夷去的事情吧?”
文强与五个弟弟各自对视了一下,才转过头来回答余歌:“对,我听过,他们那时可能还小,老六或许还没出生,所以不大能知道,可我早就记事,所以知道,而且印象很深。朝廷到最后,好像也没抓到这个王爷,听说,是当朝皇上的大哥,封地在东海,从东海逃到西夷……不容易啊!”
“对,”余歌道,“我也听师父说过这事,此后,就再没有那位王爷的消息。”
“和这封信有什么关系?”文强问。
“这封信,是燕北王,写给他在西夷的大哥的!”余歌道,“各位还记得当年你们截下的朝廷船队吗?那是向西夷运送礼品的,而这封信,就藏在这些礼品里面!如果那些船没有沉,那这封信,就会送到……”
“西夷!”林东涛忍不住,先叫了出来。
余歌点点头,把信递给文强:“大哥你看,这封信里,不仅有兄弟之间的寻常话语,还有对当朝局势和机密的泄露,而燕北王对一些问题的回答,说明这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封书信……更重要的,是燕北王在信中表现出的反意!这是里通外国、妄图谋反的铁证!”
“那……”文强的眉毛皱了皱,“为什么有了这个,我们就不用去边境了?”
“以武力相抗,实为下策,”余歌道,“如果能够不费一兵一卒解决问题,又何必劳师动众?”
文强顿了一下,冷笑一声:“军师这话,是在说哥哥们,没有本事,只能想出下策是吗?只是不知军师有何上策?”
余歌怎会看不出文强话里的不满,一下便知自己鲁莽了,急忙改口道:“在之前的情况下,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大哥想出的,是唯一的办法!可是现在我们有这封信了,大哥,只要我们用这封密信向朝廷告发燕北王,也许就能借此,进入朝堂,铲除私通西夷的王爷之后,再有个一官半职,就能用另一种方法,改变朝廷的现状,令国家逐渐恢复元气,巩固边防,西夷自然没有机会进犯……”
文强发出了嗤笑之声,接着渐渐变成大笑,余歌看着他有些莫名其妙,便略带不悦地问:“大哥,你笑什么?”
两人间的气氛古怪,周围的旁人都看着他们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我笑你还年轻,还有这些幻想!”文强道,“你竟然还敢相信,现在的朝廷,能够死而复生?余兄弟,我知道你有本事,可是,你是大夫,你自己想一想,就算你医术高明,可以起死回生,但如果这个病人,奄奄一息的同时,旁边又有贼人举刀相向,你能够在瞬息之间,就让这个病人从濒死变成强壮,好与贼人搏斗吗?”
余歌突然愣了,许多话就这样在喉头被噎住。
“不行吧?”文强自信地笑笑,道,“我们的国家,就是这个病人。朝廷早就腐朽,你来不及救,更何况,这个病人无比地巨大,所以病根也一样巨大,你的药,根本不够除去这个病根,还没等你妙手回春,病人就该死了!”
余歌浑身一抖,有如凉水从头浇下,接着后退一步,拱手拜下,语气沉痛,道:“大哥说的是,小弟实在愚钝,也太年轻,才有了这种天真想法!”
文强挥挥手:“不怪你,我也遇见过有和你一样想法的人,他很年轻,很有才学,一心考取功名,改变这腐朽的现状,后来他真的如愿当了官,进入了朝堂,可是……还没等他一展宏图,就被奸臣谋害,最后竟然冤死,死不瞑目啊!”
文强说完,长吁一声,道:“我们抵抗西夷,为的是保护百姓和家园,不是保护这个朝廷!朝廷上的事,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阴暗的多,军师还是安心和我们西征,专心出谋划策,相信怎样击退西夷为妙。”
余歌被说得诺诺点头,只敢答应着称是,恍惚飘然着退出罢了。
事后纪崇基回到余歌身边,少不得安抚一番,余歌却不接受,道:“你也用不着说好听话哄我,你大哥说的在理,是我考虑不周,把事情想得太好了,现在想,就算我能进了朝廷,以我的本事,恐怕也应付不过来那些明争暗斗——纵然有《种子方》,可《种子方》里的法子,是只能算事,不能算人的,而朝廷里最难的,就是对付人……怪我看到这密信太激动了,竟生出那种想法。”
“这也没什么,”纪崇基道,“你聪明,想法才多,像我这样一点想法没有,是笨人。”
余歌对着他苦笑了一下:“你要看看这封信吗?”
“我为什么要看啊?”纪崇基笑道,“既然那主意行不通,这信不就没用了吗?”
余歌瞪了他一眼,道:“傻子,这还要我提醒你?这信毕竟是你叔叔写给你大伯的……你就不想看看?”
纪崇基怔了一下,喉结上下动了动,僵着脸想笑,却没成功:“对,对啊……那……”
他的手指抬起来,接近余歌举着信的手,快要触到信封时,又收回来:“我就不看了!反正你看过了,里面写了什么,你讲给我听就是了!”
“里面也没甚好说的,”余歌贴近他,把手放在他的大臂上,“没什么你非得知道的,只不过有一处,提到了你爹。”
“我爹?”纪崇基问,眼睛有些不安。
“你亲爹!”余歌说,“谧南王!”
余歌的手掌能够感觉到那身躯震了一下,接着听到:“提到我爹的地方,说什么了?”
“没什么,”余歌的手上下摩擦着纪崇基的大臂,“燕北王提到你爹,他说,因为谧南王因生子而殒命,他深为惊恐,知道下一个便轮到自己,于是不得不亲手掐死了自己初生的儿子,而日后,他王府里所有的新生儿,都只有女婴能够存活下来,男婴全都不明不白地夭折……以这样的方法,才保命至今,是以他深恨今上,宁愿迎西夷入主,结束这恐惧而压抑的日日夜夜……”
纪崇基这下真的强烈地颤抖起来,强烈得余歌都有些为之惊惶。
“你怎么了?”余歌道,“他们以为谧南王无后,他们不知道有你!”
“实在是……太可怕了!”纪崇基的眼神比他的话更说明他此刻的心情,“我只是稍稍想象了一下燕北王的生活,就觉得害怕,而且恶心!如果是我,我一定一天也忍受不了,宁愿死了算了!再想到我爹的故事,我……我觉得自己的亲人畸形、疯狂!简直不是人!让这些人坐着江山,国家怎么可能好呢?再一想到,我竟和他们血脉相连,我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怪物?就更害怕,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都不知道了!”
余歌只好抱住他不停地拍着他的背道:“你和他们怎么会一样?你和你的兄弟们才一样,你们是豪气干云的男子汉,你们就要去边境,做抗击外敌的英雄了!你可不能胡思乱想,不然,百姓由谁来保护呢?你也不能失了方寸,不然,我该依靠谁呢?”
“对,对,你说得对,”纪崇基紧紧搂住余歌,赌誓般地说道,“我可不能乱!我不会再乱了,你放心,你放心……”
这次意外不能动摇原本的计划,队伍终于按时离开鸦山,经过枯燥而漫长的行军,当他们抵达盘龙山时,不期而遇的大雪与他们一同将临。盘龙寨的叶雨泰寨主对于他们和大雪,都十分满意,设宴为他们洗尘接风,还给六位当家每人赠了一套礼品。
当纪崇基在酒席上豪饮的时候,余歌在简陋透风的临时住处,对着一到这儿便要来的地图深深沉思。纪崇基由手下扶着回来,醉在榻上,再睁眼时已是东方微白,而余歌仍在对着地图发呆,看上去一丝也没有睡过的样子。
“永言?”纪崇基下床,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你怎么能整夜不睡呢?这天又冷,病倒了怎么办?”
“这份地图绘制得不够详细,我需要一份更好的,”余歌依然盯着地图,喃喃说道,然后回过身来,把纪崇基为他披上的衣服扯下,“这件皮袄,是叶大当家特意送你的,你穿了去见他,他才高兴,我可不能穿。”
“有我的,就该有你的,”纪崇基道,“我再去和他们要一件给你。”
余歌拉着他笑道:“胡说八道,哪有客人乱找主人要东西的道理?他们和你们一样是做山里营生的,能比你们富到哪去?义军建起来之后,肯定更加吃紧,我看叶当家本人,也没穿着新袄子呢,这几件皮袄,是先保住你们几个重要的将领的,其他人凭什么要?就算要,估计也没什么富余。”
“那,我的给你,我不需要穿,我不冷。”纪崇基道。
“你又傻了,”余歌道,“你的衣服,我穿着腰肥袖长,穿着唱戏么?”
“那……”纪崇基着实笨得很,这就没辙了。
“你就别为我想这么多了,”余歌道,“你们接下来可是要拼命的,我只守着你安安稳稳、性命无虞便好,别的事情,我穿薄穿厚的,都无所谓。知道吗?”
第五十三章:圈套
稍为安定下来之后,余歌又找盘龙寨要了几张不一样的地图,但都不满意,最后闹到叶雨泰亲自翻出一张地图来给他,也还是不能让他称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