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投笔
纪崇基他们很幸运,没走多久,就找到了认识的路。过了恽河之后,阎青仰天大笑:“过了这条河,十个山头里有九个与我爹有交情!我还怕什么?!天皇老子也不怕啦!哈哈哈哈……”
纪崇基对余歌说:“从这里往前,有个镇子,从那里到潞州是最近的,我们就在那里和大伙儿分手,我送你回潞州。”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余歌说。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纪崇基坚持,“还是我送你吧。”
说完把王雄张喜叫过:“我离开之后,这里就交给你们了,不求别的,务必安全回到鸦山才好。”
王雄和张喜都答“明白。”
纪崇基和余歌果然在小镇与大家分别,向着潞州行来。
一路上无话,纪崇基纵然想要说些什么,看余歌这一副情绪低沉样子,也不敢说了。果然几天就到了潞州,纪崇基陪着余歌到了医馆,开锁推门,空无一人。
“那小打杂呢?”纪崇基问。
“早就走了,”余歌道,“你看我这儿,什么都没有,房子倒是空得很,你住下来,歇两天,还是可以的。”
“哦,不,我得立刻赶回鸦山去,能走快点和他们汇合就更好了,”纪崇基道,“我答应了大哥亲自盯着,现在半途脱逃了,不早点回去,不好交代。”
“哦……”余歌脸上失落神色闪现一瞬,“那倒是我连累了你,那就不留了,你走吧。”
说着便要转身。
“哎!”纪崇基忙得按住余歌肩膀,“我回鸦山交了差,就下山来陪你,好不好?”
余歌顿了一下,很快答道:“不用了!”
“为什么?!”
“鸦山是你的家,这里是我的家,离开自己家到别人家去,自己和别人都不好过,”余歌道,“你何必勉强呢。”
“我放心不下你啊!”纪崇基死活拉着余歌。
“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安心在潞州行医,还用得着你一个山贼来担心我?”余歌挣脱开纪崇基,想狠心转身,又觉得不舍,遂放软了语气,道,“你别担心我了,倒是你在江湖上,得处处小心才是,又不是什么仔细的人……”
纪崇基起初看他挣扎,又将自己的话顶回去,顿时一片热心被泼了冷水,后来又看他说出体贴话语,且面颊带羞,眼神不定,好一副怯怯的动情模样,不禁便看怔了。
“你救我两次,”余歌继续说道,“我本该报答你……可是,我现在有的,就是这么一所空院子,几柜破草药……你想必不要,不如你进来看看,有什么看中的东西,我一定不敢二话,送给你当谢礼!”
余歌说着,脸也红了,眼也不敢看纪崇基,倒是比他们初遇和再遇的两次偷情,都要显得羞赧。纪崇基也憋红了脸,极力控制着,才不让自己说出“我要你!”三个字,最后吞吞吐吐,抓破了手心,才说:“我要……你……笑给我看!”
余歌有些讶异地抬头,似是没料到这个回答,看纪崇基那认真的神情,余歌也定了定神,似在回忆该怎么笑,然后慢慢地,做出了表情。
可惜,笑得好生勉强,比那哭还要难看。
纪崇基又一阵辛酸泛起,抬臂一把将余歌箍进怀里,重重地喘气,道:“跟我走吧,跟我回鸦山!”
余歌也抬手抱了他,苦笑似哭:“我从小安逸平淡,看不得打打杀杀,我只能留在这里。”
纪崇基心里懂得余歌的选择,便不再劝,两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还是余歌推开他道:“马上太阳就下山了,那时候你还怎么赶路?要真想走,现在就走吧!”
纪崇基也知道时候不早,倒退着走了几步。余歌看着他向他点了点头,开始关门。纪崇基转过身越行越远,余歌眼看着门扉一点点将视野掩盖,最终不留一点缝隙。
余歌在木门上靠了片刻,深深地吸气,然后走进院落中。
院子里摆着三张桌子,拼成一条长桌,上面铺着纸,被镇纸和砚台压着,在风中已经被吹出了裂痕——大概是余歌临走前,还想着要写字或作画。
余歌没有管那些桌子,从后院走到柜上来。临街的大门还没有开,此时虽然已是傍晚,开了门也无用,余歌还是从里打开门闩,拉开大门。
外界的光透过门缝射进来,随着两扇门的逐渐张开,太阳的余晖在余歌的面前扩大,最终充满整个房间。
这一片若明若暗的光芒中,突然出现两个身影,余歌吓得向后一跳:“你们是什么人?!”
来人没有多言,直接挥拳。余歌一边逃,一边也已认出了他们:他们是阎青的手下!
“少当家说,你是个祸患,怎么也不能留!不在纪老六面前杀你,算是给鸦山面子,现在我们来解决了你!”
余歌无处可逃,刚将身掩在百子柜后,这药柜便被其中一人一脚踹倒,险些砸到了余歌,药品散了一地。
余歌还想要求生,很快另一只百子柜也被踢坏,草药从余歌头上落下来,高柜黑压压地压向余歌。
余歌闪身躲过药柜,腿上猛挨一踢,痛得他跌倒,很快第二脚踩上来,那二人把他踩在地上,令他动弹不得。
余歌难以呼吸,文弱的身体不足以反抗,只能清清楚楚等着耳后的嘲笑:“你还想躲?你再怎么逃,也逃不出我们的掌心去!少当家说,我们可以先玩玩你,再让你死……”
身后传来了不怀好意的笑:“可惜,我们对男人没兴趣!屁股再嫩也不行!”
他们大笑着:“就给你个痛快吧!”
余歌眼中含泪,不知是悲的,是恨的,还是痛的,他显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生命中的最终场景——倾倒的百子柜,和满地混杂的药品——可是这一刻他能干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余歌伸出手,奋力地去够眼前看到的一片草药,然后,攥在手里。看到不远处又有另一味药,他使尽了全身之力向前爬,竟然可以移动分毫。
“你手里握的什么?”余歌最后的挣扎不可能没引起阎青两个手下的注意,他们踩上余歌紧握的拳头,“给我松开!”
余歌坚持着就是不松手,任那两人在他手上踩出了血迹,也还在想着向前爬,去抓那一味药材。
“我就不信这个邪!”又一只脚落了下来,在余歌的拳上踩踏、碾转,余歌终于再也攥不成拳,撒手,草药滚了出来。
“去!我还以为抓着个什么,这么宝贝,原来是个烂药草!”身后的两人骂道,“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现在就给他一刀子!”
余歌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他紧咬着牙,睁着两眼,不甘地看着地面。
他好不甘啊!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也要先把师父的仇报了!早知如此,不管怎样,也要将那一刀扎下去!早知如此……那个时候,就该跟他走!
他好不甘啊!他还这么年轻!他还有那么多的恨!
竟然就要这样结束了?
“永言!”
纪崇基带人冲进来,制服将要行凶的两人之后,余歌依然趴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永言,永言!”纪崇基认为余歌是被唬住了,蹲倒轻声道,“没事了,永言。”
余歌匍匐在地板上,身上没有了重压,反而开始沉重地呼气,身体一起一伏,肩膀一放一抬,非常地用力,像是要奋力吐尽胸中块垒。
“永言,永言?”纪崇基怕余歌被吓出毛病来,不停地呼唤着,将他扶起。余歌温顺地随之坐起,就是总不开口答言。
“永言,我才离开不久,就看到王雄和张喜,原来阎青那厮,伙同其他山头的人,抢了所有的物品,往仙人寨去了!王雄和张喜带着鸦山的兄弟逃出来,上潞州来找我!他们说阎青派了两个人跟着我们到潞州来了,我怕你有不测,赶快回来了,真是好险!”
余歌听是听见了,只是不开口,把纪崇基急得要死。忽然余歌伸了只胳膊出来,纪崇基忙盯着看,只见余歌手指压在一片草药之上——正是他刚才攥了许久的那片——微微开口说:“我要……”
“什么?你要什么?”纪崇基贴近他,想听得更清楚。
余歌坐在那里,呼吸由深重变得平稳,目光由散乱变得精光汇聚。
“我要让大黄当我的将军!”余歌一面说着,一面将手底下的那片大黄移到面前来。
纪崇基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怔怔地傻看着他,
“芒硝做我的先锋!”余歌抓过稍远一些的芒硝,放到大黄旁边,其他的药材,应手可得,如有神助,“白术和茯苓后备补给!甘草调度诸君!”
纪崇基就看见余歌把不同的药材抓来,放到一起,随之脸上出现了笑容——但那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笑,而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带有些许恶意的笑容。
余歌说完,马上站了起来。刚站起时眼前发黑,晕了一下,身子晃了晃,好在纪崇基在身边,伸手扶住了,待眼前清明了,就往后院走去。
这时候红霞遍天,西边的远山更是像山峰着了火一样,云彩绚丽地红,似在烧尽一天最后的生命。
纪崇基不知道余歌要干什么,满心忐忑地跟着,却见他舀了水,到后院铺着纸的长桌前,打开砚台开始磨墨。
磨完了墨,余歌回头忘了一眼西山的云火,转回身,取狼毫,挥腕臂,在纸面上书下:
红染云峰血问仇
江湖风雨永无休
一朝杀敌平余恨
哪怕秋霜落满头
写完,反手投笔,大笑而去。
第三十四章:无常
纪崇基生怕余歌这是疯了,只见他扔了笔大笑着向门外走,连忙跑过去拦住,道:“永言,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余歌向纪崇基抛来一瞥,忽地伸手揽了他脖子,拉下他的头,咬上他的唇,撬开他的牙,余歌本是文弱人物,幼嫩小舌偏要翻江倒海。纪崇基不禁抱紧了他,不能不动情,一吻终了,竟然有些气喘吁吁。
“永言?”纪崇基抱着余歌不愿撒手,心里倒是愈发困惑了。
“走吧!”余歌对他说,挂着那种带有恶意的笑。
“去哪?”
“去夺回本属于你们的东西!”余歌道,“还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余歌当下弃了医馆,与纪崇基带着王雄和张喜,以及被制服的两名阎青的手下,抢在城门关前出了潞州,赶往纪崇基其他手下等待着他的地方。
同时从阎青的手下逼问出阎青的路线,与众人会和后,又马不停蹄,走小道去拦截阎青。连走了几日,不免有人抱怨,余歌便道:“你们想赢,就得争!这第一条要争的,就是快!你们唯有能比他们快,才有可能赢他们!”
众人虽不知道余歌是什么来头,但看纪崇基对他深信不疑,也便只好听他的。就这样日夜兼程赶到了泚间。
“可是,余兄弟,”王雄问余歌,“就算我们比他们先到了,我们人也没他们多啊。”
因为经过与阎青的内斗折损,现在跟随在纪崇基身边的只有五十多人。
“他们也不过百人出头吧?”余歌道。
“还有其他山头的人啊,”王雄道,“若不是他们伙同他人,我们也未必会被他们得逞。”
“他们的帮手不会跟来的,”余歌摇摇头道,“他们一定会就地分赃,没有跟着送回仙人寨,再带着东西转头回来的道理。只要我们杀他个出其不意,赢他这一百人不是问题。”
这时派出去探路的山贼回来了,向纪崇基道:“六爷,看到仙人寨的人了,正向着这来!”
“好!”余歌声音洪亮,显得很高兴,将一个东西递给了纪崇基,“现在咱们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
“这是什么?”纪崇基接过那一片药材,左看右看。
“大黄啊,”余歌面带微笑看着他,“你是我的将军!”
这一日,阎青率众走在狭窄的泚间,遭到突如其来的袭击。纪崇基率众,突然从两侧山上冲下,阎青抵抗未果,丢了车马想逃,还未来得及转身,后侧也有人杀过来。鸦山的山贼个个是为了报仇来的,红着眼下的都是狠手,阎青长枪被打落在地,拔出匕首奋战突围,却看见余歌抢了纪崇基手中长剑,拦在自己路前。
阎青落入绝境,反而大笑起来。
“原来你还没死!怎么,你报仇来了?”阎青轻蔑地看着余歌,“不是所有人拿了剑,就会用!你有本事,杀了我啊!你这个懦夫,你敢下手吗?”
长剑在微微的颤抖,那是因为余歌的手在发抖。
“你杀不了我的!你还是放下剑吧,你这个懦……”
阎青的痛骂突然停止,同时响起的是清楚的刃入皮肉声,长剑准确地插进阎青的左胸,心脏见金即死。
“杀人……不就是这么简单?”余歌脸上的古怪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是愉悦还是悲伤,“杀人哪里有那么难?不是一下就结束了吗?!”
“永言!”纪崇基奔到余歌身前,夺下他手中剑,剑刃再从阎青身体里被抽出,阎青直挺挺地倒下。
仙人寨众人本已败势,看到首领死了,顿无战意,四散奔逃。纪崇基提着剑吼道:“别让他们跑了!”
但是鸦山众人毕竟人少,还是放走了一些人。王雄收拾善后,张喜走到纪崇基身边说道:“六爷,这口气虽然是出了,日后的梁子也算是结下了啊。”
纪崇基看了一眼路边,坐在地上出神的余歌,叹了口气道:“他深恨阎青,终于还是狠得下心,置他于死地了……”
“阎久一旦知道了此事,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张喜道,“鸦山算是和仙人寨结上仇了。”
“我做的事,我来承担!”纪崇基道,“我不会连累到你们,连累到哥哥们。”
“我知道六爷一定是这么想的,可就怕事情不能控制啊。”张喜叹道。
“现在先别想这么多,回鸦山再说吧。”纪崇基道。
“六爷,阎少当家的尸体怎么处置?”王雄跑过来问。
“还能怎么处置?这个天气,难不成拖回去?给他单独挖个坟埋了,我们快赶路。”
“是!”
余歌杀了阎青,算是给纪崇基惹了天大的麻烦,却不自知,报了仇,撑起整个人的气就泄了,一直神魂不守,直到纪崇基来抱住他,他才喃喃说道:“我本虚无恬淡,与世无争,是被逼的!是被逼到这个份上的!”
纪崇基轻拍他的背,道:“我的哥哥们常说,世事本无常,每个人都在被无常所逼。他们说我太年轻,没经过事,还不明白这句话……今天看到你,我算是懂了。”
余歌似是回转了一些,看着纪崇基,道:“今后,我可以依靠你吗?”
纪崇基不回答,而是面对着他半跪下,拍了拍自己的肩,余歌便将头靠上去,纪崇基揽住余歌的背。
王雄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整理队伍,一转头,看见他们两人相互依靠的样子,看得手里的活都停下了,张喜路过拍了他一掌:“非礼勿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