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崇基不再哭了,却也不答话,笔直地跪在地上,像一根被劈折的柴,沉默得像是在生着闷气。
然后就这么一路沉默着看僧人们做法事,再按照纪云生前遗愿,将他的遗体火化。这样一来,就在大悲寺耽搁了三天。王雄不敢催纪崇基,却和余歌来说:“六爷怎么好像没有回鸦山的意思?不是我说,仙人寨的人随时都会来,六爷不在,不太好呢!”
余歌翻阅着种子方,内心持续被震撼,此时抬起头来,对王雄说:“你急什么?阎青是我杀的,横竖我会给个交代,你且别催他。”
纪云故去后的第八天,纪崇基松开了怀中紧抱的骨灰罐,将它寄放在大悲寺里,唤上纪云和王雄:“回鸦山!”
回去的路上,余歌问他:“这些天,你都不和我说话,现在又突然回去,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纪崇基道:“也没什么怎么想的,我爹已经不在了,活不过来了……我现在,真的是明白你没了你师父时候的感受了。”
“报了仇之后,我只希望我师父能在天上安好,”余歌道,“其他的,什么也不想了。”
“我爹反复叫我不要报仇,我不能违他的心愿,”纪崇基道,“他还叫我……好好待你。”
余歌听到这话怔了一下,第一反应竟然是低下了头。
“所以,你就替我爹盯着我,我要是做了一点儿会让他在天之灵不高兴的事,你就拿刀来砍我好了!”
余歌皱眉道:“又说孩子气的话了!你这样,别说你爹的在天之灵,我也没法放心。”
“幸好有你,”纪崇基突然说,“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知道他是发自内心的真挚的余歌,再次低下头,不说话了。
三人终于回到了鸦山,文强看到纪崇基等一身孝服,不禁大惊,知道了纪云的死讯,又对纪崇基多加宽慰。常恚却没那么好耐性,看到纪崇基便大声道:“六弟!你再不来,阎久可就来了!”
“怎么?”纪崇基一惊,“仙人寨已经来寻仇了?”
“听说是纠集了其他各山头,带了两千多人来,就快到山下了!”孟瓒接着道。
林东涛道:“说是来寻仇,倒不如说,是借着这个机会,来顺便端平我们鸦山。”
“他带的人多,我们硬拼的话,拼不过他!”纪崇基道,“你们就把我交出去,说阎青是我杀的,要杀要刮随便他!看他还有什么理由?”
“阎青是我杀的!”余歌突然在他身边道,“我既然敢做,就敢担当!要交也是交我,轮不到你!”
“永言,你……”
“唉!”文强突然重重地叹一声,“阎久来得太早啦!若是等我们的援兵到了,我们还可与他拼上一拼,可现在……如果能拖上一阵子就好了!”
老二龙庆发话道:“不然,六弟,你带着余兄弟出去躲一躲吧?”
“不可,”不等纪崇基否决,余歌先说道,“我们要是逃了,更给他们找到理由攻打鸦山。再说,又不是当不起,为什么要逃?”
众人见余歌明明大难临头,却还一副镇定自若模样,不禁都有些疑惑。文强道:“余兄弟,你是不懂我们江湖上的事的,我们若交出你去,阎久不仅会杀了你,在杀你之前,他还一定会用尽所有方法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啊!”
“文大哥请放心!”余歌坚定说到,“我虽文弱,又怎甘成为鸦山的负累?更不忍为鸦山招祸。请大哥尽管派人去和阎久谈判,就说,三日之内,你们一定会交出杀他儿子的罪魁,只消三日!只要大哥能拖上这三天的时间,我就能料理好这件事!”
“这……倒是可以,”文强道,“余兄弟真的要一人担下?”
“绝不牵连大家。”余歌微笑说道。
余歌这副样子,倒像已有了计划一样,纪崇基看得不解,问道:“永言,你莫非已想到了什么计策?”
余歌摇摇头,苦笑道:“如今唯有我死,才能解了此围!”
注释:白话就是:“我从小学医,所以看了点《黄帝内经》和《易经》,但是因为两本书的深奥,所以没好好学,导致看了大半辈子病,也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于是回去捡起来重看,才突然懂了万物的规律,一下子啥都明白了,但是我们只是愚蠢的凡人,怎么能控制无边的宇宙?我受朋友所托帮他转胎,没想到给他一家招来了灾祸(就是纪云家啦),于是一直很后悔羞愧,写了书也不敢印出来,现在我知道我快死了,把书传给我徒弟,虽然叫‘种子方’,但实际是阐述天道的大作,可是真正的内容是藏在药纸里的,只有你的眼泪流干了,泡透了药纸,字迹才会显现出来。”
第三十八章:冰雹
纪崇基听他说到了死,忙道:“胡说什么!有我在这儿,难道还能让你以死谢罪?”
“哎,别急,”余歌早料到纪崇基这样的反应,“我说过,我自然有求生的心,现在不过是想一个求生的方法。我事后可以慢慢和你说,现在时间紧迫,你要是没别的事,可以陪我进山里去,找几样东西。”
说完,向文强等人点头作别,转身走出议事厅。纪崇基不知他要做什么,当然追了上来。
余歌连跑带走地向寨外行去,纪崇基赶上他问:“永言,你要去哪?你对鸦山不熟,小心在山里迷路啊。”
“所以叫你陪我啊,”余歌道,“你对这山总算熟悉了吧?”
“虽说是这样……”纪崇基道,“你到底要找什么?”
“找几样药草。”
“药草?你要什么药,普通的,寨子里就有啊。”
“那更好了,”余歌笑道,“那我们便快些,你跟我来!”
纪崇基一头雾水地跟着余歌进了山,看到余歌弯腰找着什么,时而拔起一根草,放到嘴里尝一尝,时而剥下树皮看看。
“永言!”他说,“你至少告诉我,你准备干什么,到底有什么打算吧!”
“你爹给你的那本书,你还没看过吧?”余歌一边拨开杂草和树枝向前走,一边说道,“我这几天,可看了好几遍了,那书可是个宝贝!”
“那和我问的事有什么关系?”纪崇基不明白。
“有啊,”余歌又停下,摘了一片叶子,“那本书,可是涵括天地之道的奇书,有了它,我们也许可以渡过此劫。”
“那书里写了什么?你拿来我看看!”纪崇基见余歌说来说去说不到点儿上,便急了。
“你要看得懂,就尽管拿去看好了,”余歌瞄他一眼,“反正我也懒得和你说。”
“我知道我看不懂!”纪崇基道,“我就想知道,你肚子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余歌不理他,看到远处一株药草,又紧赶几步跑过去,徒留纪崇基白着急。
余歌摘了一把药草回到山寨,又写了个药品单子,让纪崇基去弄药材来。纪崇基因为余歌什么都不告诉他,早就憋着气,把药抓来后,往地上一掷:“给你!你要熬什么药,熬吧!”
“现在还没到时候,”余歌把药收好,“等三天吧。”
“你……”纪崇基终于憋不住了,吼道,“你到底搞什么鬼!”
余歌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愿告诉你,是我怕告诉了你后,你不让我做,那样就真的无法脱困了。”
“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纪崇基尽力使自己平静,“我一定听你把话说完,我也保证不发火,行不?”
“那就好,”余歌笑着拉他,“你过来。”
纪崇基被拉到余歌刚才一直蹲着的地方,看到地上摊着许多被折断的树枝,分为两种,一种很短,一种是短的的两倍长,一堆一堆,相互平行地摆在一起——像极了绯林之中,他在地上画过的那些长线短线,不,其实,就是同一种东西吧?
“这是什么?”纪崇基当然不懂。
“这是卦,你不需要看明白,”余歌微笑道,“好在我读过《易经》,能够看懂《种子方》里的内容。”
“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算啊。”
“算什么?”
“万物的规律!”余歌这么答道。
“那……你现在……弄的这些药,和这些,卦……有什么关系?”纪崇基不仅仅是听得愣了,更多的是无法理解——万物的规律谁能知道呢?还能算出来?
“我说了,你别害怕,”余歌道,“这些药,是用来让我‘死’一次的。”
“什么?!”
“是假死!”余歌趁他爆发前,赶快说道,“《种子方》里记载了一个假死的法子,我估摸着有用,让我喝了药假死,你们把我的尸体给阎久看,就说我已经自尽偿命了!也许,可以逃过这一难去!”
“你说得倒轻巧!”纪崇基道,“我们怎么知道这个方子有没有用?又没人试过!万一喝了就醒不过来了?那不就是真死了!或者喝下去之后,能被看出是假死,阎久也不会放过你的!这个主意,不好不好!”
“所以我才不敢告诉你啊,”余歌道,“可是你想想,这是你爹的师父,穷尽一生写下的东西,又是你爹视若珍宝传给你的,你不信上面的话?”
“那倒……”纪崇基永远说不过余歌,“那倒不是,只是这可是事关人命……”
“我知道这是事关人命!我比谁都爱惜我自己的生命,不用你说!”余歌道,“我已想好了,要熬这药,需要冰雹化水,我按照这书的算法算了一下,三天内该有冰雹降下!如果冰雹真的下了,那我们就相信这本书,按照计划假死;如果没有冰雹……就说明这本书的内容有待商榷,不能轻易用这个方子——而且,没有冰雹水,也做不成。”
纪崇基瞪大双眼:“冰雹?那是老天爷管的事儿,你怎么知道它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没有?”
“所以啊!”余歌道,“其实我当初听师父说你的身世时,就该想到啊!既然都能够将胎儿的男女变转,就等于是贯通了阴阳的大道,那必然也能做到更多厉害的事情!我听说古人掐指可算天象,看了《种子方》后才明白方法……崇基!如果这本书里记载的东西有用,那你真是……你真是……真是得了天下第一的宝物啊!”
纪崇基给他说得懵了,存疑的双眼望着余歌:“真有这么玄?你把书拿来我看。”
“说了你看不懂。”余歌虽这么说,还是把《种子方》从怀里掏出,交给纪崇基。
纪崇基翻了几页,果然如看天书一般,再低头一看,余歌又蹲了回去,继续摆弄起那些长长短短的树枝。
纪崇基丧父之痛还未过去,又要担心余歌乃至鸦山的安危,最重要的是,余歌在打算着些什么,他还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听不懂,何其无奈!
这一夜,余歌不停摆弄着他的树枝,纪崇基连夜做了一块牌位。
天没亮,阎久就已经带着两千人马,汇集到了鸦山之下,文强派林东涛,提着一坛酒,下山与阎久谈判,拖延时间,向他保证三天后必交出杀阎青者的尸首,用了一番江湖手段,才逼得阎久勉强答应等上三日。
可是三日之内,冰雹不下又该如何呢?
“那就真的只好以命相拼了,”余歌道,“到了那时,我不敢连累众位,只有一死。”
但是所有人都明白,纪崇基是不会让余歌送死的,最后要拼的,是鸦山所有人的命。
这一点,余歌又岂会不知?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装作不知罢了。
三天,余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抬头。
冰雹什么时候下呢?天上怎么连一片云都没有。
第一天,没有任何迹象。到了夜里,余歌也不愿睡,站在屋外看着天。纪崇基劝他休息,他说:“万一晚上下了冰雹,我们没看到怎么办?”
“有人当值,他们会叫醒我们的。”纪崇基看余歌神情疲惫,心里也不好受,硬是要拉他,如果他再不愿,就准备强行抱他上床了。
“那你一定要叫他们,准备好东西接着啊!”余歌的眼里已经失去了镇定。
“已经说过了,快睡吧。”纪崇基看着他,下了决心,不论假死这招能不能成功,自己都要保护他到底。
第二天,纪崇基的兄弟们坐不住了,常恚和孟瓒结伴来看余歌,又找纪崇基说话。
“余兄弟的这个法子不一定可行,我们还是尽早定别的计策才是。”
“反正我没什么计谋,”纪崇基道,“我就知道,我活和他一起活,死和他一起死!”
“我们当然也是要保他的,”常恚道,“若不是他,我们的东西也已被仙人寨吞了。”
孟瓒道:“现在就算是要拼,也得想好怎么拼不是?”
纪崇基攥了攥拳道:“总之,让阎青夺去了东西,是我的疏忽;没阻止永言杀阎青,也是我的过错,连累了哥哥们。所以,我早就做好把命搭进去的准备了,请二位哥哥放心……”
“你准备送命,我有什么好放心的!”常恚恨不得当头给纪崇基一拳,“你到议事厅来!我们要商量好应敌对策。”
“可是,我要陪永言啊,”纪崇基不安地回头看看不远处抬头望天的余歌,“你们看,他现在失魂落魄的,真不敢放他一个人在这儿。”
“那叫王雄和张喜过来看着他。”孟瓒道。
不能亲自看到余歌的一举一动,纪崇基虽然还是不放心,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跟着他们走。
文强制定了一套战术,但是都显勉强。到最后,文强说道:“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只好先弃了鸦山,保住性命,逃出去等援兵到了,再把鸦山夺回来!总之,天无绝人之路,即使余兄弟的法子不成,我们也还是有办法的!”
天无绝人之路,纪崇基晚上回去用这句话安慰余歌。余歌摇摇头,对他苦笑道:“如果三天内,没有冰雹,说明这本书是不灵的,如果这本书不灵,那么,基于这本书之上的转胎之法,又怎么会有效呢?如果连转胎之法都失去了根据,那么,你的命运,你爹的命运,又算什么呢?如果没有冰雹,很多事,就说不通了!”
“你怎么会……想这么远?”纪崇基道,“我可不会想这么多,这还是我自己的事呢。”
“你想的不多,是你的福气,”余歌道,“可是我还以为,我发现了什么大宝物,还想着,要用它,给你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