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棋左上尖顶,目数相当大,白棋则是右路拐下,若黑不应,就可追究黑棋毛病。
从调子上来看,白棋相对好下,然而连晓然也不敢怠慢,左边的黑棋模样依旧不小,下一步大概经营左边模样是关键吧?
然而出乎连晓然意料的,黑棋居然应了右上!黑气一厚,连晓然心中一沉,这是自己必须考虑联络问题的局面了!
交换了一手,白棋在下面寻找头绪。
这一手下的很妙,不仅是补强联络的举措,还兼及着实利上的便宜。
连晓然天才型的敏锐感觉发挥的淋漓尽致。
顾容清一手小飞,强硬,连晓然一跳之后,顾容清在右下角小飞,连晓然小跳,收获实地便宜。顾容清小尖守住,简直是沉稳如水。
这么能让你这么容易就守住呢!
连晓然一跳靠进去,黑棋长夹,这里欠两步交换,又是白棋的便宜。
白棋补强,黑棋跳靠,白棋跨断,双、顶,白棋这块还没有活净,连晓然并未走出什么复杂的变化来。
第一个关键处出现了。
两个人沉着应对,顾容清下的很稳,而连晓然则是下的很轻快,两人强手连发,此时在棋盘之上,两人的棋风就显现的淋漓尽致了——顾容清不喜欢太过复杂的应手,而连晓然则是不畏变化,两人一顿转换,一时间竟是看不出输赢。
白棋的联络问题还未得以解决,虽然相对好下,但实空依旧是不够。
上边如何处理,成了这场棋局的焦点。
连晓然在中腹一跳,顾容清立马步入上方。连晓然眉毛微微一抬,立马就靠了上去——他大意了,白棋如果在上方围不出空,实空断然不够。
右上角味道有些不好,左边还有劫味。连晓然此时所有的时间都用光了,他毅然拍子到了下方,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围住下方。
下方并不好围,连晓然脱先走了左边,交换一手再回来处理下边,简单的一并住,白棋继续脱先上方打吃,有补强左上角的意思,黑棋一点,白棋的联络瞬间出现了危机。
这一块是关键。
若是双方能在中腹做活,实地是相当,关键是这一块,黑白纠缠,死活晦暗不明。
毫不犹豫,黑棋瞬间冲了下来!
白棋挡不住!
连晓然的手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白块气紧,若不能找出有效手段,这一块无法做活!
连晓然小飞想要寻求联络,顾容清却不给他出棋的机会,白棋太过困难!困兽犹斗,连晓然依旧是坚持着不想要放弃。
白棋太薄!根本无法干脆的绞杀黑棋!
连晓然隐隐约约已经知道了比赛的结果,但他还是不甘心的下着,然而随着黑棋第二只眼的成型,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办法。
如果没有想在下边成空,而是直接守住上方的话……
围棋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如果。
连晓然捏着棋子,漠然的听到耳畔响起“超时负”的声音。
想必他的脸色非常难看,顾容清赢棋后并没有太过高兴,而是用略带担忧的眼神看着他。
不要这样看着我。
连晓然握紧了拳。
我不需要怜悯。
不要这样……看着我。
好像回到了那个冬天,所有人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们说着“好可怜啊”,“好可惜啊”,“你年纪那么小以后要怎么办啊”,可是等到最后母亲上门求他们的时候,那些人对母亲说的那些话,他一生都忘不掉。
那个冬天,是他一生中最冷的,最绝望的冬天。
他憎恨那样的眼神。
顾容清……连你也是……也是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复盘吧。”
“嗯。”
连晓然至始至终的低着头,异常的沉默,顾容清注意到了连晓然的异常,他心中一凛,思及自身,便知道了问题所在。但是在记者的相机下,他无法向他说出更多的话。
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再不说些什么,就会完全的失去这个人似的。
顺口说了几句话应付了一下记者,顾容清“啪”一下站了起来,低声说了一句“抱歉,我们有事先走了”,便拉着坐着的连晓然离开了。
连晓然满脸惊愕的被顾容清拖走,迷迷糊糊正搞不清状况的时候,就听到顾容清轻轻的声音:“对不起。”
连晓然蓦地抬头看向顾容清,那人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白棋下崩了,如果不是你脱先动下方,胜负还难说。可是,你还是输了,对吗?”
连晓然觉得脸上血气上涌,他一瞬间甩开了顾容清的手,大声吼道:“即便你赢了我又怎么样?即便你走在了我前面又怎么样?那你就在前面等着吧!我一定会追上你的!!”
吼完之后,他愣愣的望着转过身看着他、笑容越来越明亮的顾容清,一时间,话音哽在喉中,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电光石火间,连晓然明白了一切。
“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想说的话,也有很多不想告诉别人的事。不过,那些都不重要。”顾容清转过身,静静看着他:“棋盘之下你是我的朋友,棋盘之上你只是我的对手。我不会不管朋友,我也不会轻视对手,这是我下棋的原则。”
“连晓然,你明白吗?你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吗?”
连晓然嚅动了一下嘴唇,微不可及的点了点头。
“……走吧。”
“嗯……顾容清。”
“?”
“……你只是比我快了一步而已。”
“我等着你追上来。”
温雅少年嘴角微勾。
在这条道路上,他们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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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谱】
棋局选自第12届农心杯三国擂台赛第三局 谢赫执黑中盘胜李世石 这一局
描写参考的都是韩尚勋五段的解说……若这样算抄袭……请通知我一声……
18.朋友·对手
外面在下小雨。
雨水击打着玻璃,如同溅上玉盘的珠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地面被雨水冲刷,显得干净了许多,花花草草在雨水的滋润下也洗去了一身尘埃,越发的显得娇艳柔美起来。
燥热的暑气被一抹而尽,此时的天气是连晓然最喜欢的。
虽然在北京已经经历过两个冬天,但作为南方人,对于这里的气候,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走下车,他撑开雨伞,慢慢走向目的地。
水珠滴落到伞面上,随着水流滴下来,“哒”一下消逝无踪。
走进小区,迅速找到熟悉的房子,连晓然收了伞,甩甩水,走进了楼道。
“叮咚——”门铃没响多久,门就被打开了,师母笑着把他迎进了屋。连晓然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很熟悉了,换上拖鞋,转了个弯,连晓然看见艾思远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棋盘。看见他进来,艾思远向他招招手,淡淡道:“过来,晓然。”
连晓然一边走过来一边瞥了眼电视,屏幕上的对局立即吸引了他,镜头一切换,看到对局的两个人,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对局的两个人,皆是一身西装。执黑的一方身穿藏青西装,黑色领带,表情淡然而慎重,那人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微一思索,他拈子落入棋盘。
连晓然是第一次在以旁观者的身份在正式比赛上看见对弈的顾容清,他心底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情绪,却又捕捉不到,便模模糊糊让它过去了。
“看见容清眼睛都直了呢。”艾思远打趣他,连晓然脸蓦地红了,他讷讷搬了张椅子放到棋盘对面,坐下。棋盘上已经布了些棋子了,寥寥20余手,连晓然已经可以瞅到之后的大致发展。
拼内力吗……
“今天是阿含·桐山杯的决赛。”艾思远“啪”的一下落下子,笑意盎然:“今天叫你过来就是和我一起来看棋的,我们来好好讨论一下棋局变化吧。”
连晓然猜到艾思远是刻意为他讲棋的,心中温暖,他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捧了黑棋过来。
——顾容清赢了他之后又赢了一局,挺进了半决赛。
棋子晶莹剔透,光滑细腻,连晓然将双面凸的棋子摆在棋盘上,屏气凝神,注视着盘面的发展。
“小顾的开局有点不好。”艾思远敲敲棋盘:“两个人都是沉稳型的棋手,谢贤的官子更胜一筹,要是拖入官子,小顾不好办。”
“……”连晓然蹙着眉看着电视,画面上的顾容清很冷静的低位走了几手——这不是连晓然的风格,他更习惯于边攻边腾挪,在必要的时候弃子轻快转身,在低位走子不利用之后外势的形成,而顾容清则是习惯坚忍,棋虽缓,但却又强韧的生命力,在百手之后,你已经难以发现他的漏洞。
他们俩的棋风完全相反,性格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连晓然到现在也没法想明白他俩是怎样成为朋友的。
普通棋迷看的是刺激,而职业棋手看的是功力,对于谢贤和顾容清来说,他们追求的不是大砍大杀的惊险转变,而是每一步的子效。
连晓然就看着这两人打太极来打太极去,棋盘上还属于波澜不兴的状态。
能打到半决赛,顾容清靠的不只是运气,但因为年纪尚轻的缘故,他的大赛经验还有些欠缺。
局面被谢贤不动声色的带入他的调子。
需要反击的时候到了,顾容清一改之前缩手缩脚的状态,果断的冲断挑起了战争。
“很早之前我就想说了,小顾行棋想是变了不少。”艾思远慢条斯理瞥了眼连晓然,风轻云淡的说道:“那孩子以往厌恶战争,往往都是避开争斗,而如今他却敢战了,时机也抓的不错,看来是成长了。”
连晓然莫名其妙的有点脸红,他咳嗽一声掩饰过去,生硬的把话题转移了:“老师,现在看上去目数相近,你觉得盘面怎么样?”
艾思远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才答道:“细棋,中腹黑棋很厚。”
“……胜负是要看黑棋中腹所得吧?”连晓然歪歪头看向艾思远,艾思远微微颔首,他微微一眯眼,看着电视上的棋盘,笑道:“小顾点角了。”
连晓然看过去。
黑99点角,试应手,白棋难办。白棋无法退让,否则会落下风,谢贤反击必然。黑棋托退,两者都下的很强硬,白棋更是一副要通吃的架势。
“打劫的话白棋不怕。”连晓然摇摇头,“白棋有三路挤的妙手。”
“……”艾思远赞许的看了眼连晓然,道:“如果对杀的话,黑棋气紧,晓然,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连晓然捏着棋子,手指轻轻动着。
电视里的大盘解说丝毫干扰不到连晓然的情绪,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弃角!”
是的,弃角。
在对杀不利的条件下,抓住机会,毅然弃掉6子,借机将外围包住,合着靠右中腹的厚棋,黑棋将不惧白棋的打入!
艾思远微微一笑,不语。
连晓然看向屏幕,稍微一怔,他旋即笑出了声。
——顾容清竟是如他所想一般,小飞一手,弃角收拢外围!
白棋似乎是感觉到形势有些不妙,132手强撑,胜负的关键处在于中腹的定型,抛开中腹不谈,现在是盘面5目的局面,要想获胜,黑棋就必须再涨目。
黑棋在中腹开劫,白棋有些忌惮,并没有过早的就和黑棋打——左上角的收气全是黑的劫材,白棋在此不利。而顾容清却是逼着白棋开劫——黑棋一接上,白痛苦!
屏幕上的谢贤表情有些难看,但他还是强撑的开始和顾容清打劫。
——顾容清的次序非常巧妙,抓住了白棋疏忽,一并斩获了白二子,这里围住了十目,白棋实地瞬间落后。
“……”连晓然的笑意已经不可抑制了,他看了看艾思远,艾思远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
这个劫,就算黑棋退让,白棋还是败势,况且,白棋劫材不足!
顾容清赢定了!
好友赢得冠军,连晓然心中燃起的不只是高兴,还有不甘心。
总有一天,我也可以!
总有一天,我也可以站在胜利的舞台上!
不能输!他不能输给顾容清!
越是亲近的朋友,他就越是想赢。
他佩服顾容清的棋,但他对自己的棋也充满了信心。
想要和顾容清一较高下。
这样的念头就像一小撮火焰,在他的心里越烧越猛。
“……老师,能跟我说说白122如果先走126位的变化吗?”刹那间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连晓然认真的向艾思远发问。
艾思远静静的看着他,半晌,说出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晓然,到了这个时刻,你觉得围棋对于你来说,是什么?”
连晓然蓦地呆住了。
好像回到了那时,他第一次去艾思远家的情景,艾思远也是这样问他,“晓然,你觉得围棋是什么?”
当时他回答了什么呢?
……记忆已经模糊了。
但是,他现在的答案,只有一句话:“围棋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非常非常重要。”
艾思远笑笑。
——晓然,等到你把围棋当做你的第二生命的时候,你所有的失败,将会转换为动力,你所有的胜利,将激励你前进。
心无旁骛的去追索吧,我会一直注视着你的。
“如果白122走126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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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盘棋,谢贤自虐般的又下了近五十手,连晓然都不忍再看下去。
没有谁输棋会甘心,不甘心越痛苦,这盘棋后,连晓然知道谢贤得用很长一段时间来平复内心的伤痛了——这是每个棋手都必须背负的东西。
作为回应,顾容清则应对的滴水不漏。
半个小时之后,谢贤投子了。
一切,尘埃落定。
因为要赶下午训练赛的连晓然早早的就向艾思远告别了,在师母的细细叮嘱声中,笑着离开了艾思远的家。
撑开伞,漫步在小雨中,连晓然从兜里翻出手机。目光停留在某个号码上,他犹豫了许久,发了条短信,便又揣了回去。
还在被记者堵着吧……
连晓然望着眼前呼啸而过的车辆,心中好像放下了什么似的,须臾间有些怅然若失。他轻转伞尖,仰视着苍穹。空中灰蒙蒙的一片,雨水如针线牛毛一般直直垂落,在地上溅起水花涟漪。
“该放晴了吧?”
自言自语的喃喃着,连晓然渐行渐远。
乌云中,透露出一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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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段,这次获胜,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是一局很精彩的棋局。首先谢谢我的对手谢八段,感谢他不吝指教。也感谢我的老师和教练,在比赛之前都有向我传授大赛经验。最后,感谢我的朋友们,是你给了我勇气,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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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晓然见到顾容清的时候,已经是决赛后的第三天了。
那时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的打着谱,耳畔掠过鸟儿的鸣啭。
下了几天小雨,不久之前才停止下来,完全放晴。地上还有水泽痕迹,一滩一滩的小水潭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
“连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