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正手,并不是什么神秘的招数。只要你能想到,就能够下出。”艾思远拂去棋子:“在有限的时间内下出本手,所需要的,是更为广阔的思考,而这样的思考,所需要的,就是平常心。那一局你所下的胜负手,看似力大无穷,却是外强中干。如果这时下在181手,你还不至于被屠掉整条大龙。”艾思远目光锐利的看向连晓然:“那个时候的你,想的大概是要拼了吧?”
连晓然脸已经完全红了。那时的他,的确想的是这个。
“还有手段可用,被心中的急躁所驱使的你,却看不到眼前的道路了。83手可以看出,你在没有被浮躁驱使的时候,所拥有的敏锐棋感,是毋庸置疑的。再看看前面,31手是恶手。如果31手你跳出来的话,局面又不一样。”
“你能看到棋子的道路,却不能受每一步的驱使。所谓的平常心,便是如此。”
“所谓功夫在棋外,下围棋,对围棋的理解才是最重要的。计算和棋感都可以通过大量练习培养,而对棋的理解,这种好像虚无缥缈的境界,才是作为一个棋手,毕生所要追求的。”
“权衡之平物,动则轻重差,其于静也,锱铢不失。水之鉴物,动则不能有睹,其于静也,毫发可辨。在乎人,耳司听、目司视,动则乱于聪明,其于静也,闻见必审。处身者不为外物眩晃而动,则其心静,心静则智识明,是是非非,无所施而不中。这段话,你好好记住。”
连晓然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艾思远站了起来,他拉开抽屉,将宣纸拿出,摊开,摆上墨砚。
“开始说过,围棋是一切事情,它与任何事物都是相通的。书法与围棋,皆为黑白两色,皆为静心之技艺,宁静以致远。晓然,你既然选择了围棋这条路,接下来会有许许多多的机会碰触棋子。要学会静心,就从书法开始吧。”
“书法所需的是一个人的心无二用,围棋却是需要两个人的心无旁骛。在无人的时候,以书法静心吧。保持你的平常心,这样你才能在围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这就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
“过来吧,晓然。”
墙上的墨色“入神”安稳而沉静。
“……嗯。”
在艾思远平静的注视下,连晓然接过他递给来的笔。认真的凝视着宣纸,心中模模糊糊有什么发芽的连晓然,在纸上留下了他的第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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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词解释】
权衡之平物,动则轻重差,其于静也,锱铢不失。水之鉴物,动则不能有睹,其于静也,毫发可辨。在乎人,耳司听、目司视,动则乱于聪明,其于静也,闻见必审。处身者不为外物眩晃而动,则其心静,心静则智识明,是是非非,无所施而不中:出自欧阳修《非非堂记》。
入神:《棋经》:“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08.个人赛·开幕
连晓然的两天都是在艾思远家度过的。
中午被留下来吃饭,晚上被留下来睡觉,第二天继续被留下来。看着好像母亲一般的师母,他实在没法拒绝。
当然他也认识了艾思远的女儿艾嘉丹。
和老师的女儿大眼对小眼瞪视了良久,缺门牙的八岁小女孩突然就笑了,接着一直“哥哥哥哥”围着连晓然转个不停,甚至在连晓然学棋的时候蹲在连晓然身旁自言自语的咕哝着什么,最后被师母哭笑不得的拉走了。
带着艾思远赠与他的笔墨和一副字,连晓然回到了棋院。
一回到寝室,不顾其他人怪异的眼神,连晓然将那副字贴在了床边的墙上。
那副字就是艾思远一开始给他说的那一段古文——虽然之后艾老师给他解释过,但他还是似懂非懂,上面的字也有许多不认识,不过,以后大概就懂了吧——他是这样想的。
把笔墨锁在屉子里,连晓然不由得回想起这两天的经历。
并非是一味的练习,艾思远让他写字,看书,向他述说关于围棋一些历史,间或对弈一局,布置限时完成的死活题,等等等等。
他第一次写字的时候,字扭到自己都看不下去的程度,而艾思远没有笑他,只是说了一句:“不必害羞,不管是书法还是围棋,都没有固定的东西,不要顾忌什么,写到你自己觉得满意的地步就好,就像那天我们对弈的那一局你的第83手一样,不拘泥于定式,不拘一格。”
不拘一格……?
什么叫做不拘一格?
连晓然思索无果,搬来了棋盘。
于是整个晚上,都是清脆的落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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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快的到了八月底,国少队的又一次选拔又要开始了。
李维因为近几年的成绩,免选入了国家队,而表现平平的宋春化则要参加国家队的选拔赛,两个人的离开让连晓然有些惆怅,而当宋春化嬉笑着一边说着“连晓然呀我好舍不得你哦”一边摸他的头的时候,连晓然还是看准宋春化的手臂一口咬上去了。
当时李维和顾容清的脸色黑的可以跟锅盖媲美了。
四个人一起吃饭“践行”,回到宿舍,连晓然不自觉来到了另外一间寝室。看着李维和宋春化收拾着房间的东西,连晓然站在门口,心中一片茫然。
人都散尽,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和那年的冬天父亲去世一样,世界一片白色。
什么也没有的颜色。
“怎么了?”顾容清觉得自己自从遇到连晓然以来常常说这句话。每次看到连晓然一个人呆在一边的时候,他总是想要上前对他说话,借此扫开环绕在连晓然身边的那种奇怪的气氛。
“……没什么。”顾容清总有一天也要离开国少队吧……到时候,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是因为春化和阿维都要走了?”顾容清看着明显情绪低落的连晓然,猜测道,连晓然被说中,挪开了目光,顾容清有些哭笑不得——相处了这么久,他对连晓然的每个反应几乎都了如指掌了——“没关系的,虽然不在一个训练室训练,但是想要下棋的时候还是能够找到的。”
看连晓然还是不说话,顾容清沉思了一下,说道:“如果有空,晚上都可以去找他们的啊。他们两个现在还会住在棋院里的……即便不住在棋院里了……”
“以后的比赛也会遇到。”
李维的声音淡淡的响起,连晓然愣愣的看着走过来的李维,这表情落到李维的眼里,让他也有点想笑:“你比宋春化强多了,以后的比赛场上,我们都会相遇的,到时候,有多少盘棋都可以下。”
“况且,我还在啊。”顾容清指了指自己:“我说过,我家就在棋院附近,下次到我家来一次吧。”顾容清摸摸连晓然的头:“什么时候都可以啊,只要我在,就一定会和你下棋的。”
“……”
“欸!连晓然你舍不得我们走吗?我好感动啊!”宋春化从房间里一蹦一跳的出来,一开口所说的话就让连晓然慌张的摇头:“才不是!谁舍不得了!”
“看来我们在你心中终于有分量了嘛~也不枉春化哥哥我请你吃那么多顿饭下那么多盘棋啊~我真是太感动了~来来,叫句春化哥哥我听听?”
连晓然狠狠瞪他一眼,不去理他。
“来,让春化哥哥抱一下~”
“离我远点!”
看着宋春化如平常一样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连晓然心里一下子平静了,他偷偷的瞥了眼微笑的顾容清,依旧面无表情但表情柔和了的李维,可怜兮兮望着他的宋春化——
这些人……应该……是朋友吧?
这应该就是……朋友的……感觉吧?
无论棋下的好不好,无论身处何地,只要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就能放松下来。
这……就是朋友吧?
“为了庆祝我和阿维国少队毕业,连晓然,快来帮我们整理房间~”宋春化一如既往的叫嚷起来。这次顾容清和李维都没有阻止,面对着三个人齐刷刷的注视,连晓然点了点头,他的嘴角弯起,笑容明亮:
“嗯!”
……
墙上的挂历又翻过了一张。
连晓然在北京也呆了一年之久,回想起过去,他依旧觉得有些恍惚。
——太快了。
“……”
照常训练的大清晨,连晓然站在告示栏下,他抬头看着张贴的告示,目光复杂。
——张贴的,是全国围棋锦标赛的通知。
全国围棋锦标赛又称个人赛,分男子甲组,男子乙组和女子组三组,于九月中旬开始,男子甲组、女子组是九轮比赛,男子乙组是十轮,虽然没有对局费和奖金,但冠军阵营有进入阿含·桐山杯,理光杯等棋战本赛的资格,故而也有许多棋手被吸引而来,参加这个比赛。
我最缺乏的就是大赛经验了吧。
连晓然蹙眉。
“连晓然?”肩轻轻被拍了一下,连晓然转过头去,顾容清一如既往的微笑着站在他身后。顾容清瞧到了墙上的告示,然后看向他:“个人赛,你想参加吗?”
“……”连晓然想了一想,又看向告示。
白底黑字,那是他将前进的方向。
“我要参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并要以冠军为目标。”随即他垂下头,气势像皮球一样泄了:“可是我大概只能参加男子乙组吧……”
天知道他有多想参加甲组和那些高手较量……可是入段才两年,他的等级分根本不够。
“我也是从乙组打起来的哦……”顾容清神色自若,微笑着安慰连晓然:“没关系的,要一步一步来啊。”
“顾容清你应该是打甲组的比赛吧……?”连晓然抬头看向顾容清。
“嗯,是啊,去年也参加了比赛,成绩不是很好呢。”顾容清苦笑道。
“……今年的阿含·桐山杯你进了16强啊……我连本赛都没进……”连晓然提起这个还一脸的忿忿与不甘。
“呵……16强赛对阵阿维被杀得落花流水……结果被老师抓去复了一个多小时的盘……结果训练还加倍了……”顾容清不愿回想起那份经历的摇摇头,又注视连晓然:“你才满了11岁吧?机会还有很多呢。对了,连晓然,你是哪个队伍的?我记得你好像是南方人?”
“北京队,因为那年晚报杯是在北京比赛的……进了前八名就有人来找……就签了什么……唔……好像是合同吧……”
“那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去了,我也是北京队的。”
连晓然盯着犹自笑着的顾容清许久,突然说道:“顾容清,我们一起拿冠军吧。”
“诶?”
“你拿男子甲组的冠军,我拿男子乙组的冠军。”
十一岁的少年一句一字的重复,那种自信,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这个啊……厉害的人还有很多啊……”下意识的移开目光,顾容清逃避般的偏过头,苦恼的说道。
“你不相信你自己的棋吗?”连晓然语气变得咄咄逼人了起来:“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棋,为什么还要当棋手?为什么还要下棋?”
面对连晓然攻击一样的话语,顾容清微微怔神。
相信吗?
顾容清想起自己老师那次失望的对自己的评语——容清,你太不自信。
上一次也是,和阿维对弈也是,本来是无误的应手,却一直犹豫不决,一直到最后,没有时间之后,才匆匆忙忙落子,却是错误的应对。
顾容清看向连晓然。
那个少年身上,有着他缺少的东西。
“你拿男子甲组的冠军,我拿男子乙组的冠军。”再次重复了一遍,少年的语气笃定而又坚实,让人不由得想要去相信。
“……好。”
——顾容清,黑白道路上,我不会输给任何人,你也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连晓然,我也要试着向你学习,相信自己手中的棋子。
所以,我们要拿到冠军。
一步一步的,在这条道路上前行。
******
火车是十三个小时,在火车上渡过了一个夜晚,参赛的选手抵达了杭州。连晓然是被顾容清叫醒的,发现自己靠在顾容清肩上睡了过去,连晓然脸涨得通红。
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顾容清在连晓然没注意到的时候揉了揉发麻的肩膀。
坐车到了比赛场地,碰上同时来参加比赛的宋春化,看着不舒服的连晓然,顾容清提议一起去西湖。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西湖边上,有一行人沿岸漫步。
左边十五六岁的少年在说着些什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中间的少年则微笑着,时不时点头示意;而最右边的娃娃脸的少年青着脸,不停的按摩着太阳穴。
“还好吗?”担忧的看着娃娃脸少年,温和少年迟疑道:“要休息一下么?连晓然?”
微风拂过,水面阵阵涟漪。
“就是要吹点风才好。”宋春化一本正经的说道,随后向连晓然挤眉:“我还是第一次见人晕火车的,连晓然你该和春化哥哥我每天长跑~”
连晓然摆摆手,不舒服的他几乎没有力气说话。
没想到才一段时间没坐火车,他居然就难受的不行。
看来回去真的得好好锻炼……
哼,他才不是因为不服宋春化的话才想跑步的!
“春化今年也来参加比赛呢,阿维应该没有来吧?”顾容清转移话题般的发问,宋春化挠挠脸,满不在乎的回答:“阿维不会来啦,这比赛又没奖金又没对局费,输了棋还会影响等级分,还不如去打围甲。我的话,随便什么比赛都可以啊,反正围甲也是坐冷板凳……”
“九轮比赛负担很重呢……”顾容清的喃喃消逝在风里。
“也还好啦有三天休息时间……”宋春化不怀好意的看向连晓然:“连晓然你是十轮比赛哦~到了最后别累得趴下了~”
“……我比你年轻……”
连晓然终于受不了宋春化了,他冷冷的说出一句,然后低下头继续青着脸去了。
被讥讽为年老的某人幽怨的咬着袖子:“哼,谁老了,我豆蔻年华……”
“那个,豆蔻年华不是这么用的啊……春化……”
“不管,我就要用!”
面对某人明显的泼皮耍赖,没有李维那一击魄力的顾容清讪讪笑了,而后扭过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对了,连晓然,你知道艾老师也过来了么?”宋春化见没人理他,大呼小叫的抛出话题想要吸引连晓然的注意力,连晓然也果不其然的被吸引住了:“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