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轮围甲不是广西主场么?正好我们的领队有事开不了身,就叫艾老师帮忙带下队啊~”
连晓然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师的身体……吃得消吗……”连晓然脑中慢慢回放的,就是这一句话。艾思远的身体一向不好,连晓然在他家中学了近两个月的棋,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没事啊,艾老师精神好着呢~还能打围甲,不用太担心啦,又不是玻璃做的。”宋春化不以为意的挥手,顾容清也转过头,认真道:“既然艾老师来了,连晓然你就好好比赛吧,不要让艾老师失望。”
“容清你酸不拉几的。”宋春化撇撇嘴。
“……”顾容清被噎住,他抽搐着嘴角,什么话也没说。
“嗯……好好下棋……”连晓然有了精神,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却是露出了一个笑容:“约定的事,要好好兑现。”
顾容清先是一愣,而后笑了。
“好,我会遵守那个承诺的。”
宋春化看着说着不知所云话的两人,明显感到自己被排斥了的他手舞足蹈的大声嚷嚷了起来:“喂喂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连晓然和顾容清对视一眼,娃娃脸少年和温和少年同时露出狡黠的神色,异口同声:
“不告诉你!”
“……怎么这样!!!!!!”
09.始
参加完开幕式和晚宴,棋手们纷纷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
让宋春化带着自己到了艾思远的门口,宋春化离开后,连晓然独自站在艾思远门口,有些忐忑。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要宋春化带自己来这里。
也许是……想要见见老师吧……?
连晓然的脑中模模糊糊闪过这个念头。
在这两个月来,虽然艾思远的话不多,但对他,艾思远是关心的,不管是棋,还是生活上的琐碎事情,甚至不分青红皂白让他收下一些东西。而师母总是问起他的生活饮食,还带着他去买了几件衣服。看到他感冒,带着他去诊所开了一堆的药,并打电话叮嘱教练好好监督自己吃药;老师的女儿艾嘉丹一有好吃的东西总是推给自己,虽然自己没空陪她玩,但她还是笑着围在他身边,每次他来学棋,都冲过来抱着他叫他哥哥。
老师的家,很温暖。
连他这个外来者,也能温暖的地方。
他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习惯,到真心想要成为老师的弟子,也不过两月而已。
一个人处身于外地,母亲在家还有奶奶要照顾,也不能怎么来北京看他,离家近一年,老师的家才第一次让他有了家的感觉。
想了许久,连晓然还是敲了门。
“咚咚”几声后,没过一会,门应声而开。
艾思远右手扶着门,诧异的看着连晓然,连晓然呐呐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艾思远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让连晓然进来。他倒了杯水,递给连晓然:“……晓然,在我参加围甲这段时间,有好好练字么?”
连晓然一怔,然后点点头。
“《棋经十三篇》的第八篇,度情篇有云:‘持重而廉者多得,轻易而贪者多丧。不争而自保者多胜,务杀而不顾者多败。因败而思者,其势进;战胜而骄者,其势退。求己弊不求人之弊者,益;攻其敌而不知敌之攻己者,损。目凝一局者,其思周;心役他事者,其虑散。’”艾思远的话锋一转,他将茶杯放在膝盖上,慢慢的说起了其它的东西:“比赛前夕,你的心,静了吗?”
连晓然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心。
看着连晓然的举措,艾思远微微笑了起来,他把茶杯一转,轻轻啜了口,而后抬起头:“也罢,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心如止水,完全不受外界干扰的,是佛,不是人。你在下棋的时候要好好看着棋盘。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如果大局已占上风,则一心一意地求生;如果大局已处于劣势,那就勇往直前地侵占对手的棋路。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连晓然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我教过你,下棋可以不拘一格。所谓的定式,也不过是在历史长河中被认为可能是最好的一种下法,熟记定式就是为了忘记定式,有时候要打破常规来看待问题,这一点,你做的不错。”
艾思远想了一想:“明天是第一轮的比赛,不用太紧张。这里没有棋盘,你和我下一盘盲棋吧。”
连晓然还没有下盲棋的经验,有些惊讶犹豫又有些兴奋期待。他瞪大眼看着艾思远,艾思远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这几天你只要下好你自己的棋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艾思远放开手,连晓然摸摸自己的额头,问道:“老师,我执黑吗?”
艾思远摇摇头,罕见的露出了顽皮的笑容:“锤子剪刀布吧。”
******
醒来便是第二日。
比赛是在中午。
吃过早餐后,他在房间里练了一个小时的字,做了半小时的死活。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连晓然独自一人去了餐厅用餐。
比赛的前夕,要好好冷静下来。
连晓然边吃边想着。
冷静……
冷静……
“唔……这菜也太淡了吧……”连晓然撅着嘴瞪着面前的碗,作为能吃辣的南方人,他几乎难以忍受这种清淡的口味。
可是,不能浪费啊……
赛前紧张的连晓然完全忘记了比赛,投入了和食物的斗争之中~
……
结束了与食物的斗争后,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连晓然便来到了比赛场地,男子甲组、乙组和女子组在一个大厅比赛,连晓然环顾四周,发现来的人已有一些了。找到自己的名牌,他坐在了椅子上,闭着眼睛,深深吸气。
虽然并非是第一次参加职业的大型比赛,也有阿含·桐山杯本选赛的经历,但是赛前的心态调整还是非常重要。
以前有位国手说过:实力不发挥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连晓然深以为然,这也体现了心态的重要性,老师一直反复的向他强调平常心的问题,便是因为以前在心态上栽了跟头,铩羽而归,所以让他引以为戒。
下围棋就是两个人接连的犯错误,犯的大的,犯的多的输棋。减少自己的错误,发现别人的错误,这就是取胜的道。
这需要的就是一颗平常心。
平常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至少现在的连晓然,内心还有些许忐忑的。
——好好下棋,其它的都不要想。
——你只要下出自己的棋就可以了。
耳边似乎响起老师淡淡的话语。
连晓然睁开眼,自己的对手和裁判已经入座。
钟针指向12:30。
比赛正式开始。
******
连晓然的对手是个三段,执白,属于典型的力战型对手,一上来就掏角想要抢占实地,分断黑棋,行棋略显过分,有点像当年他自己的棋风。若是以往,连晓然非和他绞杀在一起不可,而一年之后,他的行棋方式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
眼见角部就要形成复杂变化,连晓然却脱先了——角部变化先保留吧,自己的棋味道还不坏。要是对方不应,自己抢到先手,也没什么不满。
对手蹙着眉思考了一阵,拍棋就应了——让黑棋占到大模样关键的要点,白棋要损!
连晓然跟着交换了两手,看着右边大致上成型,转身回角部,一间高夹一出,对手紧紧皱着眉,一副非常难受的样子。
本来开始并没有什么事,可是右边一交换就不对了——黑棋在右边补厚,引征有利!
他当初怎么就傻傻的跟着应了呢!
这会对手蓦地明白了,却也迟了。他慌慌张张的冲过来厮杀,希望搅乱局面,减少白棋的亏损,连晓然沉住气尽量走简明,不给对手一丝机会。
双方无眼,角部的对杀形成。黑棋先是冷静渡过连好棋子,而后反击。此时开局用力就过猛的白棋断点一一显现,这一块的毛病在连晓然面前无比清晰,一扳一点的变化后,黑棋气长,能吃住白棋筋6子。
对手开始长考。
比赛用时是两个半小时,保留五次读秒,连晓然的时间还算充裕,而他的对手差半小时就要进入读秒了。
连晓然内心澄澈一片,这块棋他已经算清了,除非对手找到绝妙的手段,不然怎么转换都是黑长一气吃白的结果。
“啪。”长考了十多分钟,对手落子了。
连晓然一看,有些啼笑皆非:对手非但没找出什么妙手,还下出了自撞一气的大勺子!
这是你送给我的!我就不客气了!
黑棋打吃,而后扑入,最后一枷,白棋被包打成一团,棋形惨不忍睹。连晓然的对手脸瞬间白了:这一个滚打包收下来他整个角部都要完蛋。
白棋开始负隅顽抗,黑棋冷静应对,他终是找不出什么好手段,整个角被黑棋鲸吞。
好不容易维系的厚势也被破了,黑棋的厚势却撞得如铁桶一般,白棋只得冒死打入,开始艰难的治孤,而黑势实在太厚,寥寥几手,白棋被围在黑阵里。白双,企图做出眼来,黑棋飞靠,进一步补厚了自身,又压缩了白阵,下一步瞄着刺,锐利。白棋竟只能做出一个眼!
一眼不活龙,对手的额上冒出密密的汗珠。
白棋狼狈的率领着它的士卒向外逃窜,黑棋在狠狠宰了白大龙的一条尾巴后,也没有穷追猛打,在放活白大龙后便开始抢占大官子。
见实地被压缩的差不多了,对手一筹莫展,只得推枰认负。
被连晓然完胜,三段少年白着脸,深吸了两口气,却还是要求连晓然复盘。连晓然有些意外,看着对手一脸认真的表情,他点了点头。
两人就角部的变化讨论了十分钟,之后整理棋具,少年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连晓然,和你对弈我很高兴。”三段少年嘴里发苦,但话语很真挚:“以后如果再有机会,我一定不会输。”
“嗯。”连晓然轻轻应了一声。
“我走了。”少年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走了两步,他又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对连晓然喊道:“既然赢了我,其他人也不准输!”
然后连晓然很神奇的看到少年一路泪奔而去,一路夹杂着“可恶!我不想输棋!”的吼声。
在原地啼笑皆非半晌,连晓然认真的看向棋盘。
黑白之间,纵横十九道。
“我答应你,其他的比赛,我绝不会输!”
握着拳发了会誓,连晓然突然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向大厅之前跑去,气喘吁吁的停在印度红大理石墙前,连晓然抬头。
上面张贴着比赛的成绩。
迅速找到男子甲组的成绩表,连晓然一个一个的找了起来。
当他看到宋春化和顾容清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圈的时候,他忍不住微笑。
——还有什么能比和朋友一起赢棋更加高兴的?
兴奋了一阵,连晓然不自觉挪到男子乙组的表前。
“唔……王景和左忻都赢了吗……白洁赢了……年严赢了……宋尘……”连晓然呆了几秒,默默的别过脸去,然后迅速的走掉。
——宋尘,你敢再丢人点吗?!
他不是我们国少队的不是国少队的不是国少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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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餐厅连晓然一眼就瞅到四处张望的宋春化,宋春化也是一眼就瞅到他,“啪嗒啪嗒”就跑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拉着他在人群里穿梭。走到一张桌子面前,坐下,顾容清望向他,笑的温暖:“恭喜了,首胜。”
“……你们两个也赢了不是吗?”连晓然硬邦邦的回答,嘴角却是勾起的:“你们都赢了我怎么会输!”
“行了行了连晓然连大爷,不要再嘴硬啦,先吃饭吧~”
“谁嘴硬啦!”
“好吧,我嘴硬行不。”宋春化偷偷吐了吐舌头,而后正色:“你刚刚干嘛去了?不会是复盘复到现在吧?真是的,连个手机都没有,人都找不着。”
顾容清不动声色的踢了脚宋春化,他偷偷问过教练连晓然家里的情况,也知道连晓然是因为什么不去买手机。
“咳,你先说你干嘛去了,容清一直要等到你来才肯吃饭的说~”宋春化及时改口,换了个方向抱怨。他捧着杯子,慢慢的准备喝水。
连晓然目光闪烁的看了眼顾容清,很平稳的回答道:“我去看成绩表了,耽搁了一下。”
“噗!”宋春化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惊天动地的大咳之后,他抚着胸顺气,瞅了瞅顾容清,又瞅了瞅连晓然,像是想看出个什么来,而后,他垂头丧气,沮丧道:“我总算知道什么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容清也去看你成绩去了……还站在那傻笑……怪不得你俩关系那么好,阿维却每次都要揍我……”
那是你欠揍。
完全没发觉宋春化说了什么的连晓然心里暗暗想道。
而一边的顾容清则是一副被噎住的表情,他觉得他已经很多次在宋春化面前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了:“春化……不要乱说……”
宋春化用一张“我说啥了我有吗”的脸,无辜的看着顾容清,顾容清深深的挫败了,这一刻他无比想念李维的铁拳。
“那个,不是说打是情骂是爱吗?”连晓然笨拙的安慰怨气要具现化的宋春化。
“……”这个场合……这话完全不对吧……顾容清嘴角抽搐的看着连晓然,后者完全没有说错话的自觉。
“真的吗?!”宋春化高兴道:“阿维爱我吗?”
“恩恩。”连晓然一边漫不经心的应了两声,一边翘首望向远方:怎么还没饭呢怎么还没饭呢?
一边听到这种诡异对话的顾容清脸已经抽搐到一种地步了,他觉得自己只是笑容僵硬实在是太好了!
“阿维……爱我……”宋春化脸色慢慢变青了:“等一下……不对……容、容清,我突然觉得好恐怖……有种干掉所有僵尸枪药耗尽结果转过身是僵尸王的感觉……这、这是美国惊悚大片吧!好恐怖!这种事比你抓我去下十番棋还恐怖!怎、怎么办,光想想就好惊悚!”
不要扯上我……还有……春化你把阿维比喻成僵尸王……是仗着阿维不在么……顾容清默默的捂脸,低头,眼不见为净。
“连晓然,好恐怖,一想到那种场景,我就浑身打颤诶!”宋春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呲着牙抱着胸瑟瑟发抖。蓦地,他想到了什么,不抖了,一击掌,恍然大悟:“那么这样说你老和我吵架是因为你爱我咯?原来如此!”
顾容清迅速抬头,清晰的看到连晓然头上不断冒出的青筋。
于是他继续默默的垂头,顺便把耳朵堵上。
连晓然二段握着拳,用尽他的一切力量,吼出了人生第一句脏话。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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