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江自顾捧起水洗身,不过一会儿,忽然游向岸边,回头对紫凤说:“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呆愣的紫凤听到了这句话以后回过神,看着梨江走上岸边,看到他捡起衣服要穿上,下意识别过了脸去。
“我在前面等你。”梨江穿好衣服以后,对仍是泡在溪水里的紫凤又说了一句,转身就走了,高原上的风吹拂他湿漉漉的长发。
紫凤慢慢游向岸边,慢慢穿衣,迈步跟上梨江的步伐,梨江在前方走得很慢,他稍加快步伐,就轻易地追上了梨江。
回到宅子,屋里空无一人,月凌穆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人影。紫凤对此很疑惑,唯有梨江一直很镇定。
“月凌不在家?”过了门槛,紫凤东张西望了一番,出语。
“也许在灶房,也许到青稞地去了。”梨江镇定回答:“如果不在灶房,一会儿我去青稞地里看看。”话罢,他先去了灶房。
在灶房里望了一眼,他也没有看到月凌的身影,返回到宅子以后,他对紫凤说:“看来,应该是去了青稞地了,你先在家里照顾紫苏,我去青稞地。”
紫凤看着他又出门,没有要跟着去,转身,缓缓走上楼上去。
当跨步进到紫苏房间里时,他看到一个陌生的不曾见过的一袭藏袍以及戴着虎牙天珠和玛瑙两串项饰的年轻男子正在床前一来一回地徘徊不止,震惊的他,猛然脱口质问:“你是什么人?!”
那年轻男子止步,回头看着他。
……
梨江来到宅子一旁那一大片的青稞地,穿过青稞地,一直往深处走,靠近小土坡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人语笑声,使得梨江不由加快了步伐。
低处,一块石头上,两个藏族姑娘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着,其中一个身着淡黄衫加湖蓝斜肩外袍、将长辫子绕圈盘在头顶的女子是梨江的妻——月凌穆穆。
坐在月凌穆穆身旁的,是族长的长女央金索娜——身着朱丹衫加玄褐斜肩外袍,头戴用珊瑚和绿松石制成的巴珠头饰,胸前挂着玛瑙莲花天珠蜡贝项饰,华贵而美丽。
梨江一靠近她们,央金索娜第一个回头看去,且对他笑道:“阿西大夫,你回来啦!”月凌穆穆闻声,才缓缓回头。
“怎么坐在这里,不在屋里聊天?病患没有人照顾不行。”梨江脱口。
月凌穆穆平静回答:“没关系的,多吉少爷在我们家看着呢!”又好奇道:“你没有看到多吉少爷么?他在紫苏的房间里。”
“我没有上楼,直接就出来找你。”梨江说。
央金索娜催他一声:“阿西大夫先回去吧!我跟月凌再聊一会儿,保证会送他回你家里去的。”
梨江暗暗觉得自己这一趟过来是多余的,无奈着转身,穿过青稞地,走了回去。回到宅子,跨过门槛,他第一看就看到坐在桌子前的紫凤。
也是第一眼就看到梨江进来,紫凤倏地立起身,对他道:“紫苏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他……”
不等他说完话,梨江就张口回答:“我知道,今天央金小姐带着多吉少爷一起来,叫多吉少爷暂时代替月凌照顾你妹妹。”
“难怪架子那么大,原来是族长的儿子……”紫凤了然,启唇喃喃。
梨江看着他,问道:“你有没有说了什么话激怒了他?”
紫凤微微低头,回想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他是谁,问他,他也不说自己是谁,我就跟他斗嘴几句,只差一点,就把他给赶出去了。”
梨江听罢,抛下紫凤,赶紧上了楼,进到紫苏的房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立在窗户前、面朝窗外、双手还撑在下窗棂。
“多吉少爷……”梨江启唇,平静唤了一声。
江曲多吉很快回头了,随之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姐姐叫我在这里照顾这个病人,不过……我什么也不会。”
“没关系,我回来了,多吉少爷到下面坐坐罢,我煮茶给多吉少爷。”梨江对他万分客气,试图化解他与紫凤之间的误会。
江曲多吉坦荡地走出房间,下了楼,见到紫凤,眼里浮起鄙夷,佯装没有看到他一般,趾高气扬地经过他身旁,坐在桌子前。
梨江走到紫凤身边,对他低声说了一句:“对多吉少爷客气一点……”
紫凤无奈,立在江曲多吉后背不远处,不敢靠近这个男子。
梨江走到柜子前,拿出茶叶罐,取出茶叶放进铜茶壶里,提着这只茶壶到了灶房,烧火,把茶叶深煮久熬,令它熬出浓浓茶汁,再加入些许盐巴。
茶煮成后,他提着铜茶壶回到桌子前,又从柜子里拿出杯子,在江曲多吉的面前将热呼呼的清茶注入空杯子里头,然后捧给江曲多吉。
那男子接过杯子,捧着,吹了吹热气,就开始缓缓喝了起来。喝过了第一杯,他把杯子递给梨江,让梨江再给他倒上第二杯。
梨江提壶,准备要为他倒上第二杯清茶,一旁的紫凤看在眼里心里却是不舒服,快步走了上去,夺过梨江手里的铜茶壶,要为江曲多吉倒茶。
江曲多吉冷眼看着他,一腔冷淡:“我有叫你给我倒茶么?滚开,你还没有资格。”
紫凤也不是省油的灯,道:“你让梨江倒茶不如让我倒茶。”
江曲多吉冷笑了几声,如是冷淡道:“我让大夫给我倒茶妨碍你了么?大夫是东家,而且这也是藏人的礼仪。”
紫凤把茶壶轻放在桌案上,随之双手按在桌案上,对江曲多吉道:“藏族的礼仪里有规定只能由东家为客人倒茶惊茶没有?”
“没有又怎么样?”
“我只是看不惯你总是叫梨江倒茶,你明明自己有手。”
江曲多吉再度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个外来人真是多管闲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手来管我的事情了。”
紫凤心里越加不爽,启唇准备要还击,立在旁边的梨江发现不妙,阻止了他:“紫凤,你跟我出来。”话说完,迈步先走了出去。
作家的话:
多吉(Dojre)是藏族名字里最常见的名字之一,源自于古梵语,“金刚”之意,汉译也译作多杰,就是说,你可以把这个名字汉译成多吉,也可以译作多杰~
藏地的茶叶是从汉地运过去的,始于茶马古道,从云南往北运到西藏,据说在茶叶没有运到西藏以前,那里是用树皮泡茶的~
另外,酥油茶的制作材料有很多种,根据地方的不同而不同,有些地方的酥油茶是不放茶汁的,也不放酥油,就放鲜奶、芝麻、炒香的花生米等等,穷人家的酥油茶比较朴素,小康家庭的酥油茶更好,会放芝麻核桃花生米之类的~【酥油本来就有奶香味,因为是用牛奶羊奶提炼的,一般炒菜也用酥油】
第八章
紫凤跟着他走到了宅子外的一个角落,不解道:“叫我出来做什么?”
梨江止步,没有回头,一开口说话便是一腔严肃,反问他一声,“你还记得曾经我对你说过,‘得罪了多吉是会有麻烦的,小心一点’,你怎么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
紫凤把背部倚靠在墙壁上,答道:“我记得,我要是知道那个人是族长的儿子,一定会小心的,可我问他名字他不说,怎么会知道他就是呢!”
梨江回头,用训斥的口吻对他说:“那我给他倒茶的时候,你也不能那么顶撞他!”
紫凤低头,看着地上,坦白:“他命令你倒茶,我心里不痛快而已。”
梨江看着他,沉默了,面上浮着一层无奈,良久,对他认真说:“你要是眼红,过节的时候我给你倒茶行了吧?别惹是生非了,他要是真的恨透了你,一定会状告族长,到时候,你只能背着昏迷不醒的紫苏离开村子。”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会眼红……只是心里不痛快而已!”紫凤反驳。
梨江走到他面前,陡然举起右拳,落在了他的左脸颊上,他愣了一下,有痛觉在左脸颊上浮现才恍悟自己是挨了一拳。
“痛快了没有?”梨江严肃问他,不等他回答,独自走回到屋里去了。
紫凤揉了揉左脸颊,慢慢蹲了下来,忽然之间那种不痛快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最清晰的只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被梨江一拳打脸。
女人的说话声,由远及近,紫凤抬头望去,看到两个女子身影正在缓缓向这边靠近,忽然,其中一个脱口说道:“紫凤,你怎么蹲在这里?”
紫凤立即站起来,月凌穆穆走近,看到他的左脸又红又肿,吃了一惊,奇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紫凤捂住左脸,“没事,没什么问题,一下就会好。”
“让梨江看一看吧?”月凌穆穆有些担忧,提议道,却是不知道紫凤左脸上的情况就是梨江一拳之下造成的。
“不用了……”紫凤如是拒绝。
月凌穆穆拿他没有办法,领着身后的央金索娜走进屋里。
桌子前,江曲多吉正在喝清茶,一见央金索娜回来,立即高兴着放下杯子,站起来,脱口一声:“姐!你终于回来了!”
“叫你帮阿西大夫家照看病人,你反而在这里喝茶呢!”央金索娜严厉喝了一声。
“我都不知道要做什么,正好阿西大夫回来,他请我喝茶的。”江曲多吉解释。
央金索娜说:“回去吧!我们出来有些久了。”
江曲多吉轻轻应了一声‘嗯’,立刻跟随着央金索娜走了出去,央金索娜侧身坐在犁牛背上,江曲多吉走在最前面,手握缰绳,牵着这只犁牛走。
紫凤看到他们远去,才迈步走进屋中,月凌穆穆看了看他的左边脸颊,对身边的梨江说道:“紫凤不知道为什么,左脸肿了,你给他开个药涂一涂。”
梨江显得有些漠不关心,说:“不是什么病,会自己消红消肿的。”接着走到桌子前,收了杯子和铜茶壶,走出去,把余下的清茶全都倒了,舀了雪水清洗,再走回屋里,把杯子和铜茶壶放回了柜子上。
晚上,月凌穆穆从袋子里抓了三四朵雪莲花,准备要熬成汤给紫苏喝,紫凤正巧从她身边经过,看了一眼,晓得她手掌心里的形似在酷日下被晒干的棉花是什么东西,便问她:“熬汤给我妹妹喝的?”
“嗯,也许对紫苏有用,每回我都放一点在汤里给她喝。”月凌穆穆看着掌心里的干雪莲,回答。
希望对紫苏的病情有用啊……紫凤心里暗暗这么想着,看着月凌穆穆带着干雪莲花缓缓走出屋。
诊室里亮着灯,紫凤缓缓走了过去,立在门口,撩起布帘,看到梨江坐在里面正在翻看一本折子。那折子里必然是用藏文所写,紫凤心里猜想是如此,但内容怎么也猜不到。
他大胆地走进去,走到梨江面前,负手微微弯腰,看那折子,一片斗折蛇行的藏文历历在目,他丝毫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梨江抬起头,只看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看折子上那片文字,紫凤来瞎凑热闹丝毫没有影响他此刻的兴致。
良久,他再度抬起头来,看着样子看起来正专心致志盯着折子上那些藏文的紫凤,平平静静地启唇:“你看的懂藏文?”
紫凤收回目光,迎着梨江的目光,实话回答:“不……一点也看不懂。”
梨江纳闷了,说道:“你既然看不懂,怎么一直盯着它?”
紫凤答:“就是因为看不懂,我才在猜它写的是什么。”
梨江把折子合起来,“没写什么,是我阿爸留下来的东西。”话罢,即刻站起来,打开书箱,把折子放在其他书本的上方。
自己的身世,梨江从来没有对紫凤提起过,在他眼里,紫凤毕竟只是他救过的一个人,只是一个在村子里呆不了多久的外来人而已,没有必要让这样一个人了解自己。
紫凤呢,与梨江正好相反,无聊之时,他心里很想听一听梨江的过去,但梨江不肯提起,他也开不了那个口去问,毕竟,他只是一个外来人。
……“大夫!阿西大夫!”屋外面,隐约传来叫唤声。
月凌穆穆急匆匆来到诊室门口,掀起门帘,对梨江道:“梨江!外面有人在叫,不知道是谁生病了。”
梨江闻言,赶紧走出去,出了宅子,见到了一个提着灯的男子。
“我是族长家里的,族长生病了,叫我过来请你过去。”那男子这样说。
“我马上跟你去!”梨江干脆道,一回头,看到月凌穆穆已经把药箱拿出来了。背上药箱,他又吩咐月凌穆穆,“让紫凤把灯带上。”
月凌穆穆急忙进屋,片刻后提着一盏油灯出来,递给了紫凤。
梨江便跟着那男子走,紫凤拎着没有点火的灯,跟在了梨江的身后。
良久,到了族长的家宅,那男子熄灭了灯,带他们进到一间屋,族长正坐在矮桌前,用一只手扶住额头,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央金索娜也在屋里,在一旁忙着倒茶,江曲多吉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屋里不知所措地徘徊。
听到脚步声以后,江曲多吉终于止步,回头看了过去,目光落定在梨江身后的紫凤身上,登时,心里浮起一丝不快。
梨江大步走过去,走到族长面前,把药箱放在桌案上,坐下来。央金放下杯子,自觉退到了一边去,立在一边看着他们。
江曲多吉拦住紫凤,不满地盯着他,道:“你跟来这里干什么,我妈妈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紫凤面不改色,答道:“族长不是说过要大夫看好我么?大夫叫我在出诊的时候跟着,我不想来也得来。”
“所以你就跟着进来了?”江曲多吉不满道。
央金索娜听到他们的对话以后,走过来,劝阻弟弟:“多吉,快闭嘴!别打扰了阿西大夫给妈妈诊病。”
江曲多吉朝紫凤哼了一声,抿唇不再说任何一句话。
“族长哪里不舒服?”梨江开始问诊。
紫凤大胆地走道梨江的身边,半蹲着,看了梨江一眼,又看了看族长。
“头疼,浑身乏力。”族长微微张口,答道。
“症状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梨江又问。
“今天晚上吃完饭以后。”族长答。
梨江垂眸想了一想,发出请求:“能让我为您诊脉么?”
族长毫不犹豫地,向他伸出了右手,搁在桌案上,微微露出腕部。梨江用指腹轻轻按在她的腕上,偶尔食指中指无名指互相替换着诊脉。
过了一会儿,梨江把手收回去,安慰道:“没什么大问题,我开些止痛药。”打开药箱,取出一瓶药,把药粉倒了一点儿到杯子里。
药粉在水里融化以后,族长拿起杯子,饮了下去。
离开族长家宅,紫凤提着点火了的灯,在路上问梨江:“族长生的什么病?你什么也没说就只开了止痛药?”
“应该是误吃了什么东西,吃了止痛药以后,看看明天还会不会再出现这种症状,再有的话,会有人来叫我的。”
大夫的话应该不会骗人,本着这个想法,紫凤没有再问。
路,走了大半,紫凤的嘴巴管不住,又叨了一句:“有句话,我想跟你说。”
“说什么?”梨江平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