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彷徨不安的眼神逐渐清晰,看着倒映在慕容眼瞳中的自己,路子清吸了口气,重重的点了头。
早在路子清回宫之时,上官云曦便已被慕容批准可以回家探望。
当路子清和慕容急匆匆赶到上官府的时候,上官邢屋中那低低的啜泣,一听就知道是上官云曦。路子清脚下有一霎的犹豫,但赶到慕容拖放在他腰间的手,他定了定心神,还是跨入了房间。
屋中生着暖炉,感觉有些闷热。
路子清走入内室,看到跪趴在床边的上官云峰,上官云逸以及坐在一旁,哭的梨花带雨的上官云曦。路子清下意识的看向上官云曦的小腹,他心猛地梗了一下。
床边的三人自然也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看到路子清和慕容并肩而立,众人各自表情不同。上官云峰苦涩的抽动嘴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路子清。仇人,亲人,情人,他们的关系远比这里的每一个都要复杂。此刻,就连唤出对方的名,都让上官云峰觉得痛苦万分。他眨了眨眼,看到对面两人扶持的景象,无声的转过了头,握着上官邢的手,不由紧了又紧。
上官云曦哭的眼核红肿,也只是低声啜泣。
路子清心里猛地一沉,听不见上官邢的声音,莫非……是自己来晚了一步?他身子发颤,看向床榻的目光竟有些怯懦。
就在这时,上官云逸探过身子,在上官邢耳边低声道:“爹,是二哥来了。”
上官邢如同被唤醒一般,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向外探望。上官云逸让开了身子,让他足以看到站在对面的路子清,同时也让路子清可以看清上官邢的状态。
上官邢看到路子清,目光陡然一亮。路子清也是身子一震,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两步。
慕容看着这对父子,松开了扶在路子清腰上的手。
路子清眼中有着挣扎,像是要努力狠下心不去看病榻上已经只剩下一层皮的老人。可是他的身子却在不由自主的前行,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动作很奇怪,甚至有些摇晃。
说不清心中是怎样一种感觉,只是他周身同样散发出让人无法介入的悲凉气氛。当路子清走到床边的时候,原本跪在床前的上官云峰,上官云逸也不自觉的让开了。
曾几何时,上官邢的形象在路子清心中是高大无比的,是他憧憬崇拜的对象,也是让他一心想要打败,得到认同的对象。可是此刻看来,躺在床上的这名病入膏肓的老人,细瘦的手已经抬不起来,眼窝也因重病而深深下陷,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路子清心底感到一丝痛惜。
但是过往的痛楚太过清晰,太过刻骨铭心,他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只是停留在距离床榻两步的距离,再也无法向前。眼底有着抗拒,心情太过复杂。
上官邢也察觉了对方的抗拒,眼中的晶亮瞬间被浇灭了一般,黯淡下来。他知道自己过去做的太错,太多的过错已经无法弥补,他知道路子清在用一生的力量来恨着自己这个父亲,如果不是这样,他又如何可以撑过那么多的辛酸,忍受那么多的委屈,只为了有一日站在自己面前,让自己后悔过往对他的伤害?
只是,这个枷锁让这个孩子背负了太久,他已经太累了。累到他已经不知道除去了追逐着自己报复,还有什么其他的人生目的。而自己已经将死,他甚至想过如果自己就这么死去,这个孩子又将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目的生存下去?
无法放心,他如今只是希望自己可以为路子清斩断枷锁,可以让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眼底又升起希望,带了期盼,上官邢向路子清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重病早已消磨了上官邢太多的体力,他形如枯槁的手颤巍巍抬起,仅仅是一寸,也足以叫他脸色更加苍白,泛着一层死灰之色。
上官云峰紧张的看着,上官云逸也忍不住惊叫出声。
路子清的嗓子发紧,喉结上下滚动,却迟迟没有动作。
上官云曦又开始啜泣,她细碎的哭声在这寂静中听来,更显得凄凉。
上官邢嘴角颤着,像是要唤路子清的名,只是话还没有出口,他就猛地身子一颤,咳了出来。他难耐的将身子缩成了一团,也止不住那从嘴上捂着的手指缝中,渗出的刺眼红色。这红色刺痛了路子清的眼,在上官云峰紧张的低唤声,他快步走到床边,忍不住伸出了手,却在即将碰触到上官邢身体的时候,猛地停了下来。
上官云峰也向前走了一步,他忍不住就要脱口训斥,却被上官云逸从后面抓住了手臂,对他摇了摇头。
上官邢努力的想要停止咳嗽,可是嗓子就像是被锯割着一样疼,怎么也停不下来。而他的肺也像是被抽空了一样,随着他身子的颤抖就会引来一阵剧痛,让他不由自主的抽搐。血不停的从口中喷出,止也止不住。
路子清好似被吓到了一样定在那里,可是他心底却是挣扎万分。应不应该伸出手?他已经被上官家的人欺骗太多次了,一次又一次因为他的心软,念及那可笑的血缘之情,却一次又一次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在他受尽凌辱的时候,上官家这些所谓的亲人,没有一个人对他伸出了援手,反而还满心期待他的消失灭亡。
这样的恨,他如何能忘?
可是,他仍是不舍不忍,仍是期待,那令他不止一次觉得可笑不已的亲情。
最终,还是忍受不了这个让他失望,却又让他无比崇敬的男人如此的痛苦。他弯下腰,按住了上官邢的肩膀,一边顺着他的后背,一边面色悲凉的道:“你……”只说了一个字,嗓子就如同被噎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只因他感到这个男人的脊背因自己的碰触而放松,他痛苦的眼神因自己的出声而多了一丝欣喜,甚至重新亮了起来。
动作瞬间僵硬。
他是否是真的感到欣慰,还是因为唤来了自己如同原谅一样的妥协,而有了算计得逞的快乐?
上官邢的咳声渐渐缓了下来,平复了呼吸之后,他看起来好了许多,只是他手上以及身前多了一大滩血迹。上官云峰见了,就要上前清理,却被他摆摆手,拦了下去。这一通咳嗽似乎将身体中的瘀血都吐净了,他觉得自己有力了许多。
抓住路子清垂放在自己眼前的另一只手,感觉到那人的僵硬,他缓缓开口道:“我一直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无愧天地。至少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苍朝百姓的事情……”他看向路子清,目光坦然,道:“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始终知道自己欠着一个人,欠着一对母子,就算是死也偿还不清的恩情。”
路子清猛然间瞳孔一缩。
上官邢好似没看到一样,轻抚着路子清的手,接着说道:“那是在我同先帝微服出游的日子里,遇见了一个让我倾心不已的女子。那个女子很美,不仅是容貌,更是风骨。她虽然出身风尘,却从来没有嫌贫爱富,她自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从来不被世俗所欺压。”上官邢陷入回忆,他的眼中渐渐浮现柔情,接着说道:“那个时候,我因为受到了劫匪,穷困潦倒,身无分文,那个时候在别人眼中,我无异于乞丐,不是权倾朝野的上官宰相,更不是侃侃而谈的上官公子。那时,我一身褴褛,坐在街角,根本不知道要如何为生,所有人都对我避而远之,看不起我。我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富家公子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唾弃的无能乞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如何回到京城……”
“但是那个时候,我遇见了那个女子,那个风骨卓越的女子。她给了我一碗饭,带我回了她的画舫,是因为她的善良。她问我,为何会流落在外。她说,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乞丐,我一定有苦衷。我知道自己要回京城,但是又不能相信她,所以就告诉她,我家在京城,是个生意人,途中遇到了劫匪,才会如此。然后,她信了,而且她愿意帮我……”
“最初我以为她和其他的青楼妓女没有区别,只是听说我出身富贵,才会想要帮我。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画舫是她的,她本来是沿河向北,却为了我改道向南。一路上,我认识了她的才华,见识了她的风姿。看到她向乞儿施舍,也看到她不畏权贵,只结交她认为值得结交的人。这个女子生在风尘,实在是太可惜了。一路上,她对我很照顾,从来不曾逾矩,她也对其他人非常客气,就这样不知不觉,我为这样一个女子可惜,同时也倾心……”
“我问过她,如果不去京城,她打算去哪儿?她和我说,天下很大,她想要踏遍,见识不同的世界。我问她,以她的才华大可以不必如此辛苦,做这个行当,这又是为什么。她说,天下可怜的女子太多了,纵然是男子也有许多身不由己的,只是她希望,她可以至少为这些人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有时候我认为,她生做女子,真是可惜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叫我如何能不动心?比起出生就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她更让我折服……”
诉说着心底的爱意,上官邢的脸也亮了起来,一霎那他整个人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年少轻狂,那个可以恣意妄为的年纪。路子清沉默,在场的其他人也沉默。他们都听得出,上官邢那个时候深深爱着那个女子,同样直到今日,他心底的这份爱意仍然不曾减少过。
爱着,却仍旧将心爱的女人送入了深渊,为什么?路子清有着疑问,只是面对上官邢那如同焰火一般绚烂的表情,他选择了沉默,甚至此刻,他半曲了膝,跪在了床前,撤去了一身的防备。
上官邢继续说道:“然后不知不觉,就有了你……”他目光温和的看向路子清,这个时候,他眼中只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喜爱与骄傲。
这种眼神只有在路子清还是个孩子,还在母亲怀里的时候才看到过,自那场意外,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从上官邢眼中看到过类似骄傲的眼神。他在这一刻动摇,抿直了嘴角。
上官邢道:“知道她有了孩子,我比任何人都欢喜。真的很希望那条路就那样一直不要停,我与她,还有我们的孩子一直可以那样随波逐流……只是,路终有尽头的一日。”他微微一顿,目光瞬间变得沉痛,道:“而那也是我罪孽的开始。”
路子清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狠狠一紧,他的心也跟着狠狠的一紧。因为回到京城,意味着上官邢终究要回复他表率天下的身份,而也是这样,开始了路子清悲苦的一生。
上官邢叹了口气,缓缓道:“知道我的身份时,她说过不后悔和我一起,她愿意离开,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至于我们的孩子,她会好好将他养大,然后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怎样伟大的人……”他话语哽咽,想起自己所做的辜负了那个女子的期盼,忍不住落泪:“我的私心害了她一生……”
第184章
回到京城的一霎,上官邢就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商贾之子,而是苍朝的宰相,天下学子的表率。这样的他怎么可以让一个女子怀着自己的孩子四处流浪,而他又怎么能不对那个留着上官家血脉的孩子负起责任?
三妻四妾本就平常,他又为何不能享齐人之福?
于是,他同蝶舞说,他会好好照顾他们母子,他不愿他们再去漂泊,他不想自己深爱的女子远离自己,独自流浪。
爱语永远都是最致命的毒药。蝶舞是个女人,尽管她再怎么思想独立,她也依旧是个女人。女人总会在独自一人时脆弱,想要找个依靠,托付终生。在她面前,是个全苍朝的女子都爱恋不已的男子,是个全苍朝的男子都崇拜的对象。面对这样一个男人对她说要托付终生,对她说爱,她又如何能拒绝?
所以,蝶舞答应了。她愿意为了这个男人放弃自己的骄傲,因为她觉得这是值得的。
没有八抬大轿,没有重金聘礼,有的只是拜堂的简单仪式,甚至在将她的名字写入上官族谱时,那些大人不甘愿的表情都是那样的明显和张扬。尽管这样,蝶舞依旧告诉自己,她的选择没有错。
这位无声无息入门的上官家二夫人,在不久后就为上官家诞下了一名男婴,取名上官云清。
那孩子天资聪颖,上官邢更是对这对母子爱怜有加,不仅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导这孩子,自己更是时常留在这里,亲身教导。就连上官云峰也对这个乖巧伶俐的弟弟,十分爱护。这让身为他的正室,八抬大轿娶入门,莫老将军的掌上明珠,又是上官云峰的亲生母亲,如何能不嫉妒,吞咽下这口气?
后来上官邢因奉了先帝的密旨,去寻找流落在外,与先帝私定终身的那名女子而离京在外。失去了上官邢的蝶舞立刻少了庇护。莫华蓉出身名门,又身为正室,如果要选择的话,任谁都会站在莫华蓉这一边。于是蝶舞的处境变得非常尴尬。
尽管如此,她仍是相信若她识得本分,上官邢自然会明白,而公理在她这边,她不需害怕。但是权势又如何是公理可以说清的呢?而对于在外漂流,不知官场阴暗的蝶舞而言,她远远不如莫华蓉懂得上官邢的处境与想法。
上官邢深刻明白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尽管心中对蝶舞爱恋不已,却仍没有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他小心的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取巧平衡,对于莫华蓉明里暗里的手段,他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后会去安慰蝶舞,但是从不曾出面为蝶舞做过什么。在众人面前,还要为了维护正室的尊严和他的面子,往往他叱喝的对象都是蝶舞。
蝶舞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只是她作为一个女人仍旧相信着自己选择是没有错的,自己的夫婿是迫不得已的。她仍旧相信自己的委曲求全可以为自己的儿子争夺一个安稳的生存环境。
虽然上官邢表面上对莫华蓉是放纵的,可谁都知道他心底喜爱的还是蝶舞,那个从过去的独立自主,满腹才华变到现在的温顺贤惠,柔美淑德的蝶舞。而她的儿子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乖巧可爱,聪慧伶俐,任谁看了一眼都会喜欢上的孩子。
蝶舞希望他可以长大成人,可以顶天立地。
莫华蓉自然也看得出她最大的威胁不是蝶舞,而是这个孩子,这个让上官邢爱不释手,又叫上官云峰追逐在后的上官云清。所以,她看准了上官邢为了上官家的名望,为了与莫老将军一文一武,取得在朝中的平衡,无论自己做了什么,他都只会视而不见。于是,她毫不留情的痛下杀手。
正如莫华蓉所推想的那样,上官邢就算隐隐察觉了,他也宁愿自欺欺人,相信她的谎言,维持人们眼里端庄贤惠的上官夫人以及才华横溢的上官大人的形象。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那个孩子没有死。而那之后,几次三番都大难不死。
那个孩子回来了,他舍弃了上官云清的名字,作为路子清,同他母亲一样,骄傲独立,却有着谁也看不透的诡秘心机。如果他想算计,无论是上官云峰还是上官云逸,都不可能逃得过。所以上官邢怕了,他怕这个孩子。
路子清面对他时,眼中的淡漠和恨意太过清楚,他连掩饰的想法都没有,赤裸裸的表现出对他的厌恶,莫名其妙,冷入骨髓。
上官邢一直矛盾着,对路子清又爱又怕。他不知道要如何表述自己,一直怀疑着路子清出现的动机。甚至在慕容大婚的时候,他仍是认为这是路子清设计好的,让他一家陷入万劫不复境地的手段。
可是当他在上官云峰回来的那一夜,他看到莫华蓉在路子清面前崩溃,他看到路子清失去了焦距的瞳孔,他听到路子清那充满了绝望的言语,他才知道这个孩子恨着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算计伤害自己。
这个孩子只是想让自己去承认,承认自己的过错,然后承认他……
上官邢颤声讲述着过去的一切,说着他对蝶舞的爱意,以及那份愧疚与悔不当初。他看向路子清深沉的眼睛,泛着泪意,却满是隐忍,他同样感到心疼。他是如何,让这个曾经自己那般心爱的孩子,逼到这样一种隐忍痛苦,无处可逃的境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