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邢忍不住哭道:“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对不起……”
路子清眼中打转的眼泪因为这一句“对不起”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个怎样的结局,想要上官邢给出个怎样的交代。如今听到他叙述自己对蝶舞的爱,叙述自己的歉疚,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等的,不过是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上一句“对不起”。为了这句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付出多少的心酸,忍受了多少的屈辱。这一刻,他却是觉得值得了。
泪水无声的落下,路子清强忍着抽泣。
上官邢也是老泪纵横,他一声阅人无数,又怎么会看不透路子清此刻心里想的呢?他只是一直以来担心着自己的名望受到影响,而对路子清那毫不遮掩,袒露在自己眼前的真心视而不见而已。
即使自己是如此的无情,路子清依旧活的坦荡。
他很欣慰,紧紧抓住路子清的手,枯槁的手指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红痕,上官邢卯足了力气,对他说道:“有你这样的孩子,一直以来面对风风雨雨亦不曾妥协。我真的为你骄傲。”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说完这句话,上官邢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跌在了床上。
路子清因他那句“骄傲”而震惊,更因他这突如其来的倒下而心慌。他急忙扶住上官邢,急切问道:“你怎样?”
上官邢却是了却了心中最大的心事,满足的笑了,断断续续颤声道:“是我束缚了你娘,如今又……束缚了你的一生,我不奢望你还肯认我……我,我只是希望今后你可以放掉这个包袱,做你想做的事,走你想走的路……你……真心待你的……”他说着,眼神飘向了站在较远的慕容。
慕容走过来,单膝屈下,半跪在路子清身侧。
一个君王如此屈膝,众人是震惊的。只听慕容说道:“老师,今日重新唤你老师,是因为我又看到了老师原有的铮铮铁骨,不畏人言,不畏权势,只求公理,只求道义。我知道老师后悔,后悔那时没有好好待子清,没有好好待蝶舞。我,慕容昊轩,在此发誓,此生绝不负路子清,请您放心。”
这个男人褪去了一生的富贵显赫,舍去了高贵的称呼,如今屈膝在自己面前,用这样真诚的目光,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请求自己将孩子交付给他。上官邢不由为之动容,他不得不说,一直以来最了解的路子清的人就是慕容昊轩。他替路子清不值,所以削弱自己的势力,夺走自己的繁华,让自己看清楚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而已,既不是神,也不是圣。这是他对爱人的父亲的怜悯,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师尊的敬意。
上官邢不由老怀安慰,热泪盈眶,抓着慕容和路子清的手,不住说“好”。
他又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子女,上官云曦惨白着脸,她已经明白慕容昊轩这话的意思。
她心底一直有着幻想,纵然不能取代路子清的位置,但是她愿意以这个男人为尊,与他共事一夫。但是此刻她却明白,在慕容心中,从来没有过自己,不仅是自己,甚至任何一个与他有过关系的女子,与他而言都如无物。这个男人心中只有路子清而已。
捂着嘴呜咽出声,迎向上官邢的目光。
上官邢也是满心的无奈,眼中尽是担忧。他知道在他获取了儿子原谅的同时,他又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入了深渊。满心的痛苦,他忍不住又是一阵抽搐。
路子清又如何不懂,他转过头看向云曦,那个女子一手捂住嘴,一手按住腹部,低声啜泣。她不仅是为了父亲而哭,同时也是为了自己而哭。路子清轻声唤道:“云曦。”
上官云曦浑身一颤,抬头看了过来,看到路子清对她伸出了手。那双手很白,也很细,不像大哥上官云峰那样大,也不像小弟上官云逸那样细腻,但是那双手曾经保护过她,上官云曦清楚的记得。她对路子清只有满满的愧疚,与曾经不经意挑起的崇拜与憧憬。
看向路子清那双清澈的眼眸,她有些不受控制的起身,接过了冲她伸出的手。被那只手抓住的一霎,她忽然觉得心底的不安,对未来的彷徨都消失了。她有些茫然的看向路子清,路子清却已经转过了头,看向上官邢,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兄弟。”
上官邢双眼猛然一亮,这句话无疑是路子清承认了自己,更是对他许下了照顾上官云曦的诺言。上官云逸也走了过来,抓住了路子清与上官云曦握在一起的手,低声道:“爹,我们是兄弟。”说着,他看向上官云峰。
上官云峰依旧目光复杂的看着路子清,他不知如何面对对方,只是此刻看着对方坚定的身影,以及云逸,云曦期待的眼神,他缓缓的走进,将手同样覆盖了上去。碰触到路子清有些冷的手背,他觉得有些不真实,但是却又是如此实在的感觉,让他不禁想要永远这样下去。
那份眼神太过炙热,上官邢看在眼里,心底不由紧张。他知道造成上官云峰现在这幅样子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无论是作为爱人的喜爱和作为亲人的疼爱,他都无法正视与路子清之间的关系。而且若是上官云峰不知道如何看开,那么谁也无法为他解开心结。
上官邢最后的担忧化作满眼的愁苦,他只觉得眼前开始模糊,但是又很不甘心,想要看清这群子女。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却死命的不肯松手。
路子清口中也是一片苦涩,他带着其他几人的手,将上官邢的手负在了这群子女的手上,然后转头唤了一声“大哥”。
上官云峰只觉得浑身一震,他看着路子清那双不掺杂质的眼,想起了儿时追在自己身后那小小的身影,每当自己摊开双手就会像小狗一样扑过来的可爱身影,他又想起了在暮颜楼初见路子清时,那双目空一切却独独对自己审视良久的眼睛,然后是每一次相见,那人挣扎的眼睛,那人哭泣的身影,最后凝聚成了此刻眼前这张沉淀了心酸,却绽放出艳丽光芒的脸孔,他痴了。
缓缓的闭上眼睛,任由那一幕幕在心底流过,各种路子清的表情都不如最后凝聚在眼中的路子清,那样的坦然,平静。他总是想为对方做些什么,但是他从来都只是在伤害对方,如今可以看到对方放下了一切,他还有什么好不甘的呢?
上官云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平静坦然的路子清。他缓缓笑了,将自己另一只手覆盖在父亲苍老的手上,他沉声道:“爹,我们永远都是兄弟。”
上官邢看到上官云峰不带勉强的笑颜,他终于欣慰,然后释然。瞳孔一点点散开,路子清忽然唤道“爹”。上官邢猛地眼中一亮,最后带着满足的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垂下了手。
第185章
上官邢辞世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他生前因为路子清的事情而名声受损,尽管如此,他仍是天下学子的标榜,仍是一名为国为民的好官。皇上将他风光大葬,上官云逸被赋予重任,本来上官云峰也有官职在身,却被他好言婉拒了。
上官邢去世这一日是腊月二十八,还有两日就是除夕,因此皇上特令今年的除夕宫中不办宴席,举国默哀。
七日之后,上官邢风光大葬,同他一起入土的还有另一具棺木。那是路子清的母亲蝶舞的棺木,当年蝶舞被路子清葬在野外,上官邢在临死前,就已经吩咐要与蝶舞同葬一处。同时,蝶舞的名字也被重新载入了族谱。
路子清为父亲守灵,在上官府上住了七日。上官邢下葬之后,他才回了宫中。
那日从那回汗得到的信和大印一早就交给了慕容昊轩,他知道那两人在密谋着什么,只是慕容昊轩无意让他参与,他也不会多问,偶尔说及,慕容倒也不会瞒他,隐约他知道两人合谋共演一出戏,借盟约之事,让慕容昊缘显出原形,而条件如那回汗之前所说,他要苍朝派出合适的人选为他们提供丰衣足食的方法。
这一条件,慕容答应了。
之前华夫人因为触怒龙颜,被打入冷宫,她的女儿无人照看,路子清认为,虽然错不在他,可伯仁却因他而亡,加上小公主可爱乖巧,他不讨厌,于是会经常看望小公主。对于他这不知不觉疼爱小公主的行为,慕容欣喜异常。好似那小公主就是他与路子清的孩子一般,更加宠爱。
路子清偶尔会去紫琼宫看望上官云曦,所有人都知道路子清是慕容最爱的人,更知道华夫人因为得罪他而被发落,无论什么人求情都没有办法。大家也知道上官云曦是路子清的妹妹,看到路子清对上官云曦的另眼相看,平日对上官云曦颇有眼色的人如今也不敢如何了。慕容也会因为路子清的缘故,来到紫琼宫。
他对上官云曦没有感情,却也因路子清而感到抱歉愧疚。因此承诺,如果上官云曦需要什么,尽可以提出,当然这个条件的底线就是不可对路子清不利。
上官云曦爱着慕容昊轩,她也对路子清有过憧憬和崇拜,如今这个情势,已经比起过去那种备受白眼,要好得多了。所以她实在不知道还可以要求什么。只是面对路子清的时候,尽管装作无事发生,却仍有着无法消除的尴尬。
路子清也是一样,他不否认上官云曦今日的窘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自己。所以说不愧疚是不可能的,同时看着云曦那仔细看就可以看出端倪,微微凸起的小腹,他也是百感交集。他甚至不敢去想,以后这个孩子出生后,如何看待自己这个舅舅和他的父亲,这个孩子是否会成为另一个自己?
每当想起这件事,路子清就会觉得脊背发凉。
又过了半个月,盟约的事毫无进展,此刻不仅是那回汗不认真,就连慕容昊轩也似有意拖延一般,不是提出无理要求,就是对那回启的提议不做回应。这逼得那回启更加的焦急,同时驻扎在城外的木突士兵也因那回启的焦躁而变得躁动不安。
那回启感觉自己不受重视,备受冷待,更是无法忍受那回汗那种玩闹成性的性子,他脑中开始有些想法,同时他与华阳王的接触也越来越多。
因上官邢辞世,柳思霁从逐郡返京。自他听闻路子清平安无事,每日期盼相见。回到京城,他尚未见到路子清,就先见了上官云逸。从他口中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柳思霁只觉惋惜。听到慕容在上官邢面前发下的誓言,一时间他又不知道见了路子清,他能说些什么。
自己所谓的侠义让路子清欣羡憧憬,可这远不如慕容的深情霸道让人沉醉。他自知这一点,更是不知如何面对,更何况他始终记得,当时逼迫慕容成亲,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他无法否认,当时私心里或许想过,如果慕容和云曦成亲,自己是否有机会和路子清共享一世?
就是当时的一念晃过,让他如今不敢直面路子清。
回到京城,他就住在过去的府邸,方廷玉也一同住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他和萧子桤有说有笑,出出进进。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方萧两人的不同,柳思霁心底暗自替兄弟欢喜。想起当日四人同游,他亦是惆怅万分。
他本以为日子便是如此过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路子清。却不想没几日便被宣召入宫。想是慕容宣召,入了宫跟着下人走了一段,才发现这路并非通向书房,他心思一动,存有万分侥幸,不出片刻,便被带到了后花园,随即看到凉亭中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路子清。
柳思霁喜上心头,心脏“怦怦”跳的急促。他慌忙沉气,酝纳百骸。那人也是一般的心有所感,恰巧此时转过了头,一张俊秀的脸在春阳映照下,更显柔和秀挺。
路子清双眼一亮,急忙走下了凉亭,来到柳思霁面前,一张脸掩不去喜悦,唤道:“大哥,好久不见了。”
看着路子清这喜形于色的表情,柳思霁心下五味陈杂,欢喜自是有的,但也少不了愧疚。他呐呐道:“你……可还好……”声音微顿,竟有些不相信立于眼前的人真的便是思思念念的路子清。
路子清轻轻一笑,道:“我很好,倒是大哥,怎么一年不见,到好似和我生疏了许多。”柳思霁见他说话时眼底掩不去的喜悦,不似以往那般沉寂的看不出心思,当真与他过往见过的路子清天差地别。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忽然被路子清拉住了衣袖,只听对方笑道:“大哥回京数日,都不曾见面,是我疏忽。如今得见,当真是有满腹的话想说,大哥快随我来,别在路中间呆立。”说着,扯了柳思霁一同入了凉亭。
凉亭内已经布了茶点,路子清将柳思霁让在了上位,然后去了茶细细泡制,边泡边道:“许久不曾自己泡茶,不知味道如何。”说着,将泡好的茶放在柳思霁面前,眼中带了几分期待的看向对方。
柳思霁被路子清热情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纵然路子清不怪他,但知晓当初自己也是逼迫慕容的一人,他当憎恨自己。可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柳思霁心中忐忑,却仍是端起了茶杯,尝了一口。登时一股芳香馨甜沁入心肺,他赞道:“好茶。”
路子清眉眼微挑,显然是因这夸赞心花怒放,自己也泡了一杯,饮了一口道:“我只怕自己手生,怠慢了大哥。毕竟大哥如今贵为王爷,什么样的好物皆品尝过,今昔不比往日了。”
他这话说的也不知是褒是贬,柳思霁听得心头一阵乱跳。
路子清道:“我听闻大哥这一年来一直留住逐郡,北临木突。”
柳思霁点头道:“的确。”
路子清问道:“不知大哥认为木突如何?”
柳思霁一愣,他自愿留住逐郡,一来是因为京城之中,总让他愧疚难当,二来则是,朝中尔虞我诈,他应付不来,也无心应付。边关虽不比江湖逍遥,但好过京城处处受制。如今听路子清问起木突,奇道:“子清,此问何意?”
路子清看了柳思霁一眼,心思转动之间,已然解释道:“大哥莫要误会,不是皇上要我询问,而是子清对木突抱有好奇之心。”他眼神微敛,似是躲避柳思霁探寻。
柳思霁本只是无心一问,却不想路子清自曝其心。他登时心中一凛,暗道:子清这次叙旧,莫非是有意打探我之意图?可是皇上对我自荐边关有了想法?想到自己虽然贵为王爷,但武林旧属依旧对自己留有薄面,若是慕容认为他打算拥兵自重,他当真是百口莫辩,只怕还要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想到当年武林盟被慕容昊轩,慕容昊缘两人当做棋子,利用其中,想到自己为了至亲兄弟留在朝廷,同时也让他背后的武林兄弟们受制于朝廷,他都不曾怨言,如今仍是难逃猜忌,心中登时不悦,当即脸孔一沉,道:“我即做这苍朝的王爷,自当为苍朝百姓设想,为苍朝江山设想,绝不会做背叛兄弟,背信弃义之事。”
他声色严厉,路子清惊了一惊,想是自己说的过了,愁眉不展。随即叹了口气,解释道:“当真不是皇上询问,而是子清想要了解。”他神色淡下,转着手中的清茶,转头道:“大哥怎样为苍朝,子清心知肚明。正因知道,正因明白,大哥当初所做的一切,子清都无可批驳。若子清处在大哥的位置,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柳思霁气息一滞,路子清接着道:“天下与一人,谁轻谁重,根本不需要比较。”柳思霁默然。
路子清抬起头,看着柳思霁,一字一句,道:“因此子清不怪大哥,不怪任何人。子清只是觉得不公。不公不在于牺牲了子清一人,不公只在于子清从不曾有机会做出选择。”
柳思霁被这清澈的眼神看着,心下难耐的别开了脸。
路子清知他心中不好受,知他愧对自己。他于柳思霁而言,是个心结。这个心结在于柳思霁当初对他的放弃,然而这件事他的确不曾怪过柳思霁,他若说怪,怪的是莫华蓉,上官邢。若说恨,恨的是背后算计他的慕容昊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