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愣着做什么!快收拾收拾!”
我应了一声,立刻整理起包袱。墨笑说,方才我们开了个局,便要演完,我还得先装成这位墨老大夫的病人。待出了客栈,才能换上药童这个新角色。
我背上包袱,墨笑扶住我,慢慢走下楼。客栈楼下大堂中央,几抹不染尘埃的白色,围在一桌用早膳。少年郎们各个面带浅笑,气质清幽。谈笑间,眸光灿灿,流露正气,不愧是清逸山庄的首席弟子。为首一人以玉簪束发,面额如白衣一般干净清爽,眉目生得俊秀标致,笑起来酒窝深深。正是那晚发命令活捉玉箫之人。若不是本公子近日遇见的,都是绝色美男。说不定会对那弟子垂涎一番。
“启乾师兄!你说那玉箫会去哪?我们追得那么紧,竟还是让他给逃了!”一少年咬着馒头,含糊不清地问向为首那弟子。
我看了一眼墨笑,二人放慢脚步,侧耳听去。
原来这长得不错的少年,便是苏怀秋的得意弟子,清逸的暂代掌门,启乾。如此年轻便得器重赏识,说不定会是下一届的掌门呢。
我不由向他多看了几眼。恰好,启乾喝了一口清粥,抿了抿嘴,正抬起头。与我的目光来了个不期而遇。我一慌,怕他认出我来。立刻用衣袖挡了半脸,不断地咳起来。
我仿佛可以感到启干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半响。他的声音不带杂质般纯净。“我猜测玉箫逃回了神乐阁。我以飞鸽传书向师父禀报,他这才让我们去溯阳会和。”看来启乾没认出我。是那晚并未看清我的长相吧。
我与墨笑坐在了离他们不愿的位子,要了几个馒头。看来墨仙人是与我一个心思。想要听听清逸的辛秘。
“神乐阁这邪教处处与我们清逸作对,也不知是否有旧怨!”另一弟子压低声音道,“你们可有听说什么吗?说来听听。”
“启裕,师父最忌讳弟子们在背后嚼舌根。你可要收敛一些。”启乾自顾自得用着早膳。不甚在意师弟们的议论。
“启裕师弟!”又一人插嘴道,“我知道一件事,你们听了保准震惊!”
“什么事?快说!”
“这神乐阁一直视我们清逸为眼中钉,不就是为了那洞天琉仙琴吗!神乐阁对外称,宝琴曾属于神乐。其实这说法,我信!因为你们中大多入门不到三年,自然不知道这宝琴是掌门三年前参加珍武会夺来的!不信你们问大师兄!他当年是唯一一个跟随掌门参加珍武会的弟子!”
“大师兄!旻狄师兄说的是真的?”
启乾放下碗筷,脸色不太好看。秀气的酒窝已然不见,淡淡道,“旻狄说的没错。师父当年只带了我一个弟子去。当时神乐阁也派了人去夺琴。这宝琴虽是珍贵,但确实对我清逸无什么作用。可师父当时一心争夺,还为此受了重伤。”
“师父真是古怪。这琴是神乐遗失之宝,他们去争情有可原。师父又不会弹琴,拼了命去抢干吗!现在放在万宝轩,还得加人手看护。”
那个名叫旻狄的少年唇角一勾,一脸坏笑道,“说道这个,我肚子里又有一些你们不知道的。”
“师兄快说吧!”白衣少年们一阵起哄。
“呵呵。掌门当年负伤回到山庄。五大长老,也就是咱们的师父们连续为他输了三天三夜的真气。我与启乾一直守在房内待命。可掌门睁开眼,却像失了魂魄。养了半年的伤,却没说一句话。整日将自己困在房,谁都不见。想来他拼命夺琴,必定是——”说道此处,旻狄不由一笑,“来去不过一个‘情’字!”
此话一出,众弟子纷纷惊呼。连我与墨笑都不由侧目。
“旻狄!”启乾拍桌而起。弟子们顿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我说了,师父不喜欢你们在背后胡说。神乐阁乃武林公敌,我清逸是名门正宗,铲除神乐阁大势所趋,与那宝琴有何大关系。师父他的私事,也不是我们小辈可以随便拿来消遣的!你们明白了吗?”
“是。”弟子们齐齐点头。“谨遵大师兄教诲。”
我看着这启乾有些古怪。他一身正气,见不惯师弟们嚼舌根,劝谏几句话,那是自然。但他脸上露出的神色,分明是暴怒。方才旻狄谈及三年前的事,他便开始莫名的不悦。提到苏怀秋的情事,他更是反应激动万分。
据本公子三年来待在烟花之地的经验看,启乾对苏怀秋,可不是徒弟对师父的感情!怎么说好呢。启干的神色就像是看到自己的老相好,伺候了别的男人一般憋屈。当然,本公子这比喻不太文雅。
被启乾一顿训斥,弟子们便乖乖用膳。我与墨笑便再无什么事可听了。我俩对望一眼,便悄悄溜出了客栈。
……
“这位姑娘,您是哪里不舒服呢?”
“我丈夫他常常去青楼,还说要把我休了。大夫,你给我开一包药。我要毒死那些个狐狸精去!”
“姑娘!你跟我来。”本公子,不,本药童将那姑娘请出了房间,立刻啪得合上了门。
“顾柳月!我们太失败了!”墨笑趴在桌上,将白胡子附在鼻尖上。“三天了!没一个正经的病人来找我医治!眼看盘缠都花光了!”
“墨笑!这溯阳的百姓都不生病吗?”我也郁闷得很。
话说三天前,我与墨笑离开小村子。便装扮成大夫与药童,前往溯阳。这溯阳城真真了得,琼楼玉宇随处可见,富足繁华堪比长安。客栈,酒肆,饭馆,钱庄,妓院,你能想到的溯阳都有。这还不算最震惊我与墨笑的。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几乎所有店铺的招牌都明晃晃的刻有“钱氏”二字。以前听说钱家从溯阳发迹,成为富甲一方的家族。更是珍武会的主办方。却没料到亲眼所见,比听说来的更为夸张。
我与墨笑点了下剩下的盘缠,准备找一间普通的客栈住下,却惊恐地发现珍武会的热潮令客栈纷纷爆满,房价物价被不断哄抬。因此整个溯阳所剩下的号称豪华客房,都已是天价。
我与墨笑囊中羞涩,最后只好合租了客栈的杂物房。我俩盘算着第二天上街给人治病,赚一些小钱。没想到街上举着“神医”,“活神仙”,“神算子”等等招牌的,已成泛滥之势。我很清楚地记得有个大婶从我身边经过,不忘嘀咕一句。“每届珍武会,这些个江湖神棍就特别多!”
于是,我家墨仙人这名副其实的神医,便硬生生被淹没人海。我俩忙了三天,脑袋空空,肚子空空。荷包也空空。
“墨笑,距离珍武会还有两天。我们怎么办啊?”我摘掉了粗布头巾,瘫倒在一堆杂物上。那就是本公子三天来的床,又脏又粗糙。
“我看我们医病赚钱的方法行不通。不如,我们明日分头去找吃的。”墨笑眼睛一放光,“我这般摸样,倚老卖老应该没问题。”
我哀怨地望了他一眼。“那不就是要饭吗?”本公子如何不济也曾是烟醉楼芳华绝代的前辈。从未做过要饭这活。
“要饭怎么了!我以前——”墨笑突然不说话了。我望向他,只见他尴尬一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我的故事。武林中人将它称为传奇。我却宁可没有过那段传奇。我还记得,要不是……要不是有个好心人救了我,我一定早就饿死街头了。和一群野狗抢残羹剩饭,这样没有希望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地狱。”墨笑眼中闪烁盈盈光亮,那颗泪痣仿佛就是他惨痛经历的烙印。
我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二十七年的记忆,说不定是个好事。也许我也有很多痛苦磨砺,只是忘记了,连那种绝望心碎的感情,都一并忘记了。“没事啦!不就是要饭吗!本公子什么风浪没见过!”我对墨笑咧开嘴笑了起来。“溯阳那么富足,要饭不难。我们比比,明日谁的战利品更多!”
墨笑破涕而笑,白了我一眼。“顾柳月!比就比!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第九章:玉兰皎皎
虽说本公子一副胜券在握的摸样挑战了墨笑。但真真要我装乞丐缠着别人,还真有些难度。我一大早起床时,便发现墨笑不见了。我穿上粗衣,将长发挽在头巾里。还不忘拨松发丝,凌凌乱乱一把。对着水面一照,这造型还是不够惨。本公子一狠心,直接不洗脸了,还抹上一点土灰。
我就这番落魄摸样出了门。可兜兜转转,四处晃了晃,愣是没敢缠上谁。眼看一上午就这么过了。肚子又在叫嚣不止。我蹲在街边的角落,找来一块石子万分沉重的写了一遍血泪史。死了爹又死了娘,丢了弟妹没了房如此这般。可街上来往人群,没一个瞧我一眼。更别说施舍个几文钱了。看来是我没有做乞丐的慧根。
“诶!听说钱家二少爷回来了!钱家为他接风洗尘,正在摆酒席。还派发红糕和肉包子给街坊。我们快去领吧!等下人多,就被抢完了!”一少年从我面前晃过,拉着另一人小跑而去。
我一个机灵,立刻站起来,追着他们。真是天助我也!有红糕又有肉包子!本公子不会饿死了!
一路追着那两个少年,一直追到城东钱府门前。我一时傻眼。
钱府大门如皇宫城楼,石狮威武,石柱震天,气派非凡。守门家丁丫鬟穿着光鲜,满面红润。站在门外虽看不到里面的摸样,但院中花香幽幽传来,耳边似乎可闻流水潺潺,莺啼连连,亭台楼阁露出雕栏红墙,窥一斑可见全豹。本公子这才领悟,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
“快抢快抢!不然就没了!”一蜂窝的人从我身边挤过。我这才恍过神来,自己是来抢包子的!眼看面前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一群家丁喊着“别挤别挤!老爷说了,人人都有!人人都有!”
我也使劲往人堆里挤,这才发现自己已饿得没了力气,方才蹲在地上,膝盖也发酸。但本公子意志坚定,终是望见堆叠而起的一个个纸包了。我感到身子在随着人流扭动,根本不受控制。唯有踮起脚尖,伸手从两个大婶之间的缝隙,摸到了一包。
我打开一看。肉包子香气四溢啊。本公子顾不了那么多了,狼吞虎咽地啃起了包子。连肉汁粘在了脸上也没有察觉。可我一想,不能只顾着自己吃饱,还有墨笑的份呢!于是本公子将没吃完的肉包咬在嘴上。又踮起脚尖伸手摸去。嘿嘿!又摸中了一个!
正在我得意之时,一只贼手从我身后快速地夺取了墨笑的包子。“喂!谁啊!把包子还我!”我使劲转身,向外挤。眼看那得逞的人就在我面前。他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伸手将我推倒。那些熙攘的人群又将我狠狠一推。
本公子如风中柳絮,硬生生地被抛了出去。可恨这全身无力,让我无法反抗一丝一毫。连同那半个没吃完的包子,一并来了个狗吃屎,摔倒在地。坏了。怎么全身都痛。这一下摔得不轻。我看着与我亲密接触的地面,宣告阵亡!
“小兄弟,你没事吧?”一抹清幽的嗓音传入我的耳中,我微微一怔。这声音熟悉得无以复加,我却不敢置信。
一双纯白绣锦的长靴映入眼帘。我支起身子,他盘云的衣摆不染尘埃,飘动在我这个灰头土脸的人面前。兰香浅浅,若有似无。
我仿佛可以感到这世界在那一刻,凝固。一如我们初次相见,我放肆地摸着他精致的五官,他痴痴地望着我,两颗心悸动砰然。
“爹爹在这溯阳兴办商业。我本以为溯阳再无穷苦百姓。没想到今日派发些包子,竟引出了这些孤苦之人。”一抹悦耳婉转的女声,传入我的耳际。
我刚鼓起勇气想要与那幽兰男子再续缘分的心,生生凉了半截。我不知道自己这幅尊荣会不会吓到他们。我只知道自己一抬头,便被阳光灼灼地刺伤了眼。心也被刺得又辣又痛。
好一对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他依旧是眉目如画,眸若深潭。她笑靥如花,柔情似水。让我这贱命的荒唐乞丐,不敢直视一眼。
“小兄弟,你没摔伤吧?”女子华美的袖管垂下,手中递来几个纸包。有诱人的肉香传了出来。“这是刚做好的。拿回家去吧。”
“锦燕。”男子温润的声音响起。这般亲昵。喊得却不是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眼角流下的,热热的,刺刺的,是不是叫做泪。都已是蓬头垢面了,再多一些狼狈又有何妨。
我伸手胡乱一抹,将眼泪委屈一并吞下肚。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爬了起来,躲开他们两人的目光,捡起地上脏兮兮的半个肉包,塞进口中。“谢谢。”我淡淡地说完,立刻拖着疲惫的身子,极力地飞奔而去。
其实我没有跑远,没有力气跑远。心,也不愿离他远去。
“等等!”我听见他急促地喊了一声。
我缩进角落,小心地望向那威武的钱家大门。那抹脱俗的白色,在原地徘徊踱步,他拧起的眉头,急迫的目光,是否是在搜寻我的身影?
他身后的女子上前,关切地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他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浅笑。后来,一个白衣少年郎从钱家大门走出来,满脸笑意向两人行了个礼。那白衣少年郎,我定然不会看错。那是清逸山庄,启乾。
我的指甲慢慢地刮过地面。留下嘶嘶响声。透亮无暇的玉兰从怀中掉了出来,映入我的眼中。墨笑说,玉兰是清逸山庄的标志。我曾听说的,那武林中儒雅亲切,雨化春风的绝代公子,惹来纷纷桃花债的无主佳人。那晚玉兰掉落,引来清逸八名弟子相救的所谓巧合。他,莫名出现在烟醉楼的缘由。这一切,我终是明白了。
在烟醉楼对我情深满满,与我床榻欢爱的男子,令我揪心矛盾,冒着生命危险都要追寻的人。那个在我耳边喃喃着“下回我可不愿你再提前晕死过去!”的男人。顾柳月,你早该猜到的!他,正是清逸掌门,苏怀秋。
……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我依旧蜷缩在街边角落。街上行人渐少,万家灯火映衬上天空一轮明月。
顾柳月,你以为逃出了烟醉楼,就获得了自由。可这天大地大,你却找不到一处容身之所。你自以为那人心中有你,你傻到愿意相信那夜的一时情迷,却未料到你不过是他生命中平凡的过客。真是何其可怜,何其可笑。
突然怀念起烟醉楼的后院,烟醉楼的清酒,还有烟醉楼里孑然一身的自己。
“柳月!”远远地似乎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我微微抬头,一盏油灯照亮了一抹人影。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在幻想,苏怀秋提灯找到我,将我这个流浪乞丐带上。可我看见那人影是墨笑时,心中确实有失落一闪而过。
“你怎么了?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客栈!”墨笑蹲下身子,我才发现他卸去带了三天的人气面具。墨笑的长相的确如传闻一般特别好看。我从来没觉得他这般好看过。“你哭过?”他的声音充满惊讶不解。温热的指腹为我理了理头发,拨弄掉脸上的脏东西。
他指尖的温暖,是我渴望已久的。就像是绝望中找到了一点光芒。我呆呆地望着他很久很久。久到我忘了时间原来会流逝。“墨笑。”我喃喃地喊道。
他一双桃花眼眨了眨。紧紧皱起的眉头终是松开了。“没事。有我在。”在我失神于他眼角的朱砂痣时,他已伸出手臂将我抱在怀中。宽阔的胸膛,坚实的臂膀,都是我没有想过的。贴着他炙热的胸膛,我似乎可以放肆大哭,放肆地翻开一切不该属于顾柳月的脆弱。
“墨笑!你这个混蛋!”我咬了咬牙。恨他这番柔情,让我忍不住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