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瑶宫那浮华却空洞的宫殿,裴雪茑天真无邪的笑脸让他想起母妃,想起她静静坐在窗边,看着某处发呆,她的灵魂在那一刻给长夜的感觉是非常遥远的。
她们一点也不像,却又那么相似。
又或者他会变得像问天一样,平静地接受所有,没有过多的思想,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
他想他该做些什么。
当他第二天带着一整车的鸽子出现在碧瑶宫门前时,白鸟的眼中露出一丝惊讶。她在这宫里生活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记不清楚时间,也懒得去记,她只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这就够了。对于超出自己义务以外的事,她从来不做过多的思考。
那天长夜的出现,对她来说只是生活里一个小小的插曲,她没有想过长夜能记住她的名字,也没有过会再与他有所交集。
但她没有多问,为什么来,为什么送鸽子,想做什么,她都没什么兴趣知道,这些皇室贵族都很无聊,所以总是心血来潮,花样百出。
她看着长夜指挥着人把那些关着鸽子的细铁丝笼搬进碧瑶宫的庭院里。然后长夜又把人都赶走,拉着裴雪茑的手,走到鸽笼边,任由她把那些鸽子都放掉。
翅膀扑扇的声音充斥在整个庭院里,有零星羽毛飘飘然落在地上,裴雪茑站在飞起或落下的鸽子中拍手笑,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
站在她身边的长夜转过头,对着白鸟露出浅浅的笑容。
白鸟回他一笑,还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之后的一段时间,长夜总是带着一大堆鸽子往碧瑶宫跑,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坚持地做着同一件事。碧瑶宫里给他的感觉是安静,平和的,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谀我诈,待在那里可以不用考虑太多事。
而白鸟对于他的出现,从开始的意外,渐渐变成习惯。
裴雪茑每次看见长夜,都很开心,因为她又可以做她最喜欢的事情。
任鸟高飞。
她的笑脸,天真却总让人觉得伤感,那些鸽子飞起的画面仿佛一场美好又迷离的盛宴。
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狂欢。
别人永远也无法闯入,或者打破。
长夜想帮这个女人,并不只是因为她让自己想起母妃,只是单纯地想帮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只能送来一车又一车的鸽子。
“你已经帮了不是么。”
对于他的困惑,白鸟这样说,“你看,娘娘笑得多开心,这就够了。”
长夜摇头,“这不够。”
白鸟淡淡道,“有时候人要学会不要苛求太多。”
她的侧脸在阳光中,线条流畅,清丽无双,她的人如同她的声音,温和如水,让人觉得舒服,忍不住想要靠近。
……
长夜在练武的时候问贺兰天,“你有喜欢的人么?”
贺兰天一愣,横刀招架住长夜的攻击,他是皇宫禁卫军的侍卫,因为武功很好所以常常被皇子叫去陪练。
说来他也是个怪人,一身武艺堪比皇城禁军中武艺最高的左统领的郑进冶,长明和裴家都多次向他示意,希望他能为己所用,他却不为所动,仍是甘心做着最普通地巡逻护卫。而且年已三十有五,却还未取亲,平时常常摆着一脸苦瓜脸,一副被人欠了几百万要不回来的样子。
所以长夜一开口,就觉得自己问错人了,谁知贺兰天却回答,“有过。”
这下换长夜一呆,差点就被他一刀震下手中的长剑,他赶快反击,又问,“那么你们没在一起么?”
贺兰天沉默了一下,似乎很艰难才开口,“她嫁给了别人。”
长夜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正想找两句话来安慰他一下,贺兰天又说,“她成亲之前,要我带她走。”
哇,私奔!长夜兴奋了!“然后呢?”
“我没有这样做。”贺兰天叹气。
“你后悔么?”
贺兰天苦笑,“这是我一直痛恨自己的原因。”
长夜心想自己这样揭人疮疤好像不太好,然后一剑干净利索地挑断了贺兰天的裤腰带。
看着贺兰天的裤子掉下来,长夜非常抱歉地笑,“不好意思,顺手。”
贺兰天:“……”
……
……
长夜问白鸟,“白鸟,你有想过,离开皇宫么?”
“没有。”她回答。
“为什么?你该是飞鸟,就不想去看看外面的海阔天空么?”长夜不解,在他看来,这个地方沉闷得一无是处,白鸟又不像有野心想登高位之人。
“你看见那些鸽子了么。”白鸟看着碧瑶宫屋顶和庭院里落着的鸽子,“它们早已习惯被人饲养,就算你放飞也会飞回来。它们早已失去在山林里独自生存的能力,出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可这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被人慢慢剥夺自由,被驯服,再变得安于现状不想改变。
那不是他想要的,长夜想。
就看见玩得开心的裴雪茑抱着一串香蕉爬上了碧瑶宫靠近宫墙的屋顶,他和白鸟一下站起来,赶快跑过去。
裴雪茑才不管他们心急火燎呢,她在屋顶上一边走一边吃得很开心,长夜忍不住抱怨,“这姑奶奶属猴子的么,怎么老是喜欢爬到高处吃水果?”说完,拦住要上房顶的白鸟,自己纵身上去。
裴雪茑已经咬着香蕉走到屋顶的边缘,还要往前走,长夜冲过去,伸手正要拉她,裴雪茑把吃完的香蕉皮一扔,长夜再次很不幸地一脚踩中,一滑,华丽丽地仰面从屋顶上摔出宫墙去。
长夜心道,完了,这次要摔惨了,就被人一下接住。
“殿下!”屋顶下的白鸟惊呼一声,正要上去房顶,就听见长夜的声音从宫墙外传来,“我没事!”
宫墙外,长夜看着两手接住自己的贺兰天,而后者正仰头与站在屋顶上的裴雪茑对视。裴雪茑冷冷俯视着他,这是长夜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种冷漠的表情。然后她突然就发了疯一样,将手里一香蕉一根一根掰下来,劈头盖脸地往贺兰天头上砸。
贺兰天始终保持着仰视的姿势,一动不动地任她砸着,可怜被他抱在手里的长夜饱受无妄之灾跟着他一起被砸。香蕉砸完了,她就弯腰去捡屋顶地瓦片,劈手就砸过来,贺兰天额头上挨了一下,血顿时就冒了出来,可他还是不避不让。
这下长夜可惊悚了,贺兰天要舍身取义还是杀身成仁,他都不管,他可不想头破血流,于是他开口提醒他,“贺兰,你抱着我不累么?”
贺兰天看他一眼,还没回答,旁边就传来一个让长夜更惊悚的声音,长明明显饱含怒气地沉声喝问,“你们在做什么?!”
第二十九章
长明一边走一边控制自己不要发脾气,他一回未央就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挤点时间来看长夜,就看见他被别人抱在怀里。这家伙,每次都考验他的涵养!
长夜跟在长明身后慢慢地走着,眼神左右飘忽,自从西京回来之后,他面对长明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看见他总想躲。
问?还是装傻到底?
才这么想着,额头就撞上长明的背,长明回过头挑眉看他,“又想什么呢,走路不看路。”
长夜瞪他一眼,揉着撞疼的额头,明明是他停下来也不吭一声。
长明倒是被他这含嗔带怨的一眼逗笑了,一下将他揽在怀里,心情顿时顺畅不少,“听说你最近老往这跑?”
这也是他今天特意腾出时间来找长夜的原因,长夜在皇宫里的一举一动,每天东宫十二卫都会按时汇报给他。
“嗯,怎么?”长夜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无奈长明抱得很紧,只好放弃。
“少到这里来。”长明说,“父皇不喜欢别人接近她。”
“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长夜说,“况且父皇从不管我。”就连他私自离宫,也没受到任何处罚,至于钱义匡,长明开口说是自己让他跟去的,长清也就不再说什么。
“她是裴家的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
长明皱起眉头,对于长夜这样强硬地为别人与他争执,他很不高兴,他想到什么,心一紧,“长夜,你不会是——”喜欢她的吧。
话到一半,又说不出来,毕竟裴雪茑与长夜的年纪差太多,而且她的身份还算得长夜的姨娘。
长夜抬头看他,“什么?”
“没什么。”长明叹气,“她只是一个疯子,你没必要为她与我争吵。”
他感觉到怀里人的气息一下变得冷硬起来,长夜不重但是很坚决地推开他,“长明,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她是疯子,我又何尝不是疯子,这整座皇宫里的人又有几个是正常的,那些天天追逐名利权势的人又何尝不是疯子?”
长明的脸一下沉下来,空气一时间变得沉默,高墙冷巷间,两人冷冷对视着,谁也不肯让一步。
末了,长夜冷着脸转过身,径直走了。
长明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重重叹口气。
他不是来吵架的。
……
……
……
夜已深了,若大的皇宫里只剩幽幽的虫鸣,东宫里,长明坐在书房的长案后心神不宁地看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殿下?”坐在一旁的钱义匡叫他。
“什么?”长明一下回过神来,见钱义匡神色古怪地盯着他,叹口气,“抱歉,我走神了,你再说一遍。”
钱义匡笑笑,“能让殿下走神的,恐怕只有他了。”
长明揉揉眉心,“我今天和他吵了一架。”
“为什么?”
“废后裴氏。”
钱义匡一怔,他最近也听说长夜总往碧瑶宫跑,皇宫宫人私下都传,说两个疯子凑一块,疯子和疯子才有共同语言什么的。
虽然他对裴家没有一丝好感,但是这个可怜的女人确实是难以让人恨起来。
“殿下何不去道个歉。”钱义匡提议。
长明一楞,猛站起来,立刻推门叫人掌灯领路,钱义匡追到门口,“殿下去哪?”
长明头也不回,“去道歉。”
站在书房门口的钱义匡翻了一个白眼,叫你道歉又没叫你现在去,这都什么时辰了,长夜早睡了吧,真是急性子。
果然,长明到了紫庞宫的时候,宫门已经关上了,来开门的小银子一见他,呆了一下,说,“殿下已经睡了。”
长明暗自懊恼过来时也不看看时辰,但来都来了,又不甘心这样回去,就对小银子摆摆手,“别吵醒他,我看看他就好。”
说完,就让东宫的侍从等在紫庞宫门外,自己进去,跟着小银子一路到了长夜的寝室。
小银子轻轻推开门,长明扬手示意他下去,小银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去了。
长明放轻脚步,走进光线低暗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低低的呼吸声,长夜躺在床榻上酣睡着。他的睡颜,少了平日的活泼可亲,却多了三分温顺乖巧。
长明在床榻边坐下,有些爱怜地用手轻轻抚摸着长夜的长发,停在右耳边,小巧的耳垂上鸳鸯坠触手冰凉。
他一直戴着呢。长明的心情一下好起来。
他的手指滑过长夜的脸颊落在双唇上,忍不住俯身轻吻那花瓣一样柔软的唇,轻轻舔舐,小心翼翼却又柔情万千。
害怕吵醒长夜,这个吻他没有深入下去,长明直起身,手指还在被他吻得红润的唇上流连不去。果然很甜呢,让人欲罢不能。
他站起身,走出长夜的寝室,等在不远处的小银子看着他那一脸餍足的笑意,不由得伸长脖子向寝室看,猜想他刚才到底在长夜寝室里干了什么。
寝室里沉睡的长夜,在黑暗中慢慢睁开眼睛,瞪视着床榻上空高挂的雪纱帐怔忡许久,伸手想要去摸自己的唇,却又收了回来。
……
……
长明出了紫庞宫后心情大好,一路脸上都挂着笑,只是他的笑容在转过紫庞宫后墙时就僵住了,萧皇后站在长道尽头看着他,身后掌着灯的太监宫女全都因为她全身散发出来的阴冷气息而畏缩地低着头。
萧皇后看了长明许久,“你去了哪里?”
她本来是听说长明最近老是彻夜处理公务,想要去劝劝他顾虑身体,谁知长明却在深夜去了紫庞宫。
“儿臣去看长夜了。”长明回视她的双眼,不避不让。
皇后一下握紧了藏在衣袖里的手,声音平稳,循循善诱,“长明,你从小都很听母后的话,母后希望你以后不要和你大皇兄太过亲近,你能答应么?”
“不能!”长明斩钉截铁地回答。
皇后的脸色一下煞白,“长明——”
长明却打断她,平静却笃定地说,“母后既然已经知道了,儿臣也就不用再考虑如何对您开口。母后也说,儿臣从小就不曾违逆过您任何事,但是只有这一件事,儿臣想任性一次,望母后谅解。”
说完,他就举步向前走,经过皇后身边时又停了下来,从袖子拿出一块金牌扔在地上,金牌正面是栩栩如生的展翅大鹏,右下角有一个“萧”字。
“还有,儿臣希望母后不要再轻举妄动,否则——”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但那森森威肋的意思已再明显不过了。长明与皇后擦肩走过,径直一路向前,不曾回头。东宫的侍从全部畏惧地对皇后一行礼,跟随而去。
皇后铁青着脸站在原地,心头的怒气和恐惶怎么也抑制不住,那个长夜到底有什么好的!能让你这样对待我!
“翠儿!”
翠儿低头上前,“娘娘。”
皇后板着脸,看也不看她一眼,“把金牌捡起来。”
翠儿依言俯捡起金牌,呈给皇后,她却不接,冷声下令,“你马上拿着这块金牌去临渤候府,告诉我哥哥,让他明日早朝上书皇上给太子选妃!”
“是。”翠儿领命去了。
皇后冷笑一声,不听话是么,我有的是治你的办法!
……
……
……
第二日早朝,长清坐在龙椅上听着臣下的启奏,末了问,“还有什么?”
临渤候上前一步,朗声道:“启奏陛下,太子殿下年已快过十八,是时候该为殿下选太子妃了。”
站在长清左侧下台阶上的长明,脸色变了变,长清淡淡扫他一眼,点点头,“不错,临渤候,你是太子舅父,这件情就交给你来办,尽快把选妃名册递上来。”
“是。”临渤候闻言退加列班里。
长明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临渤候是他母舅,这件事是谁授意的,他自然猜得到。可是他却不能拒绝,因为他是太子,将来的皇帝,必需为大郑王朝留下血脉。这种事,他是早已想过的,也准备好接受,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若是在他得到长夜之前,他就成亲的话——
母后这一招够狠的!
……
……
……
长昊坐在裴贵妃的落霞宫的花园里正看着书,忽然一双手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一个故意捏着嗓子的声音道,“猜猜我是谁?”
“长夜。”长昊笑答,放下书,拉下他的手,“除了你还会有谁。”
这个皇宫里,会同他这样玩闹的,也就只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