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仪已在夕云宫中室里摆好茶果候着，徐中进去先对女儿跪行一礼，徐昭仪抬手让他起来，又扬手让下人都出去把门带上。屋内一无人，徐中那副恭敬的模样立刻没了，毫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打量了女儿一下，笑了，“看这宫殿这摆件，皇上对你可算是好的。”
徐昭仪冷笑了一下，并不接话，只说，“爹爹今日为何突然要见我，您明知道这后宫不比别处，我又不是皇后裴贵妃那样的主儿，您可知道为了瞒着让您进来，我前后打点了多少？”
徐中重重叹一口气，“今日早朝，太子一党上书要求调查吏部买卖官职一事，看陛下重怒的样子是要严查了——”
话说到这，他顿住抬眼瞟了女儿一眼，徐昭仪也是个聪明人，一下就明白过来，惊得打翻了手中的茶碗，“爹爹您好糊涂啊！”
徐中瞪大眼，压低声道，“你小声点。”
门外立刻有婢子问，“娘娘？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徐昭仪闭了下眼，“你们下去，不用管这儿了。”
“是。”细碎的脚步声离去了。
徐昭仪复睁眼，语调已复平静，“那爹爹此番来？”
徐中哀求道，“你若能帮我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又一扫女儿的小腹，“或是能尽早诞下龙嗣讨得陛下欢心，太子一党就不致如此对我不留情面。”
徐昭仪叹了口气，“爹爹您求错门了，您来求我帮这个忙，不如直接去求太子与皇后来得有用。您可知，女儿进宫一年，如今都还是女儿身？”
“你？”徐中一惊，他自一年前送女儿入宫后，就得知她一个月后就被册封宝林，半年后又封为昭仪，这可是自裴贵妃入宫后都未有的事，若非圣宠有加，何能如此？
“我为免您担心，所以一直不曾告诉您这事，皇上从未来过我这夕云宫。”徐昭仪似乎已对不得圣宠的事看的极开，提起倒也平静，“当初我得封宝林，不过是因为我舞跳得好，陛下一时高兴罢了。陛下原本就好男色，这事天下皆知，三皇子出生后更是不再临幸妃嫔，后妃品级在他眼中根本就不算什么，只要不比过皇后与裴贵妃，想封什么都随他心意。一个昭仪，不过吃住好些，遇着贵人少跪些，算得什么？”
徐昭仪又冷笑，“我们这些自以为国色天香，在陛下眼里还不如楚园里那些娈童面首。爹爹可知道女儿这个昭仪之位是怎样来的？那日陛下在楚园玩得开心，里面最得宠的一个男宠水月说要看新鲜的舞蹈，陛下就宣我进去，为那园子里的男宠跳舞。”
说到这里，徐照仪深深吸了口气，毕竟她一个有品级的后妃居然要因男宠一句话而献舞，确是莫大的污辱。
“舞罢之后，那水月对陛下说我跳得实在好，该赏。陛下问他觉得该赏我些什么，他说就赏得昭仪如何。”徐昭仪眼中尽是委屈，“你可知道我被册封的时候，后宫姐妹是怎么取笑我的？要我说，这样的昭仪，不当也罢！”
徐中哑然，他见女儿步步高升，还以为女儿在后宫混得风生水起，这次才敢冒然进宫，望得女儿相助一臂，谁知里头尽是这一番缘由。也不由得心生衰凄，垂头叹气。
徐昭仪又抹了抹眼泪，哭骂道，“爹爹早知道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本就不该起了歪心将女儿送到这地方来。”
徐中离了夕云宫，心中也是暗悔不已，当年真不该鬼迷心窍同朝中几位大臣上书皇上，让他选秀，原本是想趁机让女儿飞上枝头，好让徐家一门也跟着飞升。只是他动了这样的心思自然得罪了国丈裴俊，徐中原本一直都是依附于裴俊一党，他这个吏部左侍郎一职也是裴俊提拔的。裴氏一族自然是拥护裴贵妃所生的三皇子长昊，这必然与太子一党不合，徐中以前仗着裴家也没少做得罪太子的事。
现在，女儿没有如他所想拢络帝心，让徐氏一族跟着鸡犬升天，反倒得罪了裴俊。事情出来了，裴俊不管他，太子一党也磨刀霍霍就等着他上案上了。
第三章
徐中盯着蹲在那不知在折腾什么的长夜，心念一动，挥挥手让小太监先去前头等他。小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先走了。
徐中走过去，俯身笑道，“大皇子殿下在这做什么呢？”
“抓蚯蚓养猫。”长夜头也不抬地答道。
徐中一怔，干笑，“殿下的猫口味真特别，喜欢吃蚯蚓。”
长夜抬起那张沾满泥巴的脸冲徐中翻了一个白眼，“你家的猫才爱吃蚯蚓呢。”
“那殿下这是？”
长夜站起来，得意地笑，“你真蠢，抓了蚯蚓去钓鱼，钓的鱼嘛——”
徐中配合着笑道，“钓到的鱼拿来喂猫。”
“错。”长夜大笑，“是我吃完的鱼骨头拌上剩饭拿去喂猫，哈哈哈，我聪明吧。”
那只猫真可怜——
徐中呆了一下，决定不再跟长夜讨论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他看了看周围无人，上前一步，就要凑到长夜耳边说话。
长夜立刻摆手向后退了几步，“你别靠我那么近，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跟你那啥的，没的让人说我眼光差。”
真有这样的事，老夫还怕人说我眼光有问题呢！
徐中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冷着脸沉声道，“有人都欺到大皇子殿下头上了，您还有心情在这捉蚯蚓！”
长夜一呆，沾满泥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那眼中的惊诧是真的。
徐中心一喜，再加一把劲，“殿下可知陛下为何如此冷待殿下么？”
长夜用泥爪抓抓头，这下头上也沾上泥了，“因为我老闯祸？”
原来你自己知道。徐中在心里说，嘴上却道，“错了，陛下对殿下向来宽容，怎会计较这些事。只是殿下长子尊贵，本早该分府封王，却偏偏一直被冷落在这深宫。这都是因为太子殿下在皇上面前说大皇子殿下您痴傻不足，不中用，皇上才一直不给你赐爵位。”
长夜大怒，把手里本用来挖蚯蚓的小锄往地上一摔，就叫嚣着要去找太子长明算帐。
徐中赶快拦住他，“殿下切不可鲁莽，太子殿下城府极深，殿下冒然去找他，反会被他反咬一口啊。”
长夜急了，“那你说怎么办？”
上钩了。徐中在心里笑，面上却做出诚恳之色，“想要打击太子殿下，就得抓住他的把柄。”
“把柄？”长夜懵懵懂懂，“什么叫把柄？”
“就是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徐中说，“殿下你好好想想，太子殿下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长夜歪着头想了想，“小时候不爱洗澡，老长虱子。”
徐中叹气，“不是这种。”
长夜坏笑，“上茅厕喜欢哼歌，还跑调，而且上完不洗手。”
徐中扶额，“也不知这种……”
“他讨厌公鸡，因为从小父皇令他鸡一叫不管风雨雪雾，酷暑寒天，都得起来读书练武。所以他恨死公鸡，只要一看到公鸡，不管大的小的，公的母的，全都抓了拔光毛再扔出去。”
公鸡还有母的？徐中冷汗，这皇室都是些什么人啊，老子是断袖，大儿子是傻子，二儿子是怪伽。
“殿下，这些都是小事，有没有更严重一点的？”
“唔……”长夜又想了想，“啊，他经常半夜与那个静美人在郁轩阁见面，总是偷偷摸摸的，你说他见就见吧，干吗搞得这么见不得人？”
“此事当真？”
长夜撇嘴，“我骗你有好处？”
徐中大喜，又对长夜说，“殿下，淫乱后宫可是死罪，你且莫声张，然后找个时机通知皇上将他二人抓个现行。”
“啊，我懂的，书上说这叫借刀杀人是吧。”长夜笑得天真无邪，虽然满脸泥污，一双眼睛却是极亮，“只是我与徐大人素无往来，大人为何对我这般上心？”
徐中一脸忠烈之气，“老臣为官多年，看见太子横行霸道，大殿下本是天人之姿，却被他这样的小人压在头上，老臣替殿下不甘哪。纵然冒着一死，也要让殿下出这口气。”
长夜感动地握紧徐中的手，塞了一个小包袱在他手里，“徐大人一心为我，我无以为报，这包蚯蚓就送给你带回去养猫吧。”
“刚挖的，很新鲜。”
“……”
徐中一脸纠结地看着拿着小锄头走远的长夜，又看看手里不停蠕动的布包。
他可以不收么？
长夜走后，徐中左思右想，太子长明向来处事小心谨慎，这种淫乱后宫的事，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让大皇子撞见？听长夜口气，怕还不止一两次。徐中有些不放心，又掉头回到女儿寝宫，把事对徐昭仪说了一遍。
徐昭仪皱了眉头，“爹爹，此事稍一不慎，会祸及全族啊。”
“所以我才要你先暗中探个虚实。”
“就算真打压了太子，难保皇上就不查买卖官职一事了。”
徐中自信满满，“这你就不懂了，太子一党向来与拥护三皇子的裴家不合，我若是弄倒了太子，就等于卖给裴太师一个大大的人情，到时候东窗事发，不怕他不帮我。”
徐昭仪虽然心里百般不愿趟这浑水，但毕竟是自己父亲，只好应下。送走父亲之后，就找了一个心腹侍女，让她暗暗监视静美人。
侍女领命去了，徐昭仪刚坐下来，想给自己倒一杯茶，才发现父亲把一包东西落在桌上了。那布包上都是泥土，徐昭仪皱了皱眉，想想还是打开看看，万一是什么重要物件，也好差人送回父亲府上。
想罢，忍下心中厌恶，用玉手解开了那个布包，然后就看见里面那满满一大堆滑溜溜，扭来扭去的东西——
当天正午，皇宫里大部分人都在小憩，以夕云宫为圆心，方圆半里的人都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得林鸟全都飞上半空，所有人干活的扔下工具，睡觉的衣衫不整地一起冲向夕云宫。
就连几乎不入妃嫔寝宫的皇上长清，都破天荒地从楚园里赶到这来，待弄清原因之后，忍不住有些好笑，在徐昭仪满心期盼他能留下来陪她，长清又摆驾回楚园了。
而事情的罪魁祸首长夜，此时却在自己的寝宫里抱着枕头睡得口水流了一枕头。
……
……
徐中在家等了数日，那边调查买卖官职之事的刑部官员时不时就来串串门，又吃又拿，却又不给个准话头——到底查到哪了。而他数次求见裴俊，都吃了闭门羹。
终于徐昭仪让人传来消息，她的人确实看见太子与静美人深夜一前一后地进了郁轩阁。徐中这下更吃了定心丸，心想八成太子也觉得大皇子痴傻不足为惧，所以才这么不小心被发现。
于是徐中又找了个借口再次进宫见女儿，徐昭仪看着父亲满脸激动之色，不无担忧，“爹爹，就算确定了太子与静美人的淫乱是真，下一步，你又该如何走。”
徐中眼珠转了转，笑，“女儿，这就要靠你了。”又有些不满，“你为何上次不直接撞破他们的奸情，好让皇上知道。”
徐昭仪冷笑，“爹爹当我是谁？太子的母亲可是六宫之首，我虽不被她放在眼里，但是若轻举妄动，她会没有防备？所以我只让人暗中跟踪静美人，若我让人跟踪的是太子，爹爹今日怕是就要到冷宫来见我了。”
徐昭仪又说，“爹爹说要靠我，莫非是指望我去禀报皇上，告诉你，除了皇后和裴贵妃，后宫其他妃嫔就算有天塌下来的理由也见不到皇上的，您还是死了这个心！”
这点还真怪不得长清无情，要知道自古后宫争宠可是比战场杀敌，官场角逐还要可怕的多。那些刚进宫的美人妃子，哪能甘心被这么冷落着望着这高墙终老？
于是各出奇招，想尽办法要见到皇上，一哭二闹三上吊那都是用烂得没人爱用的。就连她那日受惊引来皇上之事，也被不少人传是她故意使计诱皇上前来，受了不少白眼。毕竟后宫女子想见皇上都想疯了。
曾有一个林婕妤，放火烧掉自己居住的宫殿，让人传话给皇上，若是皇上不来，自己就同皇上赐予她的这座宫殿一同化为灰烬。结果皇上只是派人准备好水车，控制火势不要蔓延。那个林婕妤看着围着大火熊熊的宫殿的一圈推着水车拿着水桶的太监，苦等皇上不来，却真的纵身冲入火海，化作灰烬。
她的这番过激行为，只换来皇上轻描淡写的“愚昧”二字。
不过徐昭仪心里倒是很佩服这个女人，愿意拿生命去放手一博，失败了就决然一死。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她能在这座浮华却孤寂的宫殿里安安静静，衣食无忧地活着，已足够。
更绝的是还有一位王昭容，为了让皇上来见她，让人假传她与人有染，结果皇上真的带了人来捉奸。三百弓箭手围住整座宫殿，皇上就站在宫殿外，下令不停放箭，无数箭矢射穿宫窗上的烟罗，射进敞开的门。里面传出的尖叫惨叫声让住在那附近的人连做了好几天恶梦，整座宫殿被射成一只大刺猬。
那位王昭容梳妆打扮面带微笑地等着陛下进来，谁知连龙颜都没见到，却换得万箭穿心的下场，还拉了整座宫殿的宫女太监陪葬。
陛下的冷血手段一时令后宫安静了很长的时间，再也无人敢去招惹他。不过他知道了王昭容事情的真相后就下令，再也不许后宫妃嫔找任何借口要见他。
第四章
徐中听女儿说的这几件事，心中对长清的狠辣手腕惧意更甚，但也有些窃喜，王昭容的事就说明了陛下对后宫女眷与人私通之事很是在意。更是打定主意要让皇上去捉太子和静美人的奸，最好也是让弓箭手万箭齐发，直接将太子射死。
他这么想着，又对女儿说，“这样，这几日我会借口公务忙，晚上留在吏部当值，只要一有消息，你就让人来吏部通知我，我自会想办法见皇上。”
徐昭仪叹气道，“父亲你定要如此么，外臣干涉内宫之事，可是大忌。”
徐中点头，“不错，可是那件事情若是查到我头上，也是一死，只能赌这一次了。”
说完，他留下一袋银子，让女儿打点送信的人，就离开了。走了一段，又一思量，拐去了长夜所住的紫庞宫。
一个小太监去通报之后，就领着徐中进去。
进去就看见一个头发跟鸟巢有得拼，穿着粉色大花袍的人，蹲在椅子上，埋头在吃午膳，听见脚步抬起头来，张口笑着露出牙上的菜叶，“哟，徐大人，上次我送你的蚯蚓怎么样？”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徐中就气得牙痒痒的，就因为那一包蚯蚓害得他女儿成了整个皇宫的笑柄，还被人说居心不轨。
徐中压下心头的气，强笑道，“不错不错，多谢殿下赏赐。”
长夜开心地一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坐，徐大人一定还没用膳吧，一起吃吧。”
小太监立刻添了一副碗筷，徐中看着对面那个鸡窝头，实在是提不起胃口，却也不好推辞，只好道了谢坐下。五个菜两个汤，按皇家的排用度来说，算不上丰盛。
徐中随意吃了几口菜，看着一边吃一边用手指剔牙的长夜，胃酸直往上涌。长夜只顾着吃饭，也不问他今天到底来干吗的，对上次关于太子的事更是提都没提，好像忘了一般。
忘了也好。徐中想，心思在肠子里走了几圈，几番利弊权衡，还是决定不把事情跟长夜说了。虽然拉上个皇子更有保障，但这么个人，傻里傻气，一不小心走了风声，让太子知道，失了先机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