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只见过裴炎这一面,就直觉他绝不会是一个草包,那么他就是第二种。他不由得看向沐清远,心里对沐清远会和裴家人搞在一起,而且关系显然非比寻常很是不解。不过他的脸上仍是波澜不惊,对裴炎一笑,“无夜,江南的学生。”
沐清远微微挑眉,嘴角露出一抹淡笑,不过什么也没说。
“古赫。”古赫的回答倒是简单。
裴炎又多打量了他两字,相比于俊美的长夜,他显然对古赫更在意,毕竟大郑国境内的草原人不多,看古赫神态举行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势,偏偏搜遍脑子,又找不出这个名字。想到有假名的可能,于是在心里暗暗决定留意这个男人。
裴炎点头微笑,又慢悠悠道,“那么,二位能否解释下,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浴池的屋顶呢?”
“这个……”
长夜和古赫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得如果跟裴炎说打赌的事,他绝对不会相信,越是心思缜密的人,想的越多,往往真相太简单,他们都不会相信。
裴炎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一时间气氛静得有些尴尬。
还是沐清远站起来解围,“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你们与我一起走吧。”
裴炎想留他,“在这过夜吧,刚洗过澡,出去小心着凉。”
“留下?”沐清远含笑的双眼扫向裴炎下身,“我怕你……”后半句没有说出来,不过意思很明显,怕你不行,还是好好歇歇吧。
裴炎的脸色有些难看,美完无缺的表情终于破功,恨恨瞪了长夜和古赫一眼,二人很有默契地一起抬头看天花板。
裴炎依依不舍地送沐清远出了宅子,正叫人备轿,沐清远摆手说,“算了,我想散散步。”
裴炎无奈,只能看着沐清远领着长夜和古赫越走越远,转头对身边的属下说,“跟着他们,保护好江南,顺便摸清那两人的底细。”
“是。”刚刚还笑得一脸恭敬的仆人收起笑容,身形轻盈地窜向沐清远离去的方向。
沐清远一路在街上走着,长夜和古赫跟在后头,三人的头发都还是湿的,夜风吹来说不出的畅快凉爽。长夜很快就发现,大街上的人对沐清远的态度有些奇怪,一看到他就自动避开,原本笑声弥漫的地方,只要沐清远一经过,就安静下来,眼神躲闪仿佛在避讳着什么。
“江南,他们在躲什么?”
沐清远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躲我的身份。”
“身份?”长夜不解,“什么身份?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古赫插嘴道,“不知道名字,你叫人家叫得那么亲热。”
长夜不理他,“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会和裴家人——”
沐清远淡淡道,“我的名字,你来江南时一定听过,沐清远。”
沐清远?江南巡抚沐清远。
长夜微怔,又沉默了,他的确听过,刚到江南的时候,他曾遇见过一群难民,他们就向他控诉江南巡抚沐清远不肯放他们进城,他们只能日日居住在山上,苟且偷生。
江南巡抚和裴家二公子,真是世事万变哪。
古赫靠过来,安慰般地握了握长夜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有点冷,长夜感激地冲他一笑。
前面的沐清远语调丝毫未变,“你们住哪?”
古赫回答,“客栈。”
沐清远笑道,“客栈终不如家里方便,要不要来与我同住。”
长夜犹豫地沉默,古赫道,“会不会太叨扰你了。”
沐清远摇头,“我住的地方除了三五个仆人,就只有我一个人,你们一看也是不会在桃花州常待的,我与他难得相逢,是该好好叙叙旧。”
长夜终于笑起来,“是了,离别容易,相遇难,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沐清远回头看他,清秀的面容带笑意,“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
长夜语塞,他以前确实是不知道客气是何物。
二人跟着沐清远兜兜转转,却离城里的房屋越来越远,一路到了横贯桃花州的湛江边,长夜和古赫都有些疑惑,带他们来江边干吗?刚刚洗澡没洗够?
沐清远对他们笑着一指江上,“我住在那。”
长夜和古赫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江边停着一艘船,船身很大,甲板上两层楼造得别致又不显得太过奢华,挂着水色灯笼,发着浅红的光,整艘船随着湛江起伏的江水轻轻摇晃,有一股随波飘摇之感。
沐清远的确是个雅人,长夜和古赫随他上了船,见船仓的的木制门窗上都精雕细镂着各种花卉图样,门帘帐幔都是烟罗般的紫,让长夜想到那顶精致的轿子。
船里一应器物俱全,仆人都是沉默寡言的类型,只做事,不说话。刚刚在裴炎家里折腾了一番,三人都没吃晚饭,沐清远让人准备了酒菜,三人在矮案前盘腿而坐,对饮吃饭。
吃到一半,长夜想起一件事,问沐清远,“你听过绝尘楼么?”
沐清远看他,“绝尘楼的大名,谁不知晓。怎么,你想找他们杀人,还是他们想杀你?”
“都不是。”长夜把那根细铁针掏出来,给沐清远看。
沐清远皱起眉头,“哪里来的?”
长夜也不瞒他,把昨夜的事情说了一遍,沐清远无语地看着面前这两人,“原来知府上报给我的凶徒就是你们俩。”
长夜讪笑,“绝对的误会。”
“罢了。”沐清远摇头,突然怀疑这两人今晚出现在裴炎家的屋顶上不会也是打赌裴炎穿什么里裤吧。“绝尘楼你们还是不要惹的好,虽然他们从不取无钱的人头,但得罪他们的人往往生不如死。”
长夜道,“我是无意撞上的,不过他们如此嚣张,难道都没办法治治他们。”
沐清远笑起来,“他们只是拿钱办事,做自己的买卖营生,所有的恩怨都是雇主与死者之类的事,与他们本无碍。”
长夜摇头,“那也不能否认他们杀掉的好人不少吧。”
沐清远饮了一口酒,“死亡对好人与坏人都是公平的。”
长夜和古赫对视了一眼,两人显然都对沐清远的态度不能苟同,不过什么都没说。
三人吃过饭后,都各自去休息,船上的房间本不多,长夜和古赫只能同住一间,好在仆人布置舒适,二人又向来不计较这些,各占一张床睡得都相当舒坦。
睡到半夜,长夜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地方很狭隘,压抑得难以呼吸,他躺在床上想叫,喉咙却发不出声,男人冰冷地手指在他身体游走,吻很冷,眼神和笑容都很无情。梦境一晃又变成冰冷黑暗的水底,他拼命挣扎着,那刺骨的冰冷是那样难以忍受——
他睁开眼猛从床上坐起,看了一眼对床睡得安稳的古赫,夏夜的风带着暖意吹进窗来。长夜苦笑,他居然在这炎热的夏夜冷醒过来,未央皇宫里最后的记忆带给自己的恐惧还是那样强烈。
他悄悄走下床出了房间,沉睡着的古赫在他关上门后,在黑暗里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刚刚长夜睡梦不安的呻吟和辗转反侧已经把他吵醒了,他不想多问,从相遇的时候,他就看出,这个少年心里有着很深很深的伤口,最好不要触及。
只是有些东西,不是刻意忽略就能忘的掉的。
江面上风很大,长夜心里的寒意稍退,向前甲板走去,冷月高挂,月光把前甲板染成灰蓝色,已经有人在那里,听见长夜的脚步声回过头,沐清远笑,“怎么还不睡?”
长夜摇头,“睡醒了,你呢?”
“睡不着。”沐清远回答。
长夜走到他身边,一起趴在船沿看着幽暗的江面起伏的波涛,沐清远看着他,时隔多年,他从未想过,会再见到长夜,他离开未央皇宫的时候,长夜还只是个淘气懒散的孩子。
“为什么你都不问我任何事。”
长夜浅笑,“那我问你,你是否收受贿赂,支持江南商贾抬高物价。”
沐清远一笑,“是。”
“又是否巧立名目收取各税,暗中吞下,实际只交给朝廷十分之一。”
“是。”
长夜笑着沉默了,不再说话,只是看着那轮冷月。
沐清远又说,“你为什么不指责我。”
长夜叹气,“曾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个人的选择,不是旁人可以妄言的。”白鸟的身影在脑海里一晃而过,脸已有些模糊,但痛楚和伤感却不曾稍减。
他转头去看沐清远依如多年前那张好看的脸,水雾一样的双眼,崇文殿有过很多老师,可长夜只喜欢过江南一个,因为他是唯一不因为他是否受宠而对他另眼相看的老师,他是自己生命里所遇到的第一个正直。
“只是江南,你是否还记得曾经问我的那个问题,自古以来只有两种人能被人记住,要么流芳百世,要么遗臭万年。”长夜顿了一下,“老师你想做哪一种?”
沐清远笑而不答。
虽然还是那张脸,长夜却觉得他变了许多,不再是崇文殿里那个温和固执带些羞涩的江南了,他的眼中多了犀利与笃定,笑容里多了凉薄,长夜有些怀念许多年前他吻他的时候,沐清远脸上淡淡的红晕。
人真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无法保持初心么?
第五十五章
裴炎既然派了人跟踪,自然知道长夜和古赫住到沐清远船上,有别的男人和沐清远住在一起,他怎么能放心呢?不过他还是让自己按捺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借口怕沐清远昨夜洗完澡散步吹风着凉,急急地跑到船上来看他。
沐清远自然还没醒,裴炎就自己进他房里找他,结果只往床上看了一眼,一口血差点上来。沐清远在床上和长夜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起,两人都只穿里衣,因为天热衣襟都敞开一半,长夜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还搭在沐清远身上。两人本都生得风流俊俏,这衣衫不整的睡姿何等暧昧啊。
裴炎闭了闭眼,告诉自己长夜绝对压不了沐清远,沐清远也绝对没有压人的嗜好,但还是有些克制不住掐死长夜的冲动。自己花了多少年才和沐清远爬到一张床上,这小子居然一见面就睡上了。
睡得正香的长夜,忽然感觉到一阵越来越强烈的杀气,后劲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猛睁开眼,转过身就看见裴炎笑得一脸和蔼可亲地看着他,却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毛骨悚然。
他看了一眼还在睡的沐清远,非常识时务地冲裴炎赔笑,“我马上起来。”
“没事,你可以多睡会儿。”裴炎笑道,长夜却觉得他眼里正写——要不要把这人扔下江喂鱼。
长夜还是马上收回压在沐清远身上的手脚,正准备下床,谁知道沐清远一个翻身反将他抱住,继续睡。
裴炎笑得更“温柔”了,盯着沐清远那只手,“你是故意的吧。”他这话是对沐清远说的。
沐清远闭着眼睛笑起来,“这孩子抱着很舒服,你也来试试。”
长夜:……当他是什么?枕头?--∥
裴炎正要说什么,古赫就揉着眼睛不敲门就闯进来,嚷嚷着,“我饿了。”
裴炎眯起眼睛,这两小鬼真是相当随意啊!真当这里是自己家了。
古赫就瞪大眼睛看着床上衣衫不整的两人,“你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又做西子捧心伤心欲绝状,“你怎么能背着我爬上别人的床。”
裴炎&长夜:“……”
沐清远笑得很自然,在长夜脸上吧叽亲了一口,裴炎的脸黑了一半,沐清远道,“你们两人不满意的话,也可以背着我们搞在一起。”
裴炎和古赫对看一眼,都一下偏过头,心里一阵恶寒,光是想像一下那场面都会吐,古赫顿时觉得早饭可以不用吃了。
裴炎终究败给沐清远,走过来,扯开沐清远扒在长夜身上的爪子,“别闹。”
沐清远撇撇嘴,“谁让你大早上的扰人清梦的。”
长夜赶快爬到一边慌手慌脚地穿衣服,他昨夜和沐清远聊了半宿,困得不行,就懒得回房,跟沐清远挤一处,哪想到裴炎一大清早就来捉奸。
“你最好说出点正经事来。”沐清远打了个哈欠,“不然一个月都别想再碰我。”他困死了,长夜好歹还睡了前半夜,他是真的一宿没睡。
裴炎轻咳一声,“晚上我在裕华楼设席,你学生和他朋友刚来人生地不熟的,不如一起去吧。”
沐清远又打了个哈欠,“随便你。”说完又翻过身去睡。
裴炎转身看向长夜和古赫,二人很懂事地乖乖退了出去。
咳——剩下的就是大人的事了——
晚上,裕华楼三层。
长夜和古赫坐在一边,只顾着埋头吃饭,沐清远一边打哈欠着叫腰酸,一边拿眼瞟裴炎,席上还坐着桃花州的几位官员和几位商人,都露出暧昧的笑容。
裴炎干笑了两声,避开沐清远含羞带嗔的眼神,就转向一矮胖的中年男人,问,“吴老板,上次交待你的事,你办得很好,父亲不会亏待你的。”
吴老板咧嘴一笑,“承蒙公子提携,太师赏识,小民万死不辞。”
长夜咬着筷子盯着坐在一边为他们抚琴的雅妓苏琴看,又想起西京那次和陈碧逛青楼的经历,在心头大叹,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这才叫绝世佳人。眉若远山黛,目若流水星,青丝高挽,樱唇点朱,衣着得体端装,不亢不卑,哪是玉色楼那些满脸脂粉,敞胸露腹的货色能比的。
“口水快流下来了。”古赫捅捅他的胁骨。
长夜白他一眼,“胡扯。”他那是欣赏,纯欣赏,一点歪念头都没有。
“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古赫叹气,作出一副哀怨样,“你不觉得我比她更好看,更可爱么?”
长夜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你可以去死一死再跟我说话么。”
古赫讪笑,“别对我总那么大火气,不过,你好像变开朗了一点。”刚见面的时候,长夜很少笑,也几乎不开玩笑。
长夜笑起来,好像真是,比起遇见古赫之前,他的心情好了许多,跟着古赫到处整人捣蛋,就像回到从前的自己,那些过往,偶尔可以假装不曾发生过。
席到一半,小楼门口响起敲门声,屋内的谈笑声立刻停了下来,只有苏琴依旧轻轻抚着琴。
“来了。”裴炎一笑,对着门说了声,“进来吧。”
就有一人推着一个一身是伤反绑双手的人进来,长夜一看那个推人进来的人吃了一惊。
贺兰天——
贺兰天看了长夜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一踹那被绑着的人的膝弯,逼着他跪下。
裴炎对沐清远笑,“这是我新招揽的高手贺兰天,曾经做过皇城护军。”
又把桌间人一一向贺兰天介绍,贺兰天看着长夜道,“好久不见。”
裴炎诧异道,“原来你们认识。”
长夜一时紧张起来,生怕贺兰天会说出他的身份,贺兰天却什么也没说。
“背叛裴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裴炎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人,冷冷道,“杀了这个叛徒。”
贺兰天一言不发,抽出佩刀,手起刀落,那人的头在地上滚了几滚,不动了,断颈喷出的鲜血溅到坐得近的那几位官员身上,那些官员全都吓白了脸。贺兰天面无表情地把刀在尸体衣服上擦干血迹,收回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