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纪阡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调查你的时候他们查出了和你……共同生活两年的沐棉,老实说沫沫,爸爸很不放心,所以特地遣出人去调了一份沐棉的资料,沐棉这个名字是你起的是不是?他的本名应该是阿七。”
纪沫“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两个一高一低的身影,行走在墓室里,夹杂着脚步声和时断时续的谈话,两人的身影远去之后,一个人影自启动的机关侧室里抽出身来,捡起地上的烟蒂熄灭在自己指尖,他的睫毛极纤长,在眼睑下方投下疏疏密密的剪影,笑容少女一般的腼腆而羞涩。
“烟蒂应该在抽完之后尽快熄灭才是啊,叔父大人。”
纪阡和纪沫并排走在墓道间。
“沐棉是一支大家族的嫡传,他们那一族传承至三国时期,是当时摸金校尉的后人,不过他们一脉单传又人丁单薄,代代相传下来人数已经逐渐减少,而且这一族背负着一个极为荒谬的传统或者说诅咒,传说他们本该绝迹于明末,现在的传承是逆反了天命,所以每隔几代就会出一个手上功夫极为厉害的嫡人,但这本是逆天之事,祖上于是定下规矩,在他们二十岁诞下子嗣之后,便要到先祖留下的墓斗里历练一番,当然,那只斗根本就是为了把他们困死在里面特别设计的,几乎每一个进去的子孙都是折在里面。”纪阡强行把手掌覆在儿子头上,轻声细语的像怕惊着这个小东西,“不过到了沐棉这一辈,他没有留下后代,这一族怕是也就这么断了。”
纪沫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消化这个讯息,期间纪阡一直在观察他的脸色,但是纪沫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失态,似乎一汪海底火山口上的死水,不论底下再怎么翻涌猛烈,上方的水仍是一片平静死寂,两个人一路无声的走了大概有十几分钟,眼看着墓道口走到尽头,耳室就在眼前。纪阡的太阳穴不受控制的突突跳起来。
这么多年来的目标,这么多年来的计划,眼看着成功就在眼前了,只要这个孩子再向前一步。
一瞬之间黑道教父残虐而凶暴的血液翻滚了起来,兴奋的细胞盘踞了整个大脑,嗜血的天性压下了那些类似于亲昵暧昧的温情,强烈的快感冲击着,在体内因无处发泄而横冲直撞,最后它们和着血液汇聚到了视网膜前,甚至使得他的眼珠都染上了嗜血的颜色,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中简直有如血红色一般。
但是这个时候一直低头不语的纪沫忽然抬起了头,轻声道:“沐棉为了不让这可悲的血咒延续下去自行斩断了血脉,这是对的,如果当时我知道,或许我不会支持他,但是我也找不到理由反对。”
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个不善言辞的孩子习惯性的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对着纪阡的方向,极
快也极浅的笑了一下。
“爸爸,我一直以为你是很残暴,很不近人情的人,但是我现在才发现,从开始到现在,你带给我的都是极好的,纪沫在这十几年里没有品尝过父爱的滋味,是您给了我这种感觉,我很高兴,谢谢您,爸爸。”
虽然这个笑容维持的时间很短,纪沫说完话没有多久就从他脸上消失了,似乎他还没有习惯这样微笑,这使得这个笑显得有些刻板,生硬,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美丽,这抹笑让纪沫的五官都显得柔和了起来,从唇畔到眼角,像一朵次第绽开的,璨然的花。
即使灵魂被提炼,这具身体也不会消散的吧,即使抽离了三魂七魄,只要把聚魂之后的灵魂合成品送进这副身体,效果还是一样的,他还是可以这样笑,这样叫他爸爸,一切就像——就像他生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没什么,乖孩子。”纪阡淡淡的道,走上前去,有意无意的碰到他手腕上的那串珠串,“|这串舍利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吧,来,递给我让我好好看看。”
纪沫不疑有他,顺从的摘下舍利,向前又走了几步,见纪阡仍停留在原地没有动作,疑惑的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那是怎样的一串珠子,龙宫舍利,集天地灵气汇成的玉髓玉根,护灵固魂,饱满莹然的在他掌心里,每一颗都仿佛凝聚着青年人蓬勃的生命力。
没有了这舍利,八字轻至此的纪沫在阴气极重的斗里根本撑不了多少时间,只要将他成功的困死在里面,再收纳他留下的怨气极三魂七魄,他就算是彻底的成功了。
纪阡拿着舍利,神色不明,片刻之后,他伸手启动了这斗里的机关。
纪沫一个人站在距离继父五六步远的地方,那大约是一个耳室,但是和纪沫倒过的那几种都不太像,四周空空荡荡,还显得极为狭小,简直处处都透着古怪,他自小有轻微的幽闭空间恐惧症,一到这样窄小阴暗的地方就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回头去看那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自己当成依靠的男人,却听见耳边“轰”的一声巨响,一道石壁从上方降落至纪沫身后的空地,硬生生将两人拦截了开来。
几乎是电光火石,那一瞬发生的变故让纪沫的手心都因惊吓而冰凉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身体四处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脑疼得仿佛要炸开,石墙落地前的最后几秒,他看到纪阡正冷静的看着他,那眼里的阴霾,那眼里的狠厉,长期居于军火黑道权顶端,沉淀在故学历的凶残乖戾有如嗜血的野兽般,几乎将纪沫骇得肝胆俱裂!
但是他还没反应过来,石墙已经轰然落地,在地面上发出一阵巨响,灰尘被扬到半空中,将这孩子的眼睛迷得生疼,纪沫呆呆的立在那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纪阡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实在过于凌厉,似乎是在评估一具没有生命的死物,底下却隐着几乎要将他抽筋剔骨生剡一般的狠厉,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的走到石墙边,试探性的唤了几声“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你还在吗?”
第十三章
当然了,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事实上,纪阡在把这个名义上是养子却不曾尽过半分责任的儿子亲手送进地狱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纵横黑白两道的教父,压在这样一个身份上的重担是十分惊人的,为了这三魂七魄,他已经在纪沫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积在书房里需要处理的事务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他无法分身抽时间处理其他事,纪阡宽慰自己。
他这次到内地来不仅是为了一个纪沫,事实上,自从纪阡坐上黑道教父这个位子之后,他的分支和经济沿线已经逐渐的扩展了出去,在东南亚,在马来西亚群岛,在地中海和中国大陆的内部地区,你都可以听到纪阡这个名号和他所培养出来的势力以及眼线,纪家两脉单传,甚至纪阡至今诞下的唯一一个亲骨肉还是个千金公主,但并不妨碍这些地方充斥着为数众多姓纪的人,他们隐秘而有效的控制着纪家需要渗入的领域及部门,人数甚至多的超过你的想象。
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纪家是大家,在香港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不单火这个行业,乃至于政府圈子,高级金融业,纪家的根基和分支都已经将其牢牢的牵制住,更不用说与纪家交好的其他大家族,打个比方,香港的港督夫人是纪阡的近亲外甥女,国家军部特殊制药师栗湛与他是叔侄关系,甚至远在东南亚,连马来西亚皇储,栗湛的表兄叶染见了纪阡,也得从辈分恭恭敬敬的唤声世叔。
这次纪阡飞来大陆,是打算重新整顿一下内地的分部,但是打击之后还要好好安抚一番,毕竟打完棒子得再给个甜枣,他早些年在大陆购了不少房产,其中有处小型别墅,这几天就暂住在那里,地处繁华区,定位高端,独门独院,在社会中低产阶级眼里一辈子都攀不上的高枝,对纪阡来说连九牛一毛都抵不上,哪天一高兴随手赏了情妇也指不定。
前前后后十几辆房车拥着纪阡进去的时候,别墅管家双手重叠在门外恭恭敬敬的侯着,他从四十岁开始管理这所别墅,如今年过花甲才终于看到房子的主任,掌控了整个中国半壁军火江山的纪家掌权者,哪里敢怠慢,跟在身后唯唯诺诺:“已经吩咐厨房按照您的口味准备了午膳,除此之外,这几天送来的文件书信都为您收拾好了放在书房,您是先用膳还是……”
“先去书房。”纪阡一挥手,立刻有心腹手下给管家递眼色,老管家心领神会,朗声道:“是,书房在这边,请跟我来。”
纪阡到了书房脱了外套,管家连忙接了,书桌上各类文件码得整整齐齐,叠起来起码得有半寸厚,纪阡刚坐下准备处理,就听管家在一旁请示道,“老板,你看这个,要怎么处理?”
纪阡抬眼一看,却是从纪沫那里收的那串龙宫舍利,他伸出手,管家连忙呈上去放置在掌心,低垂着眼等他吩咐,纪阡沉默了一会儿,把舍利戴到自己手腕上,沉声对管家道:“你下去吧,有事我再按铃。”
“是。”管家虽然心里疑惑,但是尊卑差别摆在那里,也不好逾礼,只得弯着腰退下,临了还给恭敬的关上了门。
纪阡于是开始处理手头上的文件,申请书,邀请参加晚会或请求会面的邀请函,需要他审批的合同,需要回复的信件,一边有条不紊的下笔做出批注,一边在右下角飞快的签上名字,期间摇铃让佣人送了一杯咖啡,一个半小时以后纪阡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搁下笔,大拇指找到太阳穴的位置揉按了几下。
如果身边有个帮手应该会轻松很多,纪阡心里想,如果他膝下有子,按港岛那里的惯例,孩子长到十七八岁之后,就可以逐渐替父辈分担一部分的事物了,他们或在管理森严的高级学府,或在家庭教师的悉心教导下长到成年,就是为了逐步替父亲承担重担,接管部分权力,并在父辈百年之后继承大统,坐上自己父辈打下的江山,成为家族新一任的掌权者,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但是纪阡不行,他娶过两房夫人,膝下却只有继室所出的一个女儿,还不讨他欢心,这也难免,纪阡自从十几年前坐上并坐稳了纪家的江山之后,就开始着手进行他多年来的一个计划,
既然女儿无法在计划里帮上他的忙,纪阡自然没有太多心思花在她身上。
纪阡的生母是港岛古玩界大拿的独生女,当时的古玩行当历时已久,有很多是从民国甚至更早时期代代相传下来的,而且这类世家珍品古器经手的多了,大多对阴阳风水之流的东西了解颇深,纪阡自小受母亲影响,这些旁门左道之谈自然也颇有见解,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了解逐渐深了,就开始着手进行一项实验。
他从阴阳古籍里读到一种阵法,如若能得到一具阴月阴时里诞生,阴气极重的身体,再将指定人的七魂及一个阴命重,八字轻,抱怨而亡的人的三魄一同汇入,就能使指定的人在那具躯干里转生,这让纪阡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若此法真能取得成效,带来的收益将会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但是八字轻的阴命哪里是那么易得的,纪阡曾遣人在整个港岛寻找而遍寻不获,所以在得知大陆沐家的传闻之后迫不及待纳沐霏做了侧室,因为沐霏是携灵体,她身上只有灵气却无阴命,他才打算和她产下后嗣用作提炼三魄的引子,没想到两个人的女儿纪茞根本不是阴体,沐霏带来的继子沐堇反而是四柱十灵全阴之命,眼看只要等沐堇死后提出他的三魄,多年的实验就将得到成果,本该宽慰才是,谁知纪阡一连抽完了半包烟,还是无法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烦躁。
正当他一个人出神的时候,管家在书房门口敲门,纪阡才想起来他今晚约了内地政府要员共进晚餐,军火是一夜暴利的行当,在这一行背后掌控的永远是政府,是国家,国家需要纪家向其提供的自东南亚地区购进的军火枪支,纪阡也需要政府为自己包装上正当职业的外皮,各取所需,所以这些人,纪阡是一定要见的,不但见,还要见得推杯引盏,宾主皆欢。
他皱皱眉,随手撤了外套出门。
纪沫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
一开始他还会在心里默默的计算着时间,但是时间一长,这个概念似乎也变得模糊了起来,狭小的空间,漆黑的环境,伸手不见五指,连一点点光线和声音都感知不到,幽暗死寂的让人从心里生出一股凉意,纪沫曾经亲眼见过很多例子,原本身怀绝技心智健全的道上好手,在密封的斗室里被困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完全疯了,这种环境不仅会造成生物钟和内分泌紊乱,甚至还能一点点让绝望摧毁突破心理防线,并且在最终导致精神失常。
更何况这次的事根本不是意外,纪沫心里清楚,坚硬的整块石壁,一丝缝隙都无,匕首锋利的刀刃对它根本不起作用,狭小的空间完全密封,即使缩骨也无济于事,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了他而制造的墓室一般,连一点点的破绽都无法找出。
一开始的几天,纪沫还能靠怀里的几瓶浓缩营养液硬撑,后来营养液用完了,他的身体也就开始虚弱下去,加上幽闭空间恐惧症面对狭小空间时的恐慌感,更是加速摧毁了纪沫的心理防线,渐渐的,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混沌的四周让他分辨不清白天黑夜,纪沫俯在地面上的时候,甚至可以感觉到生命正从他身上渐渐流失。
直到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天之后,墓室里开始传出各种诡秘的声音,凄厉而惨烈的惨叫悲鸣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一点点汇聚到耳膜,让纪沫无处可躲,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阴命失去了舍利的庇护,越发容易引来阴斗里不干净的东西,他们聚集在这个脆弱和疲倦的,奄奄一息的生命身边,发出骇人且支离破碎的悲鸣,似乎卯足了劲要让他疯狂,让他成为它们的同类——一具枯萎腐朽的尸身,纪沫心里最隐秘的恐惧被成功的诱发出来,他不怕粽子,不怕形影单只的孤独,但他惧怕这种超自然的存在,而他们也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摧毁他不堪一击的神经。
最后纪沫实在承受不住这种几乎要活活将他逼疯的绝望,他不明白,纪阡如果要他死,只消直接动手就是了,没有必要这样的折磨他,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孩子已经被逼到了临界点,他疯狂的将头撞击上坚硬的石壁,试图让这些可怕的幻觉迁离自己的脑海,石板上四处是伤
口涌出的鲜血,它们很快的蔓延流淌下来,汇聚到一起,再也使不出力气的时候,纪沫无力的倒在地上,呼吸缓慢且微弱。
恍恍惚惚中,他想起了沐棉,有时候也想起纪阡,或许沐棉和他都是都是被诅咒的存在,才会被惩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无论沐棉还是纪阡,都不会是他的依靠,他注定了要凄惨无助的离开这个世界,而得不到任何一个人的陪伴。
这大概就是宿命,棺材子本就逆天,是不该被这个世间所接受和肯定的,沐霏用舍利护了他这么多年,如今是该把这条命送回去了,不然的话,也只会给身侧的人带去不详。
纪沫早就没了力气,他拼起最后一点力道咬伤了自己的唇,疼痛使得神智出现了一瞬的清明,暂时有了力气,费力的抽出腰间匕首,性温的珍珠触在手间,就像是那人偶尔看他的眼神一般温润。
手上的力气实在太小,一连试了几次都只是在手腕上留下了浅浅的白印,纪沫一狠心,奋力把持刀的手臂抬高,然后狠狠刺向腕间的动脉——
腕部动脉被刺穿挑开,鲜红的动脉血聚集起来,宛如一朵小型的喷泉般喷涌,不一会儿便在地上晕开了暗红的一大片。
纪沫自认不是个贪生的人,他不怕死,但是怕疼,因为皮肤较其他人更显敏感,所以他怕很多东西,怕痛,怕痒,怕冷,比名门世家手心里养出来的小公子还要来得身娇肉贵,真真是个少爷的身子奴才的命,动脉被挑破的痛感逼得他脸色发青,并且随着血液的流失变得越来越苍白,生命逐渐流失的阴体使得聚集在他身侧的阴气更加兴奋和猖獗,逼人的寒气涌入四肢百骸,仿佛连五脏六腑都结满了冰霜一般,让纪沫的脸色泛出死一样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