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三天的时候栗湛去找了纪阡。
纪阡的临时府邸被各式各样高级轿车围的水泄不通,栗湛一个漂漂亮亮的年轻人,身上还套着一身医用白大褂,底下一条深色牛仔裤,越发显得五官清丽柔和,偏偏他还是自己两条腿
走进去的,刚到门前就被门房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让进去,栗湛也不恼,笑吟吟的道:“我来找纪老板。”
几个门房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不该放人,按理说像他这样一没预约二没请辞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没人负的起责任,是万万不能放进去的,可看他生的这样一副好相貌,难道是老板的男宠不成?
这年头思想开放了,手头有点闲钱实权的,有些身边都养着一两个漂亮的小男孩,也不奇怪,只是看不出来纪阡也好这一口,看起来还收了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
栗湛这个人说好听点是随性,直白点天生就是个勾人的妖精,性子直来直往,对自己被误认成男宠的事半点不在意,把手机打得噼啪作响,发了条简讯之后就随随便便的对着那几个门房笑了一下,漫不经心的道:“真是俗话说得好,有什么样的主子就能养出什么样的奴才,难得你们几个忠心至此。”
那几个门房其实都是纪阡从香港带到内地来的,内地不比港岛,毕竟不是纪阡的地盘,大大小小的事情,包括纪阡的安全问题都是要慎重考虑的,才临时把他们几个遣到了外面守门,港岛那边的人,大陆话不论说或听都很生硬,这方面纪阡是个例外,所以栗湛字正腔圆的一句话,他们是没有听懂的,也就没再说什么。
栗湛叩上手机没过一会儿,门房就接到了管家的内线电话,毕恭毕敬的把栗少请上去,那几个才知道来的是纪老板世侄,连声唤着赶紧放人,栗湛从他们兜里顺了根中华烟,也不点,就这么叼在嘴里悠闲的进去了。
纪阡本来不知道栗湛来找他做什么,侄子进去的时候他刚和金三角地区的地头蛇通完电话,把衬衣的袖子挽上去,坐在书桌后面抽烟,见了栗湛顿觉头痛:“怎么了?”
“出了点意外。”栗湛耸耸肩,做个十分无辜的表情,“昨天我回实验室之后才发现的,柴羽的七魂没了。”
柴羽这个名字刚自他口里说出来,纪阡的脸色立刻就极难察觉的变了一下,“早让你别把他和那些瓶瓶罐罐摆在一起。”
“我以为他不会舍得和他待了半辈子的实验室分开。”栗湛的语气无奈,神色却相当愉悦,“但是容器还在,里面的七魂却完全消失了,真叫人纳闷,没有七魂的话,您借尸还魂的计划也只能搁浅了。”
他的神情这样愉快,甚至有一瞬让纪阡产生了“不会是这个人安排的吧”的错觉,但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栗湛是不会背叛这个名义上的叔父的,他还没有那个胆量和实力。
“您不会以为这一切是我策划的吧?”栗湛像看透了这个男人的心理一般轻柔的笑了,“我可不想像柴羽那样身后无人依靠,末了还落个被残虐致死的下场——怎么,我看您的脸色不太好,莫不是这几天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纪阡在书桌后面盯着他半响,方缓缓的道:“你以为自己比柴羽聪明?栗湛,别在长辈面前卖弄你的智慧,不然我也可以让发生在柴羽身上的事在你身上重演一遍。”
栗湛的脸色一瞬苍白,紧接着就不再说话了,其实纪阡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没有一丝一毫变化,连语调都平稳的一如往常,让人一点情绪都猜不出来,但是栗湛就是能从这个男人的表情中分辨出他生气了。
这是无可厚非的,当你在这样一个用鲜血和尸骸堆积成的华座上坐上很长时间之后你就会发现,即使你把嗜血的情绪隐藏的再好,它们总能从你的神情,你的语气中流露出来,这就是长期处于上位者位置,溶入骨血里的气势。
与其提心吊胆的在这个男人手下做事,每每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像柴羽那样选择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至少死的干脆利落,再不必为这些事整日担惊受怕,如此说来,或许柴羽才是这场局里最聪明的那个人。
栗湛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忽然又想到纪沫,被纪阡牺牲用来练魂的继子,想到纪阡在纪沫面前总是带着惬意纵容的笑,扮演着慈父的角色,他忽然觉得,似乎只有这个纪沫,才是这么多年来得纪阡最多纵溺温情的那个。
他刚想开口,纪阡已先他一步问:“还有什么事?”
栗湛眉峰一挑,眼波轻巧流转,“其实也没神秘,就是前几日在诗集上偶尔阅到一首诗,感触颇深,忍不住时时在心上念着——”他不等纪阡发话,自顾自的接了下去,复述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能同生,日日与君好。
明明只是诗人写予年长情郎的诗,若放在平日,纪阡大多只会一笑置之,但摆在这样的关头念出来,就难免让纪阡察觉到不对劲了,仿佛心里那点隐藏的极深的心思浮上了水面,并且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竟让纪阡凭空生出一种秘密被人揭穿的错觉。
“你这是什么意思?”纪阡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要不怎么说栗湛就是个妖孽呢,几分钟前还怕得要死,这一会儿又开始犯浑了,不禁心的道:“哪有什么要紧事儿,就是昨天瞧见纪家小公子在密室里割腕了,我琢磨着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父子,好歹得给您说一声,堂兄弟也是可怜,本就是个阴气极重的命,没有舍利时时刻刻的护着,就算不自尽,也得给那些乱七八糟的活活折腾疯了——”
“怎么就割腕了?!”纪阡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现在呢,还——还有气儿吗?”
“不知道。”栗湛诚实的答。
这一句话带来的冲击实在过于可怕,纪阡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回椅子里,栗湛跟着他这么多年,哪里见过他这个样子,连忙就要去扶,纪阡摆摆手示意用不着,过了几秒之后他又倏的一下站了起来,连大衣也顾不得穿,大跨步走了出去,栗湛连忙跟在后头。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八卦流言,这一点就连纪阡的临时住所也不例外,三百多平方米,加起来数十个门房,女佣,厨师,几乎在栗湛进书房一个小时后就传遍了自家主子收了个漂亮少年的消息,连管家都亲自打电话来叫门房放人,正议论的起劲儿,便见纪阡神色匆匆的顺着大门往外赶,倒是那少年人抱着他的大衣跟在后面,一时间整栋别墅的人都亢奋的像打了鸡血,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把那两人再多看几眼。
纪阡哪有心思管他们,上了车就给司机报地址,一路上还不停的催着加速,到了最后司机没辙了,小声的道:“老板,真的不能再快了,再快就要超速了……”
“超速怎么了?”纪阡勃然大怒,厉声道,“我连这点罚款都掏不出来不成?”
司机不敢说话了,就听纪阡在后面声色俱厉:“什么速度,回去叫人把这车给我砸了,以后咱们家再也不买这个牌子!”
全球限量三百款的车性能不好,栗湛在心里默默吐槽,嘴上却顺着他的意思道:“是是是,回去就砸了,我看着他们砸,您放心吧,表弟有您这么个命硬的父亲护着,不会有事的。”
虽然栗湛和纪沫同年,但当时为了进军部,身份档案上多报了点年龄,因此他一直称呼纪沫表弟。
纪阡没说话,那斗是栗湛领他命令去修的,自然也知道近道,好容易赶到了,纪阡二话不说推开车门往里走,那司机一路过来心里纳闷,见栗湛笑得柔和,以为是个心善好说话的,便悄悄问:“小公子,不知道纪老板这么赶,是去见什么人啊?”
“哦。”栗湛把大衣一抖,淡笑道:“没什么人,他祖宗。”
可怜的司机被弄愣了:“啊?”
“就是你们家沫少。”栗湛留下这句话就追着纪阡去了,剩下司机在车边凌乱,百思不得其解。
纪阡的速度很快,栗湛这几年待在研究室里疏于锻炼,一连小跑了几步才追上,他比纪阡了
解这座墓室的构造,领着纪阡穿了几条近道,两人面前的石墙很快便缓缓开启,向上升起。
“沫沫,沫沫?——纪沫!”
机关这一启动不要紧,石墙升上去露出的景象将纪阡震得肝胆俱裂,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密室里那道身影正倚在石壁上,四处的石墙和地面染透了暗红的血迹,大片大片的晕染开来,他的头颅垂直胸前,右手无力的垂到地面,露出皮开肉绽的手腕,那样安静的半倚半坐在那里,看起来简直……
简直像已经停止了呼吸一样。
这样的想法涌进脑海之后,纪阡才发觉自己已经惊得双手冰冷,掌控着数以万计人生杀大权的黑道巨头也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他看着不远处继子的身体,几乎没有勇气再上前一步。
“沫沫……沫沫……爸爸来了,爸爸来接你了,沫沫?”
好像只是这样呼唤,就能让小儿子苏醒过来,仅仅是这样轻声细语的呼唤,就能把散去的魂魄重新聚回这具躯体上一样。
走近了之后才发现,这个孩子几天来消瘦了很多,原本就削瘦的下巴显得更尖,手腕和脚踝甚至可以看见骨头,好似在骨头上覆了薄薄一层皮肉,连下方的浅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
纪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一点,借尸还魂算什么,十几年的期盼算什么,他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那个,而就算转魂成功,这副躯体里的灵魂,也不会是之前的那一个了。
明明没有对这个孩子尽到应尽的义务,却一味的要求他付出,最后连他仅剩的生命也要取走,对于这个孩子来说,身为继父的自己简直是噩梦,如果没有遇到自己,说不定他还孤身一人行走在形形色色的斗里,与形形色色的人相遇,过平静而新鲜的生活,直到度过这冗长的一生,而不是被囚禁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绝望而满心不甘的死去
“叔父,他还活着——别担心,只是热量摄入不足和大量出血引起的昏厥,幸好这里环境干燥,血流了没一会儿就凝固了,现在送去输血说不定还有得救——”
“是吗?”纪阡看着他,眼神茫然而满是怀疑的神色。
“当然,不过您动作要快。”栗湛放柔语调,努力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更加柔和。
纪阡于是小心翼翼的把继子拥在怀里站了起来,纪沫练过缩骨,骨头的质量比常人来的轻,他的肌肉又削薄紧致,抱在怀里重量竟出奇的轻,简直像只乖巧且温驯的猫。
跑车又一路闯着红灯超着速赶了回来,栗湛半道上打电话叫来了军部里几个交好的外科医生,他和柴羽性子不一样,在军部一整个医疗翼都很吃得开,那几个医生早早的就在别墅外头侯着,老远看到纪家的车不要命的开来了,门房急急挥手:“老板回来了,快放行!”
栗湛宽慰道:“这几个都是军部里顶好的外科医,平时里给司令和厅级以上看伤看病的,您尽管放心。”
反观别墅里那一帮子下人,翘首以盼的在门口张望了许久,想看看有能耐让老板急成这样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军部外科多年来训练出的素质,车子一停下就一拥而上给纪沫进行了简单的抢救和输血,之后连垂在担架外面那一小截突出刺棱骨头的小臂都给小心翼翼的放回了薄被下面,比小太子还要金贵的请进纪阡卧室去了,等了半天连根头发丝都没瞧见。
国家对军部医疗的配给一向大方,仪器设备都是国际上数一数二的先进优良,在卧室里,像心脏复苏术,脑部CT和缝合外部创伤等等的基本措施都能完成,很快纪沫的手腕就被缝合好了,沐家人体质特殊,相比再过一段时间之后连疤痕都不会留下,紧接着给他打了葡萄糖和营养液,又全身做了个透视检查。
检查的单子要十分钟之后才能出来,这已经是国际一流专家的水平了,趁着空档,医师大体和栗湛说了下纪沫的情况,长期营养摄入不良,心火淤滞,脱水和腕部动脉破损引起的失血量过多,其实这些情况都称不上多么严重,但是因为心理原因,可能会导致脑回体紊乱,造成诸如智力受损等等后果,他的话让纪阡很是忧心。
但是CT图出来之后纪阡才真正感到不安了,因为栗湛对着那几张图片看了一会儿之后“啧”了一生,随口道:“真是脆弱的海马体。”
“有问题?”纪阡沉声问他。
“简单点说,因为海马体受损导致了一部分记忆紊乱遗失,这是学术上的说法,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栗湛指指纪阡手腕上的舍利,回答道:“这龙宫舍利跟了他十多年,它又极有灵气,日子久了就沾上了他的一魂一魄,您要是想他恢复,只消把这串舍利给他就是。”
原本严重的情况经过栗湛口中说出来,竟也变得极为简易,但纪阡一时间只觉得心虚紊乱,不知该作何选择。
若是让这孩子恢复了记忆,依纪沫冷清而敏感的性子,怕是要结开这心结也难,或许收了这舍利,他便会一直遗忘那些过去,又或者——会一直留在他身边也说不定。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纪阡心头陡然一颤,刹那间升腾过无数旖旎的念头,如果纪沫忘记沐棉,忘记他和纪阡之间的父子关系……
纪阡望着Kingzine床上纪沫尚戴着呼吸机的脸,心上所有阴暗的想法都被他悉数的隐藏了起来。
第十五章
纪沫在内地休养了几天,虽然还未苏醒,但是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每天只消挂几支营养液便可,栗湛只道是损了元气,多休整几日自然无事,恰好纪阡在大陆的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便开始考虑把纪沫一并带回港岛去。
打定主意之后纪阡亲自圈定了一架自己的私人飞机,虽然纪沫尚未醒,还是吩咐整理的干干净净的,栗湛手头正无事,一个人跟去安排,结果把整架机舱布置成了间漂漂亮亮的起居室,兔皮地毯,真皮沙发,小型冰箱里还准备了各色水果和饮品,哪里还有半点黑道教父专机的样子。
纪阡对此倒是很满意,连看着栗湛的眼神都柔和了起来,栗湛心知肚明,这个军火巨头是打算讨儿子欢心了,说不准日后把这架私机送给纪沫也有可能,心下想这纪阡在情场黑道纵横了这么多年,不曾想临了竟阴沟里翻了船,还是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
后来栗湛一个人留在军部位于大陆的药剂实验室里没有跟着回去,纪家的医护人员把纪沫放到担架上小心翼翼的抬着,纪阡当下心里就不痛快,机舱门一关大掌一伸把儿子揽到自己怀里,嫌那担架不舒服,纪沫的头靠在父亲肩上一直没醒,不过晕机的老毛病倒让他变了点脸色。
纪阡于是从冰箱里拿了冰水,用棉棒沾着给纪沫润了嘴唇,又摸出栗湛准备的一小管精油,倒了一点在指腹上给小儿子按摩太阳穴,薄荷的味道极为提神,弥漫在空气里有点像特制的熏香,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在的话,一定会发觉这个黑道教父此时的表情温和的过分,在纪阡的身上实在是太不常见了。
但是最后纪沫的脸色还是没有好起来,纪阡暗道早知如此就该换艘船的,好不容易挨到停机了,又换车一路驶向纪家在香港的主宅,车子穿过大片的绿地和花圃,最后停在主宅大门前,腐蚀纪阡多年的老管家在门前眼巴巴的盼着,身后男佣女佣分两行排开,纪阡把心肝宝贝的小儿子横抱在手臂上,大跨步朝着纪家主宅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