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靠着身后的房门,一点一点的往下滑,又惊又喜又惧,几乎是百感交集袭来。
当日齐湉跳崖之后,他立即让人搜江,三里设岗,沿岸的村庄、树林都逐一搜遍,甚至悬崖边上的岩穴都没有放过,可是齐湉就是消失了。
只有被悬崖上树枝刮下来的衣角,证明他确实是从悬崖上跳了下来。
大风崖上一阵晴天,一阵云雾,皇帝整整坐了五天五夜,几乎滴水不进。
后来亭长期期艾艾地道,沽闵江里有鱼,性极凶残,齿啮锋利,只怕公子的尸体难找了。
当日的那种痛,如同穿皮透骨,剜心挖肉一般,人再也不复完整。
自此,最痛的已经痛过,最宝贵的已经失去。再也没有什么痛能让皇帝陛下有所畏惧,再也不会有什么失去能让皇帝陛下觉得难以平复。
只是午夜梦回时,心肠悔断,却再也不会有人安卧侧躺,需要他去掖被子、探体温了。
那些唾手可得的光阴,那个随处可见的身影,在元封八年的仲夏,沧州西,水云亭,奋力一跃,如此决绝无情地强行终结了帝王的眷恋。
“宣凌蔚。”
“六王临走前和老奴说,有几个进士左右没有官封给他,今天要给他饯行的。”
一听说饯行,皇帝心里一阵恐慌,心跳又开始加速,强自镇静沉思了片刻,道:“传旨下去,今晚在畅春园设宴,命所有进士都要参加,不得缺席。”
第二十九章
畅春园,历来是皇帝家宴或者是宴请有功之臣的地方。
往年的新科举人也有在此设宴过的,不过那都是前三甲才有的恩典。
如此这么大周章的宴请,一百三十六名进士还要加上考司官员,内务府和御膳房从中午接到旨意开始,就忙了个底朝天。
参加晚宴的皇帝只穿着四面开禊的家常服饰,面容和煦,不时谈笑,虽然目光频频停留在文进士那里,不过武进士们也觉得皇帝仁德宽厚,一点都不像是森然冷酷的君王。
可是那些考司的大臣眼珠子都要看掉了,不知道这冬日里是何处吹来的春风,让皇帝陛下如此心情舒畅,大施恩典。
张毅夹了一块秘制冬笋鸭,吃了一口就眉飞色舞道:“这宫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比我老家那冻鸭子肉还要好吃!”
说完了,频频下筷,又回头对身边的人道:“你怎么都不吃啊,长得这么瘦板儿。”
吴桑看着张毅在一侧大快朵颐,嘴角挂着笑,也对冬笋鸭下筷,道:“以后真该和你在一起吃饭,胃口都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张毅来自西羌,和吴桑原本并不认识。只是科考那天,他坐到了格子间里才发现自己忘了带墨石,没有墨石如何书写啊,院外都要落锁了,急得冒汗,只得厚着脸皮跟隔壁的借。
隔壁坐着的正好是吴桑,吴桑那天正好又带了两块墨石,张毅一开口,吴桑就痛快的借了。
科考完毕,两人又正好在同一个客栈碰到,才知道原来住得也是左右房间。
张毅连声应道:“就是就是,你真该和我一起吃饭!”说完,又接着惋惜,道:“可惜你这次没有封官……”
张毅这次进士十名,得了礼部参赞的官职。
张毅凑近了吴桑,又把吴桑的脑袋也往自己这边按了按,压低了声音道:“吴桑,你发现没有,陛下这次对我们文进士很重视……”
吴桑一听,不自觉地把眼睛往高位上瞟,又赶紧低下道:“是吗?我没有发觉啊。”
张毅瞪了吴桑一眼,道:“你怎么这么笨啊,你看桌次都是我们文科排在武科前面了,陛下老看着我们这边,明显是求贤的眼神嘛……”
“小桑,小桑。”有人在叫吴桑。
张毅按着吴桑的脑袋不肯放,还在嘀嘀咕咕地妄自揣测圣意。
“小桑,小桑。”
吴桑抬头,原来是六王在唤他。
吴桑起身,嘴角挂着得体的笑,道:“六王,叫吴桑有事?”
六王笑得疏懒又带着一股狡黠,抓住吴桑的手,道:“走,本王带你去敬陛下一杯酒。”
吴桑一惊,直觉这样有失体统,道:“六王,吴桑只是末流进士,怎么能……”
六王拦住他的话头,也贴着他的耳朵道:“你虽列居末流,但是陛下爱才,你去敬他酒,他高兴着呢。”
说完塞给吴桑一杯酒,就拉着他往高位上走,一边走,一边道:“皇兄,臣弟带人来给您敬酒了。”
皇帝知道凌蔚是有意看他笑话,只是此刻,他的目光停在吴桑的身上,也顾不得六王的有意戏谑了。
大殿之上隔着远,吃饭时隔着桌子也远,只看着他和其他进士在头对头地聊着,只觉心头难受得紧。
这一刻,人是站在自己不足一丈的位置,那横波的目,秀挺的眉,粉色的唇。
皇帝在心头低低地唤一声,齐湉。
面前的人只恭谨地端着酒杯,道:“吴桑祝陛下身体安康、心无所忧。”
君王毕竟是君王,除了初见那一瞬间的失态,现在即使心里已经惊涛骇浪,面上还是没有露出过多的情绪。
不过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皇帝淡笑着开口,道:“吴桑是安澜郡西阳乡人氏?”
吴桑一愣,大概是想不到皇帝会突然发问,愣了一下,道:“草民是西阳人士。”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朕看过你的卷子,写得很好。”
吴桑笑了起来,露出了前排两颗可爱的小虎牙,道:“陛下谬赞,草民的文章难登大雅,忝居进士。”
皇帝还要说话,六王提醒道:“皇兄,吴桑敬你的酒,你还没有喝呢。”
六王笑眯眯地看着皇帝喝完,搂着吴桑的肩膀道:“好了,不要打搅陛下了,吴桑,你是不是应该敬本王这个主考司一杯呢?”
吴桑又只得端着酒杯去敬六王。
有些进士见吴桑这个末位进士也能够得陛下嘉奖,也大着胆子去敬皇帝。
皇帝酒量好,从未醉过,况且没人敢要求他喝光,也就来者不拒。
也有几个进士看着吴桑能得皇帝另眼相看,就跑过去敬吴桑酒。
况且吴桑身边还坐着一个张毅,张毅大咧咧地把这份热闹凑得更是热闹。
皇帝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吴桑可不是。几杯下肚就醉了。
脸色红扑扑的,双目微微耷拉,垮着个肩膀,竟是要睡觉了。
礼部尚书张钝雪对吴桑一直印象颇佳,本就对吴桑被圣上贬成进士觉得惋惜,现在看着吴桑还被张毅拉来拉去的,就忍不住想起身去劝。
刚刚欠个身,就发觉衣角被人扯住,低头一看,原来是兵部尚书方博明。
方博明在底下悄悄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张钝雪不要去劝。
方博明知道张钝雪在关注吴桑,也知道他赏识吴桑,只是在圣意如此大起大落之时,过度的关注都会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方博明不过去,宋恕已经起身走过去了,手放在吴桑的脸上碰了碰,吴桑昏昏欲睡,没有搭理他。
张毅拉着吴桑还要继续喝。
宋恕皱着眉头,不客气地道:“走开!”
张毅大神经,感觉不到宋恕明显反感的情绪,嗓子还扯开道:“干嘛叫我走开!我就坐这里的!”
宋恕拉着吴桑就要往外走。
一边的内侍赶紧过来,好心提醒道:“宋参领稍坐,陛下赐宴,您又是武状头,这样离开不妥。园内设有休憩间,不如让奴才扶着这位进士先进去休息,等会这边好了,奴才领您过去。”
宋恕当然知道皇帝都还坐着,自己这样离席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他担心吴桑身边坐着一个张毅,还不知道会不会被灌酒,心里不放心。又知道,这样贸然带吴桑离席,明日吴桑醒了肯定是会不悦的。
于是不得不点点头,道:“有劳公公。”
那个内侍道一声,这是奴才的本分,就扶着吴桑往后院走去。
坐了一会,皇帝道,朕在恐大家不够尽兴,也提前走了。
休憩室里是一个连着一个的小单间,本是给皇宫贵族、顾命大臣更衣、换装用的。
皇帝到的时候,有些不确定的回头问奉安:“你确定他不会醒过来?”
奉安脸上挂着让皇帝放心的笑,道:“陛下放心,老奴在他的酒杯里下了安神的药,只要动静不太大,是醒不过来的。”
皇帝点头,心里却始终有些忐忑,紧张的情绪比自己第一次登基似乎更胜。
伸手撩开蓝棉布呢的帘子,床上躺着的男子正在闭目安睡。
皇帝放轻了脚步靠近,心跳得几乎要扑出胸腔了。
那无数次睡梦中不肯给予的正脸,终于再次真实的呈现在了面前。
那熟悉地如同掌纹的面容,即使不思量,自难忘,依旧给皇帝带来惊艳眩晕一般的视觉效果。
睡梦中的吴桑十分安静,睫毛安静地栖息在眼睑下,鼻翼微微扇动,发出匀绵安心的呼吸声。
眉目宁静,脸色绯红,带着酒意,嘴角微微上牵,似是好梦好眠。
皇帝不敢伸手去触他,只低头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
浓重的酒意掩不住他身上的气息。
那小米一般的芬香。皇帝闻得双目又酸又涩,几乎要落泪。
目光留恋万分地停在吴桑的身上,声音轻的如同无声:你哪是什么安澜郡西阳乡人氏啊……你分明就是朕的齐湉啊……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听到院外有内侍的声音,道:“宋参领,这边就是休憩室。”
隔一会,是另一个内侍的声音,比刚才要近了,道:“宋参领来了,奴才领您过去。”
皇帝一侧身,闪进了隔壁的单间。
脚步声靠近,帘子被撩起。
有一刻空气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静悄悄的。
隔了一会,是服饰摩擦的细碎声。
“师兄,你做什么?”吴桑的声音带着懒懒的睡意,似乎是不满被吵醒了。
“你喝醉了,我抱你回去。”
“这怎么可以,我自己可以走。”吴桑似乎清醒了,有些惊慌地道。
“你当初腿摔坏了,进进出出的,我可是整整抱了你半年。”
“可是这里是皇宫,有失体统。”吴桑在小声的辩解。
“那你自己好走吗?”宋恕把他放了下来。
“当然好走。”
吴桑走了一步,一个不稳,又被宋恕扶住。
“还说会走!”宋恕的低笑声带着宠溺,传到隔壁的单间。
吴桑的声音里含着笑,似乎有些撒娇,道:“那师兄扶着我走吧。”
两人渐行渐远,有隐约的说笑声传来。
第三十章
过了一会,奉安进来道:“陛下,吴桑已经和宋参领走了。”
奉安望了一眼正怅然若失的皇帝,犹豫着又道:“老奴听见,吴桑说自己明天就要回西阳……”
皇帝心神一震,失落的神情不得不又被压下,沉思片刻,道:“宣凌蔚。”
奉安刚走几步,皇帝又叫住他,几乎是咬着牙道:“盘虎去传!务必把凌蔚给朕带过来!”
进士宴刚刚散席,六王还未出宫,很快就被盘虎带了过来。
六王醉意薰然,入了殿 ,大喇喇的坐下,又扯着领子要内侍给他端茶。
“凌蔚,你是嫌那五日的思过太短了?”阴沉着脸的皇帝,全然没有进士宴上那宽厚仁德的模样。
“您莫治我的罪,皇兄。”六王接过内侍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道:“那日臣弟让张钝雪带过话的,这状元改不得。”
“你没说是齐湉!”皇帝的声音越发阴沉,带上了烦躁,又补充道:“你应该看见他就马上告诉朕的!”
“皇兄,他不是齐湉,他是吴桑,让臣弟如何和您说。”一脸无辜的六王答道。
皇帝双目一眯,没有接凌蔚的话,只悠悠道:“那看来你是嫌宁思修过得太清闲了。”
皇帝有死穴,凌蔚也不是没有弱点。
果然一提起这个名字,凌蔚面色一变,平日的嬉皮玩闹都敛起,正色道:“皇兄,他是您的臣子,替您牧守一方,保您边州一带无忧,你可不能假公济私。”
皇帝看着凌蔚没有说话。
凌蔚突然怪叫一声,双手抱住头,竹筒倒豆子般顺溜着道:“臣弟只知道这个吴桑是西阳人士,他的师父是凌波青云苏远子,师母是回魂圣手烟云水,他还有一个师兄,就是这一期的武科状元宋恕。他们现在住在葫芦街上的茂包客栈。”
凌蔚看一眼皇帝,又道:“今天中午,他刚和我说,拿个进士的头衔,正好可以回西阳当私塾先生。”
“留住他!”皇帝开口,声音急切,全无平时的气定神闲,道:“你和他说,你替他在朕这里求了个差事!”
六王好奇,欠了欠身,道:“那皇兄给他安排什么差事?”
“门下省左侍郎。”
六王略一沉思,就赞道:“皇兄,你这个差事定的好!”
门下书左侍郎,负责的是文书、奏折的护送转达,不是一个人人都想争的肥差,但是这个官职看似不起眼,其实奏折早晚送收都要面见皇帝,也算是半个天子近臣。
皇帝此举,既不把吴桑推在风口上,同时又给自己亲近吴桑提供便利。
其用心不可谓不两全。
“只是皇兄,您如何堵住那朝臣的悠悠之口?”
大德一朝可从未有过末位进士还能封官的。
皇帝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笑意,道:“有六王的举荐,门下省需要的也就是贤良方正的人才,朕怎么会不允呢?”
皇帝侧了侧头,淡淡的笑意变得冷冽,道:“朕要封的官,谁敢多说一句,朕就剥了他的皮!”
换做朝臣,看到皇帝森然的神情早就吓出一身冷汗了。
六王倒不怕,知道皇帝有求于他,眼珠子一转,道:“皇兄有事,臣弟自然是愿意效犬马之劳的。只是边州苦寒,寸草难生,什么时候可以让边州牧也调回京城,学习京畿要务?”
皇帝皱眉,道:“宁思修不愿回京,每次回京述职他都只让副牧司过来,朕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治他的罪。” 皇帝又略带困惑地看着凌蔚,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让他宁愿守着不毛之地,也这么反感回京?”
凌蔚只耷拉着脑袋,面色少有的黯然,却说不出来话。
皇帝看在眼里,接着道:“如若你真要他回来,朕一道口谕也可以把他强行召回。”
凌蔚带着无奈的神情,边起身往外走,边道:“也罢也罢,臣弟替皇兄办差就是,也不替宁思修求这份恩典了。”
“凌蔚!”皇帝唤住准备出殿的六王,神情有些焦急,有些懊悔,灼灼的目光如同把宝贝交到凌蔚手中一般,喃喃道:“千万别让他走了……”
奉安进来,看着皇帝坐在大交椅上出神,身着华服的君王尊贵无比,却偏偏身影是如此的落寞。
奉安心中泛起一股酸酸的感觉,自见到吴桑以来,一天之内,皇帝已经失神太多次。
奉安走近一些,轻声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要不要准备歇了?”
皇帝抬头,似乎是刚刚一下子才看到奉安。
奉安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皇帝摇摇头,正一正心神,道:“让盘虎去把武科状元宋恕的出身、底细都查清楚。还有宣兵部尚书方博明、工部参赞林临崖、通事舍人王水泉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