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书+番外——枫巽东南

作者:枫巽东南  录入:02-10

刘振怒容满面,喉咙里几声冷笑,冷冰冰道:“我毁他?人不自甘堕落,谁能毁得去?且就是我唆使人劫了他卖了他又如何?红遍大江南北的‘云崖公子’岂是我造出的?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不是因为他!”

敬修一时哽住。刘振见他窝火更是得意,慢条斯理道:“引狼拒虎,鸷击狼噬,这本来就是他的本性。你年轻,多情种子色欲迷眼,看不穿也自然。为了一个娼倌落得家破人亡遗臭万年,真真是你不值了!”

敬修双目圆突大吼一声:“你——!!”一口鲜血直喷出去,溅得刘振满脸。

“大胆!”刘振怒极喝令左右用浸了醋的软鞭对其鞭笞。敬修被拖走一路放声大笑,迸得蓬头散发,满身血污。

十六、云卷云舒

敬修疯了。与刘振一番对质恨怄吐血再遭鞭刑,敬修彻底疯了。或而大吵大闹,或而痴痴傻傻,成日疯癫,大小便也都失禁。刘振一连叫了三名医师,会诊的结果与卓东来一致。刘振还不信,命人提了敬修去审,竹签子一根根扎进指甲,敬修大哭大叫,末了看著插满竹签的手居然又哈哈大笑。刘振对他百般折辱,断食断水,命人撒尿作药喂他,敬修端住就喝,喝了把碗扣在侍卫脸上,抓著人咬。

敬修是真疯了。刘振且懊且惊。卓东来几次进言,说人犯已经五劳七伤,再审下去熬不到上京恐怕就要没命。

让敬修回京伏法是摄政王的谕旨,刘振当然晓得中间利害。封砌要敬修活著回京,一来是以敬修为饵要引出残余党羽,二来是要杀鸡儆猴惩逆贼而立声威。

逆贼死在战场颇还有几色枭雄豪气,押回京师判罪处刑却是坐实了千古骂名,半分余温也不得留下。封砌绝不允许自己的对手拥有丝毫转机,他甚至没有听从朝中无数要求凌迟的声音,以太祖仁德治天下为名,只准斩首,极大程度地彰显了摄政王的仁慈和品德。

在行刑之前,敬修的确是死不得的。

四月二十日後苏州连降大雨。四月二十四日,大雨停歇,敬修被囚车押送往京城。苏州百姓沿途唾骂,更有在苏州乱中痛失亲属者,领头投掷臭蛋石块,恨不得将乱臣贼子生吞活剥,食其肉而饮其血。

敬修只是痴傻,一切恍若不觉。

押送队伍行到运河畔,突然闯出一拨蒙面死士,手执大刀头戴孝布要劫囚车。刘振有备而来,此效应正和封砌之愿,一声令下埋伏在街头巷尾及屋檐高点的兵甲听命而出,顿时城中兵甲横流,流箭漫天。

民众不得疏散,无数平民沦为这场混乱的牺牲品。乱中更有死士高呼“逆贼在京城,先帝冤死。”刘振被拥退高楼暂避,卓东来退而不及也中了流矢。敬修有摄政王严令保护,一旦遇险,先用铁板遮住囚笼四壁,再沿设定好的路线转移。

哪知囚车刚转入小巷,亦有另一股人在此围劫。双方交战,马匹中箭受惊,拉著囚车一路狂奔至运河小桥,车轮触墩脱轴,勉强拖到桥中,侧翻入河。

彼时大雨刚过,河水暴涨,浑不见色。囚车加了铁板一沈入底,马匹几冒挣扎,须臾没入漩涡之中。两边人马亦有当场下河欲打捞者,无一回还。

消息传回,劫囚车的剩余者当即全部殉生,以死明志。刘振骇然变色,下令封锁河道,又著人将死士尸首全部抬回衙门,待仵作查验。哪知取下面巾发现,这些人竟已将容貌先行毁去,沥沥血迹犹自未干,所用刀具俱是寻常铁铺所做,查不出具体出处。苏州再次满城戒严,搜捕逆党。

封砌在京城知悉後大为光火,加派监督打捞河道,责令刘振即刻回京述职。

四月二十七,囚车残骸在二十里外出水。铁板松脱,笼身撞破一个大洞。

五月二日,有人在城外小桥下发现一具浮尸,尸体已经肿胀泡烂,头部撞碎且被虾蟹啃咬,面目全非,身上残余衣物与敬修押送当日吻合。

五月十日,朝廷宣布逆贼敬修已伏法被诛,苏州解除封锁。

几乱几平,几封几放,繁华的苏州城在明阳五月里如一泓死水,许许多多推测揣摩,人人瞪眼竖耳,怨声载道。为平一方民愤,封砌降押运主事刘振为七品县令著放青海,当时参与城中放箭者,全部罚薪一年,有官职者,以渎职降级。

长平十三年贤王世子弑君谋反一案便是这样暂告一个段落。敬修溺水而亡,贤王并家眷全部赐死,诛连门客妻族。不久之後,朝中亦再一次进行清洗,而那时,遥远京城的消息已很难到达偏僻的南粤之地了。

岭南乡下,竹林深处,小溪畔一栋小小竹楼,东西两间各有两层,溪上造了个抽水的水车,外观十分简朴。这家有水车却没有水田,竹管灌了青石水缸,水流入水渠,环屋而过,复流回溪。

屋前开垦了一小圃菜地,种些瓜茄菜豆代替花草,院子里养了好几只下蛋的芦花鸡,溪水里游著几只黄毛黑翅的麻鸭。一个少年在屋前煎药,蒲扇扇著小炉子里的火,炉子上的小砂罐突突沸腾,散出一鼻子苦香。少年打个哈欠,偏过头问竹竿下的人:“公子,你说他怎麽还不醒?”

那公子一身素白布衫,头发在脑後简单一束。衣物虽粗,穿在他身上却万般服帖,脊背笔挺,身段好得胜似瑶仙。理著竹竿上新洗的衣裳,淡淡道:“初儿你怎麽又忘了?”

初儿吐个舌头,道:“叫了那麽多年一时改不了口。云哥,你说他什麽时候才会醒?”

邢耘晾好衣裳回望一眼屋内,南风吹著窗内缟纱帐,喃喃道:“他若不醒也罢。若醒了……”邢耘无奈一笑,端了空空的洗衣盆,自去料理。

十七、二分明月(上)

那夜敬修醒过来,满鼻子都是涩苦药味,浑身虚软,人好像被灌了铅。屋子里没有灯,一轮明月从窗外进来,竹窗在月光下静悄悄的,风吹听见竹林沙沙落叶,风停听见溪河淙淙流水。

下面传来几声“吱呀”,竹子做的楼梯比木头的吃力浅,敬修知道原来自己在竹楼上。那油灯的光便接近了,有人轻轻推开门。

敬修半阖了眼,眼缝里看见油灯照亮了竹桌子,放下一个水盆。敬修闭上眼,水珠子在水盆里叮铛,热腾腾的毛巾擦过他的脸,慢慢替他擦拭身上。手抬起了他的手,似乎在检查他手上的伤痕。轻轻放下,在他额头一拂,理顺几缕碎发,幽幽一声叹。

是他!敬修极力克制了心中波涛,只作昏睡状。

手离去,油灯执起来,人端著水盆去了。点点远光敬修睁开眼,那人的背影是那样清晰,又是那样模糊不清的一片。

敬修不愿去想,未尝不是想不到。卓东来出卖他是被迫,将计就计为他固本培元,是真心要救他,也说明所有对抗封砌的力量都已转入地下。这一步走得极险,光凭一个卓东来做不到,劫囚车必然是林韶华的安排。卓东来不在朝中尚且遭到胁迫,林韶华身在兵部更是如履薄冰,他们是不可能碰面的。那麽负责消息联络,甚至出谋划策的,一定还有旁人。

会是他吗?

那块藏在燕窝里的羊皮条子上刻著“敬德不挂帅”,分明是预示有要人前来,叫他效仿尉迟恭,伺机装疯,静候机会。

能够将一切掌握清楚,设法救他脱险的人,真的是他吗?如果是,他怎麽逃脱了封砌的爪牙?如果不是,会否又是另一个精巧的圈套?

敬修不能再想。窗外那轮月如此明亮,银辉千丝万缕,连风声水声都似无声。无声之中敬修起了身,把床单抽下来绑到窗台,顺著窗户溜到地上。

竹林在静夜里好像一片片泼洒的墨,偶尔风吹,又像琴弦。水流反射著月光,在中心的是平展的布匹,边际撞著石块的化作鱼鳞鱼嘴,跃起粒粒明珠。

一个声音在背後静静问:“你要去哪里?”

敬修怔一怔,慢慢回过头。竹楼在月辉中带著一点青色的光,轩窗如画,那人站在窗内,没有灯,月光洒在身上脸上,白色的衣服像竹叶上的雪,人似空竹之灵。

“如果你一定要走,留到早上。”邢耘静静地说,“这附近没有人烟,你这样走不出去。我想你还有很多话要问我。说清楚了再走,彼此了无遗憾。”

“好。”敬修如是答,心底深处仿佛缠著一根弦,伤楚也像弦动,颤颤,绵绵。

邢耘开门点灯,敬修进去。竹楼下面宽敞一间堂屋,布置得简单,桌椅都是竹子造的,墙上挂了两幅字算装饰。一副写著曹操的《龟虽寿》,一副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

邢耘给彼此留一点缓冲,先去烧水泡了茶来。茶是上好的顾渚紫笋,拿紫砂壶冲了三遍,嗅之醉人,啜之赏心。敬修淡淡道:“想不到这里还能喝到这种好茶。”

邢耘把住了手上那只天青杯子,说:“这里是岭南,我从前备下的一处地方。”

“你早知道有这麽一天?”

邢耘抬眼,敬修的眼神跟话一样尖锐,不觉一哂。“如今我说什麽你肯信?”

二分明月(下)

邢耘抬眼,敬修的眼神跟话一样尖锐,不觉一哂。“如今我说什麽你肯信?”

敬修沈沈道:“我在听。”

邢耘别眼去看桌上的灯,白铜灯盏顶在细棱棱的柱上,油润了豆大一抹光。拿签子稍稍把灯芯拨长,墙上的人影也变得狭长,唇边的笑影深了。

“我总不会在倌馆待一辈子。等老了没用了,总要有个过日子的地方。”

“以云崖公子的盛名,还怕找不到依靠?”

邢耘点头,“我知道你怀疑我。我给封砌当了许多年的探子,出卖身体,出卖消息,可是我没有出卖你。”

敬修不接他话。邢耘直视他双眼,淡淡笑道:“我早告诉过你,我敷衍封砌是为了过活,金陵无人知道你我过去。不管你信不信,叫我去接近穆北缘的是封砌。他一早给我的命令就是查清穆北缘南下的目的,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他们做好的圈套。我也是到了苏州之後才知道刘振的事,他从未露过面,我也不料……”邢耘顿一顿,垂下眼。“而今我百口莫辩。害了你的消息总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邢耘说著话,唇角依旧是笑。娼倌很多时候和戏子一样,经年累月扮著一张脸,太长久了分不清戏里戏外,笑成了习惯,高兴如是,悲伤如是,人生如是。很多人花大把银子只为了买这一笑,而邢耘现在的笑好像一把刀,割得内里血淋淋。

敬修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咬了咬牙,道:“你怎麽从金陵出来的?”

“因为那里的人都死了。”

“怎麽死的?”

“李牧年的人半夜烧杀。”

敬修屏住一口气。一切都在封砌的算计之下,他被引开了,别院的人自然在劫难逃。以封砌的做法,目的达成,兔死狗烹,哪怕邢耘真是受他指使,也绝不容留活口。

“你怎麽逃得出来?”

“宅院烧了,封砌的注意力又都在你身上,李牧年急著邀功,当然有我的空子钻。”

敬修微微盱眸,邢耘笑一笑,取了烟杆来,就著油灯点著。

“我不是什麽干净人,不过平素看著光鲜,他们想不到秦淮河的头牌会跳茅坑罢了。吃点苦头捡回一条命。金陵场面上混迹了十年,总也有一两个肯帮我逃出来的人。”

邢耘说话还是那样,淡淡的,带一点笑,什麽都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敬修却听得沈重极了。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这些词说起来都是极简单的,而要做,拔断了指甲还要笑,忍下饮尿这样的奇耻大辱,岂又是说说那麽容易?而那些愿意帮邢耘的人,敬修亦不愿想邢耘付出的代价。

一时无言,静静的空间里只有长明的灯火和白色的烟。烟丝亮一霎,烟雾从邢耘唇角散出来,幽幽嫋嫋往上爬,碰到眉间散一点,碰到发丝再散一点,一波三折,烟消云散。敬修看著眼前抽烟的人,他诚然已不是当初的冒儿,他的沧桑没有刻在脸上,而他的心,或许早已枯萎了。

“邢耘。”敬修迟迟道,“你为什麽要帮我?”

“欠债总是要还。就不说是我害你……”邢耘眼中落落,那笑便如凝住了一样。“你为我花了五万两,不是麽?”

“只因为这样?”

邢耘顿了顿,别开眼去抖烟灰。“景初,你不必信我,但我想你应该信得过元芳和阳升。这个地方是我多年前秘密置下,知道你在这里的只有四个人,两个就在这里,两个在千里之外。封砌是老辣狐狸,一具尸体不足以让他信你死。韬光养晦之类无需我对你多口,你若想好了一定要走,我明早送你出去。若是你不放心……”

“我留下。”

邢耘微微一愕,敬修的眼睛在灯火中发出灼灼的光。

“我一败涂地还有哪里可以去?邢耘,我并没有傻。不管之前如何,後来总是你帮了我。没有你阳升联系不到元芳,元芳的人要混进苏州,没有内应也办不到。能把事情安排得那麽周密的只有你。你不欠我。是我技不如人。刘振为了报复我等了十年,害我家破人亡把我逼到如此绝境!既然活过来,我必要以血洗血,复此恨,还我一家清白!!”

十八、依依墟烟

敬修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刻上石头,邢耘听他说著,终於什麽也没有再开口。不怀疑,不代表信任。敬修叫的是“邢耘”,不是冒儿,更不是猫儿。邢耘静静再点上一杆烟,烟香吸进去,五脏六腑空荡荡的,一圈绕过什麽也存不下,化作唇边白雾。

芒种过後天气日渐炎热,各地抢收麦子开始播种下旬水稻,这个南方小院的瓜菜也见著了收成。满篱笆红得透亮的番茄,下面结著紫豔豔的茄子,嫩鲜鲜的凉瓜。

邢耘在厨房检查腌制的鸭蛋,水盆里浸著干净的粽叶,再两天就到端午,打发初儿去集市添些雄黄艾草回来驱虫蛇,顺带买点糯米鲜肉好包粽子。

旁边小炉上的砂锅已经炖了一夜,邢耘揭开锅盖,顿时一股甘香扑鼻,金澄的鸡汤里煨著一只二指粗的老山参。倒一碗出来晾温了,端进院子。

敬修在埂间锄草,自从身上的伤好一点他就躺不住。邢耘知道他郁恨在心,未必睡著就能静养,由他动动权作养性,只小心照顾。

敬修道声“多谢”接了汤喝,邢耘笑道:“谢我什麽?东西都是阳升准备的,我不过借花献佛。”

敬修不说什麽,一口气把参汤喝完。邢耘看著他的手,被拗断的指甲已经长出了一半,半截指甲下面黑红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可想那些竹签子扎进去的时候是多麽可怖。当时将他从河里救出来,他都不敢相信这遍体鳞伤的人是他认识的那个敬修。

“初儿是你带出来的?”

邢耘定了定神,接了空碗答道:“哪里能。他怎麽说也是共此时的小倌,虽然没有挂牌,要离馆还是只有赎身一条路。”

“你替他出的钱?”

邢耘摇头,信手摘了片叶子,淡淡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没挂过牌的小倌,别人出钱就是给他破身,倌人是不能跟倌人过夜的。”

“那是谁帮他?”

邢耘笑道:“你不是给了他一片金叶子麽?”

“是那个?”敬修颇觉意外。

“也不全是。”邢耘叹口气,难得多说几句。“小倌要清白出去只有自己赎身。这行卖笑卖皮肉,不是卖尽良心。把小清倌拨到红牌身边作伺候人,一来让他们学著,二来图混个脸熟,第三也是给他们机会。这些年跟在我身边的孩子多少有些私蓄,各人也有各人的想法。泗儿是个有心气要拔尖儿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小鱼木讷些命也苦,他爹烂赌卖他进火坑,他还把得来的银子都贴回去养弟妹。只有初儿一心要离馆。他是个孤儿,出去了没有依靠,跟著我倒是自己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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