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你老实说,你跟那山贼头子到底谈了些甚么?」木瓜强自镇定,望着程茜,神色十分严肃。
程茜这次不写字了,撩起眼皮送给了木瓜一个颇为羞涩的秋波。
「这怎么可以!就算喜欢男人也不能这么不挑啊!那可是山贼头子啊!」木瓜痛心疾首,有了想抚案痛哭的冲动。
程茜无奈,执笔又在纸上落下几字。
木瓜这次不抱任何希望了,随便看了一眼就道:「老爷,你根本一点分寸都没有!还敢说你自有分寸!」
这句反驳惹得程茜不满了,只见程茜执笔沾了墨水,飞速写下了回答。
「……啊。」木瓜呆愣地望着纸上墨迹未干的八个大字,干巴巴地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单音。
分寸自有,贞操却无。
木瓜绝望地想,是否要在此打住,可嘴巴比脑袋瓜动得更快,干涩地挤出一句:「为甚么?」
程茜挑眉,换了一张新纸,又要挥毫,木瓜伸手阻拦,无力道:「好了,时候不早了,老爷不宜晚睡。」
程茜将笔搁在砚台边,然后对木瓜竖起大拇指表示嘉许。
木瓜眼睛一抽,起身伺候程茜上床歇息,帮程茜掖好棉被后,垂头丧气地走回去收拾桌上的文房四宝。
哎!他木瓜真是管太宽了!想想,他不过是一个小小奴仆,怎能期盼老爷事事告诉他?虽然老爷一向没有甚么主子的架子,但是他怎能逾越身分呢?毕竟,这主仆二字,终究有别。
况且,老爷的性子他又不是不清楚,凡他不想说的事情,怎么问都别想从他口中知道答案。
算了!老爷这番上山,只是跟那山贼头子那个啥,又不是被那个山贼头子断手断脚,能这样平平安安的下山,已经够了。他会好好斟酌情况写信回程家报平安的,嗯,总不能事事依赖莲藕,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这几天已经够累的了。
就见木瓜磨磨蹭蹭地终于收好了桌面,捻熄蜡烛,转身就要离开。
程茜看着木瓜颓丧的背影,心中一叹。
也罢!嘴巴酸又何妨?说了也不会少一块肉。
于是程茜磨动嘴皮,慢慢地开口:「……江……容。」
沙哑的嗓音轻轻拂过耳畔,木瓜往外厅走的脚一顿,回过了头,愣愣地望着程茜,一时之间不确定自家老爷是在呓语还是在对自己说话?
江容?
莫非……那山贼头子长的像江容,所以老爷才投怀送抱?
木瓜鼻子一酸,万般不舍地望着程茜的床铺,瞧瞧,那睡姿是多么的寂寞!如果这是老爷等待已久的春天……他是否应该要给予支持?
幽幽地嗟了一口气,木瓜挠着头向外走去。
翌日,日上三竿时,程茜悠悠转醒。
昨晚他睡得极沉极稳,导致他一觉醒来时全身懒洋洋的完全不想翻动,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床顶直到思绪清明,打了一个呵欠,程茜终于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开始打量这个未来的居所。
嗯,还算不错。
虽称不上美轮美奂,但房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倒有一股清雅之意。前任县令吴朝松逝去多时,本以为这个内院就算没有杂草丛生,多少也会有荒废之态,没想到昨晚随意一逛,庭院不但没有一点荒凉,反而整洁清雅得紧,看来是有下人天天维护打理。
这一切,倒像是有谁特意为他安排好的。
这人,当然不会是木瓜。木瓜与莲藕这几日都为了他的事焦头烂额,昨日来到县衙也跟他一样,都是初来乍到。
前任县令病逝后,这个县衙看样子都是那位笑容可掬的葛师爷代为管理,这个葛师爷想必不是个单纯的人物。
思量间,木瓜端着水盆走进了内厅,木瓜看程茜望着房里某处出神的样子,走到床边,打断程茜的思绪:「老爷!洗把脸漱个口好起来用早点啦!」
「早。」美美睡上一觉,程茜觉得精神颇佳,连带昨日的不适都好了大半。当然,说话时嘴巴还是有点酸,嗓子还是有点哑,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做简单交谈。
木瓜听了撇撇嘴,一边伺候着程茜盥洗一边碎念:「不早啦,等会儿用完早点,莲藕还炖了人参鸡汤,老爷您最近身子弱,得吃补一些。」
程茜应了一声,接过递过来的净巾擦去脸上的水珠。洗好脸后,木瓜将用过的脸盆往旁边的矮几一搁,开始帮程茜理容整装,一边说:「老爷啊,等会儿吃完咱们还要去找葛师爷,他今天一早起来就吩咐我,说他在书房等你。」
「哦,他倒挺惦记我。」程茜有感而发。
木瓜听了暗道不好:「老爷,您可别对葛师爷有甚么别样的心思。」
「这话说的不对,是他对老爷我有绮念。」程茜现在才知道原来能说话是一件多么珍贵的事儿。这感觉就好像一只笼中鸟被释放,一出去就头也不回的只管展翅高飞,他现在亦然,经过一日沉默,现下能开口就忍不住想多说一些。
「老爷,我劝你还是别说这么多话的好,记得有句话叫……沉默是金。」木瓜一边帮程茜系衣带,一边说着以前学过的金玉良言。
「可是老爷我从不缺钱。」程茜毫不留情地回绝了。
木瓜闻言只是眼角一跳,懒得再与程茜多作争辩。待他替程茜更好衣袍,打理好门面后,便出房端来程茜的早点。
待程茜用过早点、喝过补汤,主仆二人便前往书房找葛青桓。如程茜所想,葛青桓只是交与官印,然后说些注意事宜就没再多说甚么。
后来程茜提起公事,才发现这段时间竟然一张状纸也无。略为一想,当即了然,前任县令吴朝松多半与蟠龙寨有所来往,想来风评也不会太好。恐怕在百姓心中,这吴朝松与山贼根本无异,都是一丘之貉。
沉吟半晌,程茜决定上街走走,好好了解一下自己的管辖地。这一打定主意,午饭也不吃,便风风火火往外走去。
时候已近正午。
程茜主从二人查看民情也好些时候了,这一路看来没甚岔眼的事儿,虽然这县里的居民看来有些压抑,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也算安生。
望着饭馆前店小二正卖力招揽宾客,主从二人正想进饭馆休息,便见饭馆前有名恶霸正在强抢民妇。
那恶霸身形高大壮硕,气质粗豪,两只强壮的胳膊缠着那纤细的少妇,黝黑的脸笑得万分狰狞,使人见之便退避三舍。
程茜想,考验民情的时后到了。就见众人来来去去,却没人施以援手,就怕没救到人、还惹祸上身!
没看见就是那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哥还特别空出一个位置让那恶霸方便了吗?生怕这恶霸强抢了民妇还不够,还想捣乱饭馆生意!
看这情形准是县民们被打压惯了,以至于胆儿都挺小颗的。程茜摇摇头,迳自下了结论。
木瓜扯扯程茜衣袖,凑上去小声说:「老爷!您看这恶霸实在太过分了!青天白日下强抢民妇!得要给他好好教训!」
闻言,程茜点点头,抱臂看木瓜表现。
得了程茜首肯,木瓜扬起下巴,挺起乾瘪的胸膛,大步流星的上前向那壮汉叱喝:「喂!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干这等龌龊的勾当!还不赶紧放手!」别看木瓜身形瘦小,训起话来颇有几分凛然正气。
只可惜……
那壮汉与少妇置若罔闻,一个继续上下其手,一个继续挣扎不休,打得好不火热,完全不将木瓜放在眼里,木瓜岂能容人忽视,牙一咬,飞快上前几步,扯开嗓子道:「太过分了!给我住手!再闹下去就把你送官府!看你还敢不敢嚣张!」
忽然,那大汉停下手了,少妇也不挣扎了,两个人一齐看相木瓜,木瓜神气地哼了一声,双手插腰大声道:「怕了吧!官府就是专门治你这种人的!」
却见那少妇美目一瞠,娇道:「哼!我与我家相公拌嘴,要你小子多嘴!」原来这汉子与少妇是一对夫妻,莫怪对于木瓜的解围视若无睹,反而还十分不给面子。
而那大汉反应更是不屑,只见他一张黝黑的方脸尽是鄙夷:「官府?那是啥狗东西?吴朝松那狗贼早就死了!哈!咱常槐县不需要狗窝!」
程茜环顾四周,不出他所料,这个大汉嚣张的言论并没有引起群愤,众人反而是低下头默允了他这番话。看来,这吴朝松不仅不得民心,恐怕百姓对他……根本是恨之入骨。
不过,这对夫妇也太目中无人了。
「你说甚么!你可知道我家……」木瓜一听还得了,气得面红耳赤,扬起手还要发作,程茜却阻止了他,木瓜不明,满腹委屈地看着程茜。
「怎么?我与我相公夫妻情深,碍着你了?你是欣羡还是嫉妒?不过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是爷爷不疼姥姥不爱!没本钱上花街洒银子就在路上坏人好事!」少妇一张红艳艳的樱桃小口吐出的话竟是如此尖酸刻薄,而那大汉只是在妻子身旁抱臂冷笑。
「你!」木瓜气结。
程茜摇首,拍拍木瓜的肩膀,劝慰道:「人家既然有自信在大街上演闺房之乐,我们便不要多说了。」
木瓜红着眼眶,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道:「老爷教训的是。」
「是呀,你看见野狗在路边野合,难道你还能劝戒它吗?小心到时候被反咬一口,那可是会疼的。」程茜温声开导木瓜。
木瓜抹抹脸,深以为然道:「这就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程茜欣慰一笑:「孺子可教也。」木瓜破涕为笑。
一旁的夫妇原本不想理会程茜二人,哪知他二人一搭一唱说地愈来愈放肆,竟将他夫妇比喻成路边的野狗,那大汉咽不下这口气,脸色铁青道:「你这话甚么意思?」卷起衣袖,擂起拳头走向前。
「真奇怪,我刚刚说的是人话吧?」程茜转向木瓜,征求木瓜的同意。
「啊!难道他不是人?」木瓜一顿,释然道。跟在程茜身边好说也有六年,虽然他资质愚钝,但跟自家老爷唱起双簧却是熟手。
「简直欺人太甚!」程茜从容的神色在大汉眼里十分扎眼,大汉怒气攻心,狠狠捉住程茜的颈子,「有种再给老子说一次!」
木瓜一惊,赶紧上前要阻拦,却见程茜已被提起。壮汉人高马大,身长约有八尺,程茜如何比得过他?这一拎,就像老鹰捉小鸡似的将程茜拎起。
木瓜气冲冲地冲上去对那壮汉拳打脚踢,可那状汉虎背熊腰、浑身筋肉,哪里是小小木瓜能撼动的?只见那状汉仍揪着程茜,庞大的身躯不动如山。
「不是很会说吗?怎么不说了?哈!」大汉大手收紧,鄙笑。
程茜被人掐着脖子哪里说的出话来,脸色由红转紫,眼看就要喘不过气。
「快放开我家老爷!你这家伙休要放肆!你可知我家老爷是……」木瓜在一旁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电光石火之际,人群里忽然冲出一道青影,闪身欺到汉子面前,青影往大汉的门面一抓,大汉一惊,瞬即松手放开程茜,青影收回手,接住程茜往后软倒的身躯。
而这一连串的动作只在弹指之间。
程茜一脱桎梏,不住抚着颈子不断咳嗽,周遭之事根本无暇他顾。
这青影突然冲出来救人,一招便直奔门面,逼得大汉不得不放手,使得大汉脸面全无,大汉黑脸更黑,粗声道:「你是谁?干甚么妨碍老子!」
「路见不平罢了。至于在下是何人,与阁下实在无关。」定睛一看,那青影竟是个英挺的凛凛男儿,一身青衣衬得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一张端正的脸仪表非凡,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
「你!」大汉勃然变色,还要发作。
那青衣男子俊目一寒,摸上系在腰间的长剑,沉声道:「还请阁下自重。」一时之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想起男子方才霸道的身手,大汉自知不敌,重重一哼,拉着少妇愤然离去。
第八章
目送大汉拔足离去之后,青衣男子立刻垂眼探视怀中的程茜。程茜苍白的脸色已转红润,可那对总是慧黠的双眼此刻却空洞木然,出神地盯着某处,不言不语。
「公子?」青衣男子见他一副惊魂未定,不禁有些担忧,遂开口探问。
此时一直愣在一旁的木瓜一个激灵,回过神后马上奔将上来,脸上难掩焦急,「老爷?老爷!你还好吧?」太可怕了!出门逛个街就遭此横祸,要是老爷有个三长两短,他木瓜也不要活了!
程茜没有回答,可散乱的目光却逐渐凝聚起来,半晌,他眨了眨眼,抬头向上看去,对上青衣男子温和的眼睛,此时程茜眼里已复清明。
「多谢大侠相救。」程茜从干涩的喉头挤出一句感谢,从男子怀中退开一步,木瓜立即上前相扶。
程茜向木瓜点点头,温言安慰道:「我没事,你别慌。」鬼门关前走一回,让程茜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往后是否真的要谨言慎行。
「不敢,在下并非甚么大侠,只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青衣男子略一抱拳。
程茜回以一笑,正要说些谢言,又闻青衣男子道:「公子可还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在下送公子去医馆给大夫看看?」
「嗯?」闻言,程茜摸了摸自己方才被掐得死紧的颈子,不禁回想起当时惊险的情景,目光一沉,看来馀悸犹存。
青衣男子顺着程茜的手看去,只见程茜白皙的颈子上五道怵目惊心的瘀痕,「要不,在下身上有罐消肿的药,若公子不嫌弃,可以先用用。」手往襟口一探,掏出了一只通体莹润的玉色小瓷瓶,递予程茜。
男子高程茜半个头,程茜抬眼看他,却没伸手去接。
「公子可是嫌弃在下?」青衣男子有些愕然。
闻言,程茜缓缓摇头,说出了让青衣男子更加错愕的一句话,「家母曾经交代,不可以拿陌生人给的东西。」
男子一楞,但思绪一转,便明白了程茜的意思。「在下岳帆,岳阳的岳,风帆的帆。」这样便不是陌生人了吧?
不料程茜还是摇头,「可是你还是不知道我是谁。」
「……」岳帆忽然觉得手中比半个巴掌还小的玉瓶变得千万斤重。
一旁的木瓜见怪不怪,只是嘴角一抽。
半晌,岳帆难为情一笑,眼看就要收回手,程茜又开口了:「程茜,我叫程茜。」
闻言,岳帆眼睛一亮,笑道:「程公子,这下子我们总算认识了吧?」手又伸向前,拳头一张,那只温润的玉瓶还躺在掌心上。
程茜眨眨眼,依旧没有伸出手,岳帆这下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他脾气一向很好,对于程茜三番两次的戏弄也不着恼,甚至还隐隐觉得十分好奇,好奇程茜葫芦里卖的倒底是甚么药。
木瓜望着自家老爷高深莫测的表情,心里却是十分担忧。要知道眼前这男人可不是甚么地痞流氓啊!看就知道是那种在刀口上舔血的武林侠客,要真惹了人家,可不是掐掐脖子那么简单啊!没看到他腰上的那把剑吗?老爷啊!快快收下跟人家道谢吧!还在那边磨蹭甚么劲啊!
只见程茜似笑非笑,「家母还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岳帆、木瓜:「……」
木瓜不管了,趁岳帆还没动怒,深深吸足了一口气便连珠炮似地道:「岳大侠啊!不瞒您说我家老爷他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在那之后脑子就不太好使,您可别跟他计较!他无心的、他也是可怜人……老爷啊!您好可怜啊!都怪木瓜照顾不周!老爷啊……」木瓜抓着程茜的衣袖抹抹不存在的眼泪。
岳帆、程茜:「……」
木瓜抓住机会,续道:「老爷,吃饭的时间到了,咱们赶紧回家,别再贪玩了,快快快!那、那个岳大侠,木瓜代老爷谢过了,大侠的救命之恩必定不忘!咱先走一步啊!后会有期啊!」语毕,一把拉过程茜衣袖飞也似的逃了。
岳帆没有挽留,站在原地望着程茜渐渐模糊的身影,心中不禁有些怅然。
缓缓收紧手掌,那只触手温润的玉瓶忽然变得有些扎手,岳帆不解地皱起眉,低下头张开了手,望着手中的玉瓶,只是发楞。
回府途中因为程茜脖子上的瘀伤还去了趟医馆,其实程茜不是太在意,毕竟这种瘀青过些日子便消了,只是木瓜死活不肯,十分坚持要上医馆找大夫,这一折腾,待到二人回到县衙时已过了午时。